樓道里死一樣靜,我躺在床上,剛剛經(jīng)歷的一幕就像上個世紀(jì)的事,已變得非常的遙遠(yuǎn)了,而那個美麗姑娘,已植入我的心靈,要讓我終生心痛。

黑三的生日

來黑三這兒的,大多是單身貴族,都有很濃的沒落色彩。他們中職稱最高的是兩個副教授,都三十好幾,翻譯了幾本書是破格晉升。講師們都不知做什么才好,才有意義,時間比口袋富裕多了,沒別的方式消磨它,麻將可是時間的祖師爺。黑三老婆出國兩年了,在美國讀博士,目前似乎沒有回歸他懷抱的先兆,當(dāng)初借錢送老婆出國時的心情肯定要比牌桌上贏錢愜意多了。黑三一個人住著,這樣的好去處講師們找遍整個西安也難找到幾處的。

西安就這么個地方,鬧市被四堵墻一圈,人的心給壓得實實的死死的,連個空也找不出來。講師們都怕鬧,邊家村這邊也鬧起來了,有多少錢也有地方用。

黑三是這個夜晚的中心,他前前后后地奔走,我看著都累。這晚來的人,幾乎都認(rèn)識,常在黑三那兒聚會,有好多都是酒肉朋友,我們是氣味相投。

我和喬云坐在角落里,把啤酒喝了個痛快。黑三見我倆坐著沒動,真是急壞了,這晚他請了十幾個女孩,男的來了就那么幾個,跳舞時常有人冷場。今晚膽子大點,要跟誰跳就跟誰跳,要想找誰就找誰,黑三跑過來喊了好幾遍,臉都?xì)庾狭恕?/span>

有個女孩請我跳,讓我很難堪。我對這種場合沒半點興趣,平時也不怎么學(xué),就會轉(zhuǎn)兩圈。這個女孩比較熟,在黑三那兒常見面,又是校友,不怕跳不好委屈她。

喬云也站起來,請了一個女孩走進(jìn)了舞場,音樂驟雨般襲來,砸得人腦門生疼。我們在場上轉(zhuǎn)了幾個圈,黑三他們瘋了似的,抱著女孩子的腰,恨不得攔腰勒斷。我一時適應(yīng)不了,像個隨俗的怪物,曲子還沒完,就拉著女孩子跑了出來。

“你們班的人按理都該會跳舞,你怎么不行”她大惑不解,還舉了班上幾個人的名字,都是舞場老手。

我本來想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話到嘴邊又滑了下去,這樣的話又能表白什么呢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等著我回答。黑三的學(xué)生都是學(xué)外語的,可這個女孩子思維比較怪,有點直線思維,以前在黑三那兒領(lǐng)教過幾次,黑三講的好些理都不能讓她滿意。

過了今晚,我們都是半生不熟的路人,在這閑著,和她聊聊,等于占著一個女孩和她跳舞,讓黑三的錢落地也好有個響聲。

“不喜歡。你喜歡嗎”

“我也不喜歡。”

停了一會,她又說“這里邊壞人太多了?！闭f完,還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我看得出來,她笑得很勉強(qiáng),嘴角上一閃而過的憂郁表明了她在這個喧鬧夜晚的心事。

“壞人和好人很難分清楚的?！北M管我不贊同她的觀點,但是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能在這種狂熱的場所里用她自己的眼光區(qū)分出人的好壞來,還是讓人欣慰的。

“我看你倒像個學(xué)中文的,腦子很好用,也很清醒?！?/span>

“我力求做得通情達(dá)理些,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個世上不為她所知的東西太多了。我只希望能少些挫折。”

“你看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她笑了,這回沒有瞪眼睛,她天真爛漫的笑容才使她青春歡暢的本性得以正常發(fā)揮,這樣無邪的笑容讓人感動。

“我的話是不是很可笑”我又問了一句。

“不是這意思。我們認(rèn)識其實很久了,在黑三那兒常見面,只是沒怎么說話。你和你們班那些人不一樣。太靦腆、太文了?！闭f到這,她停了一會,“你會介意我的話嗎眼下街上不流行你這類查典文人。但你是個好人,沒有壞心眼?！?/span>

