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愛情(上) 柴乃楨 2002年9月10日,接到母校的來函,定于國慶佳節(jié),母校將舉行隆重的建校50周年慶典,邀我屆時參加。是興奮、是驚喜?自大學畢業(yè),40年來與學校從未聯(lián)系,同學之間也很少相見,這次相聚一堂,機會是多么難能可貴??! 這一夜,我失眠了。40年前,那些盤桓在心頭,久久揮之不去的往事,猶如電影鏡頭一樣,老在我的面前展開、收攏,展開、收攏,回味無窮,歷歷在目。 一想起大學生活,第一個蹦到我面前的就是阿珍。我想,她肯定要參加這次校慶的,缺了她,該會多么令人掃興! 記憶,多么遙遠而又親切的記憶。 那時,1960年秋,新的學期開始了。大三的學生畢業(yè),已遠走高飛了;大一新生也已入學,按照慣例,學生會需要重新調整。 我在大學里也算得一個活躍人物,不僅學習刻苦,成績優(yōu)異,而且又是文體骨干,是學校業(yè)余文工團編劇之一,也是《長城牧歌》雜志副主編。彈拉吹奏都會些,能歌善舞;是班里的籃球隊隊員,更擅長文學,不少小說、詩歌見諸于《云岡》文藝、《春蕾》雜志上。那時的政治氣候還比較溫和,選拔學生會干部又紅又專,重在表現(xiàn)。我出身貧下中農,根正苗紅,加之學習成績優(yōu)秀,因此,擔任著學生會秘書一職。 1960年9月,新學期開學了,學生會進行了調整,算是吐故納新吧!我仍擔任學生會秘書。 9月10日,下午5時,新的學生會召開了第一次全體會議。 寬敞的學生會會議室,溫和的陽光從玻璃窗斜射進來,顯得有點蓬蓽生輝。一群或風度翩翩或溫文爾雅的學生,圍在一個長形桌前。會議由主席任克禮主持,他一一介紹了學生會成員。我的目光磁石般地落向一位女生,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了阿珍。 輪她發(fā)言了,阿珍滿口晉中地方話,講起話來,聲音甜甜的,略帶點靦腆,但俏皮生動的語言,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 她說:“我能力有限,讓我擔任文藝部部長,恐怕難以勝任,不過,在任主席的領導下,我要守土有責,守土盡責?!?/span> 她言簡意賅的發(fā)言,引來一陣熱烈掌聲。 我與阿珍彼此不期而遇,有點兒一見傾心。 多一份相處,就多一份默契。 阿珍中等個兒,眉清目秀,面容和善,圓圓的臉龐上從未消逝過燦爛的笑容。她性格溫和內斂,說話輕聲細語,做事周密深細,又是個感情深沉的人,從不輕易把唧唧卿卿掛在嘴邊,或者表露在臉上。 那時,“男女授受不親”的規(guī)矩早已破除了。她比我小二三歲,學籍比我低一屆,我像大哥哥對待小妹妹似的,工作上互相支持,思想上互相勉勵,生活上互相關心。久而久之,相互之間便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這種感情各自藏在內心深處。那時,“愛情”這類詞在日常生活中出現(xiàn)的頻率遠遠不如現(xiàn)在這么高,相互表白似乎存在許多心理障礙和語言障礙。 每周末,學校都要組織舉辦舞會。每到這個時刻,老師夫婦、同學情侶就會成雙成對地走進舞會。我與阿珍亦不例外。 《步步高》音樂聲一起,舞伴雙雙相擁,輕快地兜起圈子飛舞,時而左轉,時而右轉,時而又隨著手勢向前滑動,擺出一個又一個優(yōu)美的姿勢。他們旋轉起伏,風采迷人,人們覺得他們身上有一種魅力,充滿了從未領略過的樂趣,他們擁有激情,擁有生命,擁有幸福的生活。翩翩起舞,歡歌笑言,盡情宣泄,一直盡興到深夜。 一年多時間的相處,彼此心照不宣。直到大三那年的上學期,我才鼓起勇氣,給她寫了一封長信,向她傾吐我深藏內心已久的秘密,也想試探她的內心秘密。話語經(jīng)過刻意推敲,文筆無疑是抒情式的。這是我一生中寫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書。 一天,晚飯后,我與阿珍順著校園外邊彎曲的河岸散步。