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講到“啟蒙”,在近代中國,由精英知識分子發(fā)出的變革呼聲,抵達并影響到下層社會大眾,這個過程通常被稱為“啟蒙”。而在晚清特定的歷史時空中,將“啟蒙”理解為梁啟超界定的“國民常識”的普及,無疑更為準確、得體;并且,我們也確實看到了這些精英思想普及到大眾、成為“國民常識”所帶來的社會基礎的變動。準此,梁啟超關于國民常識教育的構想與實踐理應引起特別關注。 梁啟超集中談論“國民常識”話題始于1910年。當年2月,梁啟超主持的《國風報》在上海創(chuàng)刊,“常識”即成為他關注的一個中心議題,第2期刊載的《說常識》對其“國民常識”理念首次作了詳細闡發(fā);與此同時,梁氏又有發(fā)起“國民常識學會”的計劃,此機構正是為實施其常識教育的設想而有意組建。這里需要回溯一下當年的時事背景:1910年1月至10月,由十六省諮議局代表組成的國會請愿同志會連續(xù)發(fā)起三次要求速開國會的進京請愿運動,并且規(guī)模一次比一次大,清政府不得不于11月被迫將預備立憲期從九年縮短為五年。很清楚,梁啟超提出普及“國民常識”直至關于“國民常識學會”的構想,都與立憲運動一脈相連,即“欲使將來立憲政體克濟其美,必當以增進國民程度為第一義”(《國民常識學會緣起及章程》)。也就是說,要建立實行立憲政體的現代國家,需要經由國民常識教育,培養(yǎng)和儲備合格的立憲國民。
經過修訂的《國民常識學會章程》第一條開宗明義提出:“本學會宗旨在輸進世界學問,增長國民常識?!倍鋵崒W會宗旨的最重要的工作,即第三條所列“本學會編輯事業(yè)”也有三種: 二、國民常識小叢書 將各學科中尤要者撰為顯淺簡易之短篇,每篇印成小冊子,以極廉之價頒布之,每月印三冊以上。……
盡管“國民常識學會”的諸般計劃當時未能如愿實現,但對梁啟超而言,“國民常識”問題實非一時興起,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更成為貫穿其一生的中心關懷。因此有必要借助籌辦學會前后的相關論述,確定梁氏關于“國民常識”教育的意涵。
其次是如何為“常識”確立標準。這又關系到“常識”的內部構成,需要劃定“常識”的知識范圍。實則,在不同的時代、社群中,“常識”并非恒定不變,梁啟超即指出:常識“緣其所生之時、所居之國、所操之業(yè)各有差別。故各人所需常識,其分量、其程度乃至其種類皆有差別”。為此,他提出了確定“常識”的通則: 其中最重要的顯然是第一類知識。并且,雖為“世界常識”,卻并非世界各國所已經通行者,而是專指如“今日歐美、日本”這樣的“現今各文明國”(《國民常識學會緣起》)而言。并且,這種“文明國”中人所擁有的“世界常識”雖言“公共”,卻是摒棄低端,而以社會人群的中間值為基準。梁啟超或謂之“中流以上之社會”,或稱為“中人以上”(《國民常識學會緣起》),總之,均指向平均線以上的知識水準。如以教育程度標志,則大體相當于中學。
由于“國民常識學會”檔案的發(fā)現,對梁啟超建構的“國民常識”知識構成也有了進行深入探究的可能性。并且,隨著時勢遷轉,梁本人認定的“常識”內涵與教育對象實有所調整。 在梁啟超撰寫的“國民常識學會”文件中,關涉書目的文稿有兩種:一是《國民常識叢書體例及編纂章程》與《國民常識叢書第一年份要目豫告》,二是《國民常識講義說略》。根據上列《國民常識(?。﹨矔匪鶆澐值?5種門類、第一年擬出版的103冊書目,以及《國民常識講義》所要編寫的39門課程講義和研究科目的設置(分為政治生計、法律與文學教育三種),顯而易見,“國民常識”對于學科知識的需求并非平均分配、面面俱到,而是集中在政、經、法三科上。 梁啟超在《國民常識講義說略》中已明言:“本編所謂'常識’者,專就社會科學之一部言之耳?!