她的話使我很悲哀。我在感情方面一直沒長大,不像我那些同學(xué),他們是成年人,不會像我這樣,安于清靜寡歡的現(xiàn)實生活。

“人和人不一樣。”我只能這樣說,但我一百個不情愿在一個女孩面前承認(rèn)我對于這類瘋狂生活的淡漠和蔑視,要真這樣,她也會和我那些同學(xué)一樣,認(rèn)為我不是一個正常男人。

“人和人是不一樣。”

她也發(fā)了句同樣的感慨。

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黑三讓大家點歌,周圍坐滿了人,她的視線被黑三牽走,喬云過來往我杯子里加了點啤酒。

“我們落伍了?！眴淘泼凸嘁豢谄【?。

“這種生活要過也容易,放開手腳就行。”

“那你怎么不敢抱著女孩子的腰,做些小動作呢”

他的話一下子掃了我的威風(fēng),我不知如何才能證明我對女孩原本就不曾有過恐懼,我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不愿意,或者說我該抱著她跳舞的女孩還沒有在這個夜晚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跋聜€舞曲開始,你看著吧?！?/span>

喬云笑了,他的笑容和黑三那個女學(xué)生比,有點過分地成熟和下作,那里邊既有一個成年男人的羞慚,也夾雜著他內(nèi)心無法平靜的艾怨。

我真的抱著另一個女孩子跳了舞。這是一個非常豐滿的女孩子,也是黑三的學(xué)生。整個夜晚,她都被男人們抱在懷里跳舞,她的性格非常開朗,她更像外語系的女孩子,這樣的女孩子,除了做女朋友以外,用別的任何關(guān)系和她相識,男人們大多不會反對。

黑三就這樣過了他的三十五歲生日,他已是個成熟男人了,渾身透著一股成年人的俗氣。而這樣的時候,這種俗氣是多么貼切,為他能夠應(yīng)付自如提供了保障。人的空間縮得太小了。

舟子

“人的痛苦遠(yuǎn)遠(yuǎn)大于歡樂。你信嗎而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更要承受常人無法承受、也無法想象的痛苦?！?/span>

我看著舟子,他因為激動而兩腿發(fā)軟,搖搖晃晃地在屋子中央高談闊論著。我站在窗口去換空氣,眼里塞滿了從教學(xué)樓里涌出來的學(xué)生,他們的心態(tài)要比我輕松、健康明朗得多。我應(yīng)該和他們在一個屋檐下為一碟小菜計較著該由誰來結(jié)帳才對,而眼前經(jīng)歷的一切,是多么現(xiàn)實和深刻啊

舟子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在房間里給我們闡述他的理論。我到過很多地方,西安是惟一一個當(dāng)?shù)赝猎挷涣餍械某鞘?人們大多用普通話交流,而正宗西安土話只是老年人的專利。

舟子的嗓子像在護(hù)城河里泡了一個冬季,他的每一句話都給人一種遣詞造句的做作感。平心而論,我不喜歡和這樣的人交流。樓道里有一個讓人無法忍受的傳統(tǒng),一有時間,大伙便三三兩兩地擠到一個屋子去,撿一個干凈的床鋪坐下來,從一個很瑣碎的事情開始,扯遍人身上的每一個器官。我平時都會躲到圖書館去,隨手拿一冊書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翻一個下午。這是個星期三,圖書館下午學(xué)習(xí)。我去邊家村轉(zhuǎn)了轉(zhuǎn),很乏味,回到公寓,耳里又塞滿了舟子不著邊際的幻想。生命的意義很容易在這個暗香盈袖的下午滑入低谷。

這是一個漫長的下午,整個下午都淹沒在舟子冗長而乏味的表演中。他的表演像正在朗誦著一篇小說,傳奇和情欲撐起的輪廓,讓人無語述說又不甘心自己的蒼白和無知。

舟子的臉因激動而發(fā)紫,他心中的萬馬雷霆引導(dǎo)和左右了他,他找不到自己了。大伙的浮躁情緒水一樣漫了上來,已有人起身離去,每送一個怨恨的背影,他的目光都要茫然半晌。他的深刻與詩意,太難讓人接受了。而轉(zhuǎn)念想想,誰還有心在這個無聊的下午,心平氣和地坐在房間里,聆聽一個詩人的聲音呢最后,房間里就剩下舟子那個可憐的追隨者—外語系的婁蘭了。又是在這樣的尷尬場景中結(jié)束了舟子的浪漫追尋,人們似乎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消磨這樣乏味的時間,才被迫聚到一個房間里隨意在一個人的聲音里沉浸著,而聆聽什么的意義是很輕的。舟子原以為是他出色的表演吸引了這么多的聽眾,而到頭來幾乎就沒到頭過一個詩人可悲的追尋都會被瓦解。詩人在這個下午,他的身份比小說家卑賤多了,小說家的深刻從來就不外露,他們都把一切深埋在心里,而面帶笑容。在樓道里,人們都用看一個幼稚孩童的目光來看舟子,他的名份還不如我,因為我寫小說,是個十八歲的小說家,我的生活、言談通俗易懂,從不做作。