夕陽涂金,河岸邊的楊柳葉兒上閃著晚霞的金光。 古詩云:“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意思說,只要兩人心心相印,在不在一塊兒,沒啥關系。但在一起的日子,總是甜蜜的。 秋天的氣候宜人。我們邊走邊聊,海闊天空地談天說地,談學校里的奇聞趣事,談各自的家庭和親人,談畢業(yè)的打算,談了許多許多。她那燦爛的笑容,她那銀鈴般的笑語,還有腦后的那兩個羊角小辮,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們沉浸在初戀的幸福之中。 太陽漸漸西沉,終于落到了遠山的背后,天際的晚霞也慢慢變化,褪盡,眨眼間,就跳出一顆星兒來,接著跳出兩顆、三顆、四顆,不一會兒就數(shù)不清了;一輪明月笑著從東方冉冉升起,頃刻,大地亮出一片銀白。 我們分手時,不知怎么,我不敢再對她多說一句話,匆匆將信塞在她的手里,畢竟是第一次約會,是羞澀,是慶幸? 等她回到教室或宿舍,估計她已經(jīng)看了我的信,我更不敢和她見面了,老想躲著她,我擔心她不能接受我的感情。我懷疑自己的舉動是否輕率,我有點兒焦躁不安。 又是一個周末,晚飯后,我和阿珍走到小河旁的老地方,這次是她主動約我來的。 愛情這東西就是心有靈犀,這以后見了面,盡管不多說話,只要兩個人看上一眼,心里就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 我們選擇了一處干凈的地方,她挨著我的肩膀坐下。我的心在燃燒,我高興得像狂了一樣,多么渴望抱住她呢! 我沒有輕舉妄動,她只靜靜地躺在我的懷里,閉著眼睛,都知道這個愛著我的人是多么虔誠。 但是,這次阿珍和我的約會,她的心情很復雜,她臉上的笑容打了折扣,不像以往那么有光彩,有時還被幾朵愁云遮蓋著,陰沉沉的,不免引起了我的質疑。 靜靜地等待,沉默地等待。 半晌,阿珍睜開眼睛,坐起來,說:“我給你……看樣東西?!?/span> 她打開手電,從口袋里掏出一疊折疊的格子紙,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她只露出末尾一頁的落款名字。我一看,是工工整整的任克禮三個字。 “這是他給我寫的信?!卑⒄涑领o地說,“已經(jīng)是第十封了?!?/span> 這在我意料之中。 “你……怎么辦?”我急忙問。 “你還用問呀?”她瞅我一眼,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來,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劃著了??硕Y的信在燃燒,頃刻間全部化為灰燼,黑色的灰燼,在微風的吹拂下飄散了…… 7月10日,我畢業(yè)了。那時,大學生畢業(yè)工作分配比較簡單。省高教廳根據(jù)學校畢業(yè)人數(shù),將名額分解到全省一市七個地區(qū),即太原市、雁北、忻縣、呂梁、晉中、晉東南、臨汾、運城等地區(qū),個人自報,校黨委審定,并作小小的調配。然后,交回省高教廳,廳里發(fā)文到市、地區(qū)。我們畢業(yè)回家,等待工作分配通知。 7月14日,畢業(yè)離校的前一晚,我和阿珍難分難離。我們坐在校園外小河邊的一棵柳樹下,有多少話要說呀,臨了卻什么也不想說,啰嗦的囑咐顯得毫無必要,彼此完全已經(jīng)心知肚明了。一切最動人的語言都顯得那么不精確,也缺乏力量,都不是確切地表述我倆的依戀之情,一切依戀之情都融化在無聲的信任之中了。初戀時心的探詢,如山瀑一樣迸發(fā)的熱烈的傾慕的話,顫抖著的感情的波浪,全都歸于一種生死相依的明澈的無言狀態(tài)中。她依偎著我,我依偎著她,心靈的交流要比語言的交流準確得多。 終于沉默消弭了,話匣打開了。 我說:“還是韓愈說的好,傳道授業(yè)解惑也。當學生,求學問,還是要記住,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span> 夜深了。