辈⑴e示了“政治、法律、生計諸學”,可見乃以之為最重要的三門社會科學。以此,《國民常識(?。﹨矔分?,政、經、法至少獨占了十五類中的七類,研究科更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上攵?,這也是其時梁啟超最關注、最用力之處?!皣癯WR學會”既是因應籌備立憲而發(fā)起,又以培養(yǎng)合格的立憲國民為目標,對于關系國家體制與命脈、卻又是國人最為欠缺的現代政法與經濟知識,當然迫切需要彌補,并視為當務之急。而1909至1910年,梁啟超花費巨大精力撰寫《財政原論》,從《國風報》創(chuàng)刊號開始連載由他執(zhí)筆的《憲政淺說》,都是其為“輸灌常識于多數國民”(《國風報·敘例》)所作的切實努力。 應該說,雖然“國民常識學會”的計劃未能實現,梁啟超對于普及常識的努力卻始終不曾懈怠。1912年歸國后,不比早先的流亡日本,只能采用編輯書刊的辦法間接施教,此時面對聽眾的講演已成為常態(tài)。而且,以護國戰(zhàn)爭結束后1916-1917年的南北演講為發(fā)端,其“國民常識”教育內涵與對象也有了明顯改變:政治演說已逐漸替換為文化講演;特別是,其所設定的聽講對象已從“多數國民”向青年學生傾斜。按照梁啟超的說法:在舞臺上活動的中堅人物已經無法改造,應“從后臺下手改良”,因而“惟望中國少數曾受教育為將來社會中堅人物之學生,先行自覺”。為此,梁本人1917年底退出官場后,即轉向以學術著述與高校講學為主;1920年歐游歸來,更立意以中國精神文化拯救世界。 放在這一思路調整的脈絡中,梁啟超晚年再談論“常識”時,其側重點已與前期明顯不同,而更多與國學發(fā)生關聯。1923年所作《讀書法講義》說得最明白: 這儼然已是出于廣義的文化本位而非狹隘的政治本位立場。
盡管從前期到后期,梁啟超的社會角色有很大變化,但無論是報刊政論家,還是大學導師,其中始終不變的是啟蒙意識,這也是梁氏對“常識”教育一直抱有巨大熱情的根本原因。在此意義上回望1910年構想的“國民常識學會”,當年的未能付諸實現并不表示思想的終結,不但此前已有伏筆,而且,進入民國以后,此一計劃仍有續(xù)篇。而其相關思考與實踐在近代國民知識的建構中確實一脈流衍,影響深長。1929年,梁啟超去世,鄭振鐸撰文悼念,發(fā)端即感慨: 作為后輩學者,鄭氏此言可謂以親身經歷,為梁啟超一生致力于培養(yǎng)“國民常識”的功績蓋棺論定。 總括而言,從晚清到民國,對應梁啟超本人從前期辦報到后期講學的人生軌道更換,其“國民常識”教育的構想與實踐也在逐漸改易:教育重心從社會向學校的轉移;施教對象由現在的“社會中堅”中年人轉向“將來社會中堅人物”青年學生;知識構成從偏重社會科學轉向偏重人文科學,最終更集聚到國學;講學內容由先前的國民啟蒙教育,轉為偏向人格修養(yǎng),至1920年歐游后,再度調整為“德性的學問”與“文獻的學問”并重。其間最大的變化乃是根基于梁啟超在文化選擇上的自西向東,即以輸入西學為主,轉向回歸傳統(tǒng)文化。這一路徑的更動雖為一漸進的過程,但在梁啟超歐游前后確有本質性的改變。經由對一戰(zhàn)后西方精神危機的切近體察,梁氏重新確立了對中國固有文化的充足自信。不但由此開啟了輸入與輸出同時進行的文化策略,而且,經過西方科學方法整理與研究的傳統(tǒng)文化,也足可融入世界最新思潮,成為“培養(yǎng)新人才”的“新文化”之有機部分。由此,梁啟超的國民常識教育還是和“新文化”發(fā)生了關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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