我看著舟子,婁蘭正在給他脫鞋子,每次到了這個時刻,都是婁蘭給他脫了鞋襪,洗過腳,讓他安然地睡去。婁蘭便坐在一邊,像欣賞晚霞似的,目光里是深不可測的自足和艾怨。

朗誦會

校園里永遠(yuǎn)是春天的景象,這些和我同齡的青年,沐浴在風(fēng)和日麗之中,在他們的單純、頑劣之中我已失去了青年的天性。我是走不進(jìn)這種單純與頑劣之中去了。盡管我選修了幾門中文系的課,坐在他們之間,一種日暮黃昏的秋氣把我籠罩,使我在少男少女的朝氣里,被從小獻(xiàn)身的屬于文學(xué)的酸氣高高抬起,我被思想遺棄在我那條半生不熟的暗道里,孤獨、內(nèi)向而絕望。迎面而來的人流里,偶而能遇到幾張熟悉的面孔,他們的目光和我的思想一樣的復(fù)雜,在很多人看來,像我這個年齡的人置身于一種高高在上的群體中,本身也就是一枚星子了,而我在這樣的時候,又在為誰守身如玉呢？

這種空氣實在憋得慌,剛好班上有幾位同學(xué)想下到西安附近的一個小城去寫幾篇給人鼓氣的文章,拉了我去出力氣,也好換換空氣。

高校之間舉行詩歌朗誦和詩人講座純粹是一些沒有愛或者想讓更多人愛的詩人一種變相的展覽。這樣的方式給我們班的詩人提供了大量的未婚少女來享受,除此之外,詩歌和詩人的價值一無所獲。這種方式使我跟隨著詩人們殺遍了西安的高校,連一些民辦大學(xué)和中等專業(yè)學(xué)校里也留下我們的影子,所到之處女孩子熱烈擁護(hù),男孩子憤恨不已。

舟子就是在第一次詩歌朗誦會上認(rèn)識了婁蘭,他生得小眼睛,細(xì)嘴唇,單眼皮,黑皮膚,身上挑不出一點優(yōu)秀的地方來,想想也是,生得好不寫詩不會侃也有人愛,也不用費(fèi)腦子花心思寫什么詩了。婁蘭用一種獻(xiàn)身精神溫暖著舟子,給他洗衣服,做飯,消除他的困頓和乏味,陪他睡覺。他們從相識到獻(xiàn)身不過三天,舟子寫一首詩也沒這么快過。