我們挽著手,或在小河邊漫無目走著;或在草坎上坐下來,仰望星空,傾聽河水在夜間發(fā)出的清脆的響聲,感受大地在夜幕籠罩下均勻迷人的呼吸…… 我握著她的手,告訴她,我明天就要回老家。她讓我等著她,我鄭重地點點頭,然后我們又緊緊相擁,說了些海誓山盟的話。 末了,我把一條精心寫就的紙簽送給她,那上面寫著她最喜歡的一句古詩: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1962年7月15日,星期天。我大學畢業(yè)了,要暫時回家,等待工作分配通知。 這是我們最后會面之時。那天,我們如約來到校園的涼亭。 我們并排坐著,一時間語塞了,該說些什么呢?看得出,阿珍在竭力克制自己的傷感情緒,這是一次復雜而微妙的心靈交流,人生風雨,盡在不言之中,凝固了一瞬間。當我們的目光相碰那一剎那,我的心似乎一下子沉了下去,腦子里也終止了一切思維,無意之間,我主動握住了阿珍的手,這是最后一次握手,兩手握得像粘在一起似的。 后來,阿珍寫信告訴我,土改時,她家成分被定為“破產地主”。他父親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戴上了“破產地主分子”的帽子,不到50歲便去世了。沉重的“十字架”又讓她母親背了起來,“地主婆”的帽子,戴在了她母親的頭上。 土改,是在結束了多年戰(zhàn)爭的土地上實行的一次土地與財產再分配,給千千萬萬貧下中農帶來了巨大的興奮。那么,判定地主就是“階級敵人”了。 阿珍寫道:在那個階級斗爭“日日講,月月講,年年講”的年代,“血統(tǒng)論”至上,我與母親血管里流淌的不是正常人的血液,而是被視為“階級敵人”的血統(tǒng),在“只許規(guī)規(guī)矩,不許亂說亂動”的重壓之下,母親只能抬頭做事,低頭做人,靠參加生產隊里集體勞動,拼命掙工分,來養(yǎng)家糊口,生活十分凄苦。我也和母親一樣,處處小心謹慎,生怕做錯了事,說偏了話,被人抓住了把柄,無限上綱上線,沒完沒了地遭罪。母親教育我要認真讀書,刻苦學習,用文化知識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阿珍繼續(xù)寫道:任克禮大學畢業(yè)留校擔任了畜牧系黨總支部書記兼辦公室主任。可別小覷了這科級領導,官不大權力卻不小,他一時間成為學校里的“場面”人物,一是掌握著系里學生入黨事項;二是學生畢業(yè)分配有權干預。他能說會道,言語極具誘惑性、欺騙性,以致一些學生把他奉為“神靈”。他也善用自己手中的權力與魅力,去追獵年輕漂亮的女性。 我臨大學畢業(yè)的最后一學期,記不清是哪一天,突然我被叫到他的辦公室,他對我釋放出關心、關切、關愛之情份,進行了一長談。他繞繞彎彎地談天說地,詢問家庭經(jīng)濟狀況,母親一人生活怎么樣,等等。因為我沒把他說的話放在心里,一時也弄不清他談話的主要潛規(guī)則。這就是他的高明之處。慢慢地他才流露出真實的意圖——實在是包藏禍心。 他說,你即將畢業(yè)了,應該考慮考慮個人的事兒了,這可不是私事兒,不是小事,是關乎到人生一輩子前途命運的事,甚至關系到下一代子女,還有你年邁母親生活問題的事,可不能輕視了。我說這些話是出于對你的真誠關愛。我知道,你父親早逝,母女倆相依為命,一路走來不容易,你說呢? 我沉默了,他大概窺見了我的窘態(tài),再沒有說下去。 他又說,回去考慮考慮,跟母親交流一下,征求一下老人家的意見。俗話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是有一定哲理的。 第一次談話,就這樣無果而終。(待續(xù)) ![]() ?+ + 平 型 關 微信號|sxfspx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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