那些徘徊在身邊

讓我衰老的諾言

多像一門和顏悅色的親事啊

我也成這不老的諾言了

親人們坐在向陽的門檐下

她們高聲談?wù)撝T如婚嫁

貧富、貴賤之類的現(xiàn)實話語

憂郁使她們雙眉緊鎖

艷陽下的大地是這般空曠

我穿過親人們談?wù)撝牡缆?/span>

在這空曠里坐定

我己變成一條道路

一條不死的道路

劃定了我的方向

愛我的人在一邊獨自憂傷

她對我的愛足以證實她的智慧

親人們的高談闊論

猶如信仰

它的心靈比天空還要寬廣……

舟子讀這首詩時,大廳里鴉雀無聲,當(dāng)他停頓下來喝水時,大廳里一下子歡呼起來,我也不知道這歡呼來自哪里,是為了舟子詩歌里那絲悲涼的暮氣還是這朗誦中間壓抑著巨大的熱情,總之歡呼和隨之而來的氣氛淹沒了整個大廳。這時婁蘭和我們坐在一起,她的兩條小胳膊和大廳里所有的學(xué)生一并舉了起來,她臉色紅潤,胸脯起起落落,躍躍欲飛的樣子實在讓人感動。我在她跟前坐著,從我和她的交談中,從未感知到她冰涼而玩世的情欲會在舟子陰陽怪氣的朗誦中充滿了活力,我懷疑她這種被詩所張揚(yáng)的熱情是虛空的,但找不出理由,我無法肯定她這類女孩不懂詩,她剛才的交談中所流露的厭世情緒是來自哪里呢我似乎已覺察到了什么,和一個同齡的女孩子坐在一起聊天需要很深的城府才行,我該和小我?guī)讱q的女孩子聊天,而她們還坐在我曾經(jīng)坐過的為了謀生而生生不息的教室里。婁蘭被舟子深深地吸引住了,她一掃剛才的悲涼之氣,渾身充滿活力。我簡直無法相信這個胸脯扁平,腰肢纖細(xì)的婁蘭忽然間會生出這么多的熱情來給我們的舟子捧場。從哪方面講,人們都會原諒?qiáng)涮m那搓衣板似的胸脯,而稱道她的美貌。在我還不懂得愛的時候,我就被她深深地吸引和打動了,在今天看來,她那時的厭世與悲涼之中或多或少地帶著一種對少年人的無奈和滄桑感,要是今天,在這樣的場景中,把時光和人物都逆轉(zhuǎn)回來,我早就把她帶出大廳,帶人我的道路上去了,在她剛對我稱贊幾句的時候我就將她引人我的軌道,而那時,我不過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還不知道女人坐在身邊的滋味呢。

當(dāng)舟子第二次讀他的詩時,婁蘭就差點沒站起來歡呼了,性格內(nèi)向的女人更可怕,她在這樣的境遇中,連什么都不顧了,從在飯廳吃飯認(rèn)識,我們是第三次見面,而她對舟子的熱情就像在胸中壓抑了千年。一個大四的女學(xué)生,也該朝花夕拾了。

婁蘭在竭力掩飾她的狂躁,她望著舟子,雙目圓睜,脖?？嚨镁o緊,我的右手被她抓在手里,潮乎乎的,我在一個動了情的女人身邊坐著,而她沒有因為我的存在而如此躁動,我的手僅僅是她平息、鎮(zhèn)靜自己的需要,盡管這樣,我還很樂意我的手在這種時候能給她提供一點平心靜氣的可能,她畢竟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她已是個女人了,再用看待一個姑娘的眼光來看她,是很不公平的。

晚上,舟子果然擁了婁蘭回來。朗誦會一結(jié)束,我就走了,匆匆洗完了便鉆進(jìn)被窩,沒想到舟子擁了婁蘭回來。

這一夜,我和隔壁的同學(xué)下棋,聽著舟子和婁蘭的戲鬧聲,棋下得很開心,這是個多情的季節(jié),大家的心情都很好。

到企業(yè)去

我們?nèi)ゲ稍L的第一站是渭南,住在軍分區(qū)招待所里。經(jīng)濟(jì)系的一個學(xué)生在這里實習(xí)時認(rèn)識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廠長,他想出名,我們想掙點小錢,就來了。

渭南城不算大,街上稀稀落落的就那么幾個人,我們從西安過去時就下雨,雨水淹沒了這個城市,眼里滿是雨簾和花花綠綠的雨傘。軍分區(qū)招待所在老城里,距那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不遠(yuǎn)。當(dāng)天中午,廠長在廠里招待了我們,舟子帶了一個女孩子,是一個工科大學(xué)的博士生,她丈夫出國了,她一個人閑著無聊,舟子在她們學(xué)校講詩,一聊就聊到她家里去了,還很是投機(jī),舟子常去她家過夜,她家我去過,她請客,我們?nèi)コ燥?家里收拾得很藝術(shù),雖然不豪華,像個博士生的家。廠長是個體胖個大的男人,一臉的村夫相,一雙眼睛老盯著女博士。這頓酒,廠長喝多了些,下午女秘書拿了些材料來,剩下的事便是舟子和博士生在房間里睡覺,經(jīng)濟(jì)系的男生給我服務(wù),我看完材料,湊一萬字出來。

稿子很快就完了,交上去沒多久,廠長心花怒放的,還給我們發(fā)了小紅包,這種事,多給他上些油彩就行,他圖的就是這點。

上屆有個同學(xué)在渭南,很是出人頭地,去了個電話,約好去他家,這也是我們渭南之行的終點。

同學(xué)家在城北的一個商業(yè)區(qū),很難找,腿都走短了,才找到。他買的商品房,當(dāng)時還不到兩萬,記得是三室一廳的房,我們?nèi)r,剛做的水磨地板,極亮堂。

“你那位今年畢業(yè)吧”

舟子看同學(xué)夫人走開了,忙問。

“還沒,才大四。一年多沒見了,上次她過來,住了兩天就走了,有了男朋友,聽說是研究生,學(xué)生物的?！蓖瑢W(xué)的表情五顏六色。

我和經(jīng)濟(jì)系的男生在一旁只顧喝茶,張望他的房子,心里癢癢的。

他們都在笑,女博士的笑很勉強(qiáng),透出一股如煙的世事。

“我和他一樣。”同學(xué)說,“凡事開頭難,不要笑我這話俗氣,真是這樣的。我這套房子就是寫報告文學(xué)掙的,剛開始放不下臉,其實這和寫小說一樣,靠勞動吃飯。班上那些暴發(fā)戶都是這樣,有好多人掙了錢,一輩子都夠用了,搞發(fā)行什么的,都是靠腦子吃飯,單靠寫小說,我們活不下去。”

同學(xué)說這話時,心里酸酸的,他能感知到我們的份量,讓我很感動。

婁蘭

舟子常去女博士家過夜,房間里就我一個人,賊冷清。我常常盼著有人敲響房門,不管是誰,我都會停下手頭正寫的小說,和他談上一個晚上的。這種虛空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對自己失去了信心。

一個周末,樓道里的人都出去活動了,我沒心思出去,便在房間里給以前的女朋友,如今在一個海濱城市上學(xué)的女孩寫信,敲門聲打斷了我。

是婁蘭。她的花枝招展讓我驚詫不已。我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不歡迎？”

她進(jìn)了門,環(huán)顧一下四周,便坐在我的床上。

我給婁蘭倒了杯水,在她對面坐下。

“好久不見了,挺想你的?！?/span>

“你會想我你是個不懂感情的人?！彼α诵?“開個玩笑?！?/span>

“不是不懂感情,是沒機(jī)會表現(xiàn)。”

“哦,我倒真想見識一下。”婁蘭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看著我,我不知如何是好。

“從不懂到懂要付出代價。”

她的話感染了我。我坐到她身邊去,把她放倒在床上,吻了她。這是我第一次吻一個姑娘,這遲到的幸福竟然在我剛滿十九歲的夜晚緩緩降臨。

“你和女人睡過沒有”

婁蘭的直截了當(dāng)讓我很慚愧。

“我可以滿足你,但有個條件,我是要收錢的。不會太多,你是小弟弟?！彼脑捠刮覊阂种斜l(fā)出的情欲蕩然無存,我忽然想起了舟子,想起了舟子對婁蘭的評語：

“你充其量只能做做廣播體操。”

婁蘭瞪大了眼睛,她隨即而來的委屈雨水一樣淹沒了這個房間,這個卑鄙的舟子,而我在這種渴望己久的歡樂忽然降臨之時,又扮演了何等虛偽的角色啊！

“我很想接近你的肉體,但不是用這種方式。”

“舟子肯定說了我不少壞話「他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也配說這話,我都不想提起那憂傷的往事了?！?/span>

“你怎么能這樣呢”

“尋找刺激,不純粹為了錢。有很多的女學(xué)生都這樣,這已不新鮮了,你是個見識很少的人,我本以為你們班的人都見多識廣,你是個例外?！?/span>

我無話可說。

“你真的不想玩玩？”

“我更喜歡結(jié)過婚的女人?！蔽艺Z無倫次?？吹贸?婁蘭坐在這個房間的手足無措,她和舟子就是在對面那張床上開始他們那段在她看來憂傷的生活的“生活里我們能真正明悉的事很少,相信嗎只有女人才能教你長大成人?！?/span>

婁蘭的皮膚水一樣細(xì)膩,她看似皮包骨頭實則豐滿纖巧,她身體的光華像大師一樣裹住我,讓我無法抽身。她很快脫完了衣服,我第一次正面坐在一個女人裸體前,身體里的萬馬雷霆使我按捺不住,而我又不知如何在這樣一個女人,這樣的一種情境之中去分享一個美麗女人的快樂。

男人對一個傲慢女人的馴服是容易的,但必須有力量和斗志。婁蘭躺在那里,臉上盈滿了笑意,她的黑發(fā)裹住我,我忘了她是一個被人玩弄又拋棄,靠出賣身體和靈魂尋求刺激的女人,一個美麗的曾經(jīng)深深打動過我的女人。

“我該走了?！彼饋泶┮路?我怎么勸都沒有用,很快地她便收拾利落,在盆子里洗了臉,攏了攏頭發(fā),俯身吻了我一下,拉開房門消失了。

樓道里死一樣靜,我躺在床上,剛剛經(jīng)歷的一幕就像上個世紀(jì)的事,已變得非常的遙遠(yuǎn)了,而那個美麗姑娘,已植人我的心靈,要讓我終生心痛。

打架

舟子的感情像自來水,一擰龍頭就傾瀉一地。我最初對他僅僅是厭惡和不屑一顧,我對當(dāng)今的詩人有種先天的可憐,像舟子這樣故作高深,談話如同寫文章般賣弄風(fēng)情的人,還能有兒多好感呢而和婁蘭經(jīng)歷了那個夜晚以后,我老想找機(jī)會收拾他一頓,就像他污辱了我的愛人。

舟子常常泡在女博士那兒,我想象不出一個陽萎的男人和一個女博士整日呆在一起,能夠產(chǎn)生什么動人的故事,不久以后,舟子就搬了回來,同時帶回來一個黃皮膚女人。這是另一種類型的女人,聽說她也是個詩人,在很多地下報刊上發(fā)表過上千首詩歌。又是一個詩人,我都笑不出來了,在這個樓道里,除了隨意扔棄的用過的避孕套以外,我見過最多的就是詩人了。而且是個瘦弱矮小,滿嘴黃牙的女詩人,我又吃了一驚,當(dāng)一個詩人像墮胎一樣容易,無需任何的手

續(xù)。

大伙三三兩兩地來,又三三兩兩地離去。舟子向那女人介紹我“這是我的室友,還是個童男子呢?！蔽覜]等他說完、一把抓住他伸在眼前的胳膊,對準(zhǔn)胃就是一拳。舟子痛苦地呻吟了一下,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叫聲,女詩人忙過去扶住他,我正要說什么,舟子猛地?fù)溥^來壓住了我。我的眼鏡被壓碎了,這時,平日和我相好的幾個同學(xué)走過來勸架舟子忙爬了起來,“打了個平手,眼鏡我來賠。”我走出門去,夕詩人幫著舟子收拾殘局。

我坐在隔壁的房間里,大伙亂七八糟的勸導(dǎo)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我不知道我這一拳給自己和婁蘭打回來了什么,在別人看來,我和舟子翻臉純粹是因為舟子常帶女人回房間的緣故,沒有人能夠想到我和婁蘭有一個幸福的夜晚,更不會想到我會深深地愛上婁蘭這

樣一個讓人瞧不起的下賤的女人。婁蘭是無辜的。她最初的浪漫情懷不能怪她,不管怎樣,那時她還是個單純、富于幻想的女學(xué)生,后來的一切都是我們無法說清的。

小店

我去找過幾次婁蘭,她都躲在宿舍里不肯見我。每次接近她宿舍時,我都要鼓足了勇氣,我承認(rèn)我沒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這樣一個名聲不太好的女孩子,而她有千萬個理由躲到房間不出來,我的勇氣都是徒勞。

那個學(xué)期快結(jié)束時,婁蘭來了我們宿舍。她就要畢業(yè)了。我們走出去,在校外一個飯館里坐定,這是我常光顧的一個小店,養(yǎng)了我好幾年。

“我要走了。”

她的話軟軟的。像她的舌尖。

“還回來嗎”

“一切都過去了?！?/span>

她苦笑。

空氣非常的沉悶,我實在找不到一個貼切的話題來緩和這樣沉悶的氛圍,店里的音樂永遠(yuǎn)是男歡女愛的港臺歌曲,不過,這樣的時候,這種音樂確實能夠給我們的談話增添一些不可告人的樂趣。

“你會很快把我忘了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一個壞女孩?！?/span>

她沒有任何表情,臉上是很木吶的笑,像剛從冰箱里取出來似的,這種陌生的表情太不適合婁蘭了,她單純、調(diào)皮的笑容和聲音呢了一滴清淚從她眼角滑落,她連忙背過身去,擦干眼淚,等她回轉(zhuǎn)過身時,剛才那樣的僵死的表情,又馬上恢復(fù)了原狀,她的心是死徹底了。

還是那樣凄惋的音樂。

“留給我們的只有回憶,非常非常好的回憶,我會永遠(yuǎn)記住那個夜晚的。只求你忘了我在那晚扮演的角色。”

婁蘭的表情是永遠(yuǎn)都回不到青春的光澤里來了,她的心已死定了。

“我愛你,婁蘭。我不在乎這一切。”

“這不行,你不在乎我在乎。過幾天,我就畢業(yè)走了,不會給你地址的,也不會給你寫信,這是最后一面?！?/span>

永劫不復(fù)的音樂、啤酒,和這冷艷女人的沒有光澤的臉,是我和婁蘭的最后一個夜晚,從此以后,我們便成了路人嗎？

婁蘭坐了一會,起身匆匆地離去,我沒有去送她,一個人坐在這里喝著啤酒,心事一點點地散失著,直到小店要收拾時,我才起身回到學(xué)校。

麻將

這個世界留給男人們玩的東西實在太少,孤寂難耐之時,我實在想象不出什么東西可以打消我的無聊。和黑三就是在這種時候認(rèn)識的。舟子喜歡玩麻將,貪玩,五毛一塊的很掉價,那時我對玩麻將深惡痛絕,總覺摸這東西的人和舊時出人窯子的人有著根深蒂固的牽連。沒想到我竟墜人這深不可測的窯子里去,成了他們的同行。

那天晚上,我和舟子在邊家村喝酒,正喝得起勁,黑三吃過飯在街上溜達(dá),就遇上了。黑三那時是舟子的朋友,和我不認(rèn)識,也是第一次見面,一握手原來還是老鄉(xiāng)。晚上他們坐在一個同學(xué)在校外租住的房間里摸牌,我坐在一邊觀戰(zhàn),黑三的牌技不錯,可惜老輸錢。在后來我們的戰(zhàn)斗中,我們兩個老鄉(xiāng)輸?shù)臅r間總是比贏的時間多。我對麻將的感情緣于無聊和尋找刺激中的一種遭遇,當(dāng)時我還沒有沾染這種惡習(xí),畢業(yè)實習(xí)那陣,我在黑三那玩了兩個月麻將,幾乎天天玩,在邊學(xué)邊輸中堅定了對麻將的信心。

黑三是個很講義氣的人,在我沒學(xué)會麻將和不懂女人以前,我對他有著很深的成見。他送老婆出國留學(xué),自己一個人守著家門,除了麻將和女人,還能做些什么大學(xué)講師的份量是很輕的,他的工資僅僅夠他抽煙,也只能抽一塊多錢的“紅豆”什么的,寒酸之態(tài)可想而知。他一周里能做的事就是四節(jié)課,四個小時一過所有的時空都屬于他,我們這些人加人進(jìn)去,無疑又給他多了些幫手。

校園里要找一個清靜之地也并非易事,大多數(shù)人成家立了業(yè),講師們雖不是人人怕老婆,為了玩整日和老婆吵架,也不算什么男人了。沒有成家立業(yè)的人,幾個人合住一室,常看別人臉色也好沒趣,只有黑三這兒是塊風(fēng)水寶地,他一個人過日子,整日在食堂或街上吃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盼著有人過來熱鬧,黑三這兒便漸漸成了一個據(jù)點。

黑三這兒來的最多的是女人和賭徒,要么玩牌要么去喝酒跳舞,日子一久大家都認(rèn)識了,在一起也無拘無束,很是痛快。

現(xiàn)實

生活里的很多人、很多事都是匆匆人行道上的一個點綴。以后上了班,工作忙了,我也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談起了戀愛,對于以往的皮膚一樣憂傷的往事也漸漸地忘卻了。婁蘭信守諾言,沒有給我來信、留下地址,在一個遙遠(yuǎn)的不為我知的地方,她的故事和有關(guān)她的傳說也一定是動人而美麗的。

我用什么方式也換不回那永劫不復(fù)的、喪失在記憶之中的相思之苦。而對于女人的誠實、友善和熱愛,卻是永遠(yuǎn)的。

我們編輯部是個清水衙門,老編輯為各種貼身的事而忙碌著,年輕編輯剛從學(xué)校出來,沒抓住現(xiàn)實生活之中的重點所在,大多數(shù)時間都仿徨著。這天下午,我正在聽一個老編輯磨牙,忽然樓下有人喊我接電話。是婁蘭。

“你現(xiàn)在過來,我們在我這兒做飯吃?！?/span>

“現(xiàn)在”

“你不樂意還是有別的女人約了”

“半小時后在交大的門口等你,那地方好找。”

掛了電話,我仍然茫然不知所措,匆匆忙忙上樓去向主任請假。

我到交大時,婁蘭正在校門一側(cè)的飲料攤前站著,見我下來,忙拿了一筒飲料走了過來。

“到我那去吧不遠(yuǎn),一會就到了?！?/span>

我跟著婁蘭,走過交大長長的圍墻,就走進(jìn)一個小村,一路過去,滿是麻將聲,像走進(jìn)一個手工作坊。

婁蘭的房子很簡單,東西都從房東處借的,她只買了被褥和生活用品。

“我明天就走啦,到時你來送送我?！?/span>

“去哪”

“舟子給我找了份事做,我們電話上說定了,我不影響他的家庭,我們還和在學(xué)校時那樣,過過露水夫妻的生活,平日在生活上有他照料,他是記者部主任,有這個條件?！?/span>

“以后怎么辦？”

“沒有以后。走著看吧。這么多年我都是這樣過來的,什么以后不以后的?！?/span>

“舟子這家伙,真他媽有福?！?/span>

“你還會像以前那樣愛我嗎了”

“不知道。”

她不再說話,默然看著我,還輕輕地攏了攏我的頭發(fā)。“黑三這個人我很不喜歡,但他還是得手了,我輕描淡寫地和他就睡了一覺,給他放放電,馬上就離開,讓他害相思病。”

“跟黑三”

“為什么不”

“你……”

“怎么,不相信這次回西安,除了以前上學(xué)時在外邊搭上的相好,黑三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span>

“你讓我說什么好呢？”

“現(xiàn)在認(rèn)清楚我了吧放棄是最為明智的打算?！?/span>

婁蘭不經(jīng)意地浪笑起來,她平時笑得非常的文雅,她忽然的放縱讓我大吃一驚,忽然,我看見一滴晶亮晶亮的淚珠從婁蘭眼里滾落而出,又是一滴,接著,晶亮晶亮的淚珠便在婁蘭臉上笑著的憂傷之中串成了一條線,她依然笑著,看著我。

我站起來,走過去,將婁蘭抱在懷里,婁蘭摸著我的胸口,“我是因為馬上就要失去一個真誠的朋友而高興,他可以活在健康的人們心中了,他遠(yuǎn)離了污穢和邪惡。”

“不,婁蘭,你依然是最好的?！?/span>

“沒有用了,我的心在路上?！?/span>

我將婁蘭的頭轉(zhuǎn)過來,我不敢和她對視,怕她看出我的錯亂來,她的舌頭像一個不諳情事的小女孩,沒有經(jīng)驗和激情,只是長長地伸展著,任憑我?guī)印?/span>

“今晚你就留在這兒吧,除你以外,我不想再見西安的任何人了。”

“不行,我要回去。明天早上,我會按時來送你的。”

婁蘭不再說什么,起身去做飯,我在一邊幫她,這頓飯兩個人各懷心事,婁蘭下樓去買來的啤酒也終是沒喝多少。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來,收拾好了,便坐車到了交大,順著長長的圍墻,直走人婁蘭住的小巷。

婁蘭的房東老太已經(jīng)起來打掃院子衛(wèi)生了,見我進(jìn)來,樂呵呵地說“婁蘭已經(jīng)走了,她給你留了一個信封,我給你拿去。”

我站在院里,一時不知所措,等房東老太拿了信出來,我便急匆匆地走出小巷,在交大的后門,學(xué)著一群學(xué)生的模樣,從一個小小的豁口處爬了進(jìn)去,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打開了信封。信封里有一個心形的手工制作的小小賀卡,和一頁信,我端詳了賀卡良久,想從這里找出屬于我的幸福、痛苦和羞慚來。

我一向很笨這張卡是我親手做的,學(xué)了好久才學(xué)會,沒做好,希望你能珍惜。

祝福的話也只說一句好人一生平安。

蘭

即日早匆匆

我將這封信翻來覆去地看了無數(shù)遍,我看不出我的希望來。校園里異常地安靜,來往的人都是一色的閑適、安逸,這樣的一個早晨,我只有坐在這個角落里,才能勉強(qiáng)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