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偶然的境遇,會讓人產(chǎn)生感情上的親近,如同鄉(xiāng)、同學(xué)、同事、同出過差等等。孟玉樓、潘金蓮前后腳進入西門慶家里,不妨稱為同妾。 西門慶娶了潘金蓮未久,又戀上了妓女李桂姐,神魂顛倒不回家。潘金蓮欲火十丈高,就把花園里搞衛(wèi)生的琴童拉上床了。西門慶歷來都是搞別人老婆的,如何能想到別人還搞自己老婆。結(jié)果鞭子抽打了潘金蓮,把琴童趕出家門。但是這件事把孟玉樓扯了進來,那個琴童是孟玉樓帶來的小廝! 西門慶兩鞭子把這兩個同妾抽成了患難之交。 孟玉樓和吳月娘住在同一進房里,又是大娘子,按說孟玉樓最有理由依附吳月娘。但是吳月娘一直稱病不理事,又放不下大娘子的做派,人也無趣。她常說兩句話,你們的事我又不知道,你們的事別說給我聽。所以指望吳月娘是靠不住的。 有兩件事對孟玉樓一定是有心理沖擊的: 第十四回,隔壁花子虛因被兄弟們告到東京入獄,李瓶兒通過后花園的墻頭,要把自己的東西運到西門慶家里來。半夜里,李瓶兒那邊遞東西的是李瓶兒和丫頭迎春、繡春,“西門慶這邊兒只是月娘、金蓮、春梅”,東西都送到吳月娘房子里去。竟然沒有孟玉樓! 你們偷運東西竟然不叫我!你想孟玉樓心里作何感想? 到了第十八回,李瓶兒招贅蔣竹山,氣得西門慶打得家雞團團轉(zhuǎn)。幾個婦人議論李瓶兒,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什么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里眠酒里臥的人,他原守的什么貞節(jié)!”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孝服不曾滿再醮人的,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著慚愧歸房。 吳月娘直接把孟玉樓和潘金蓮?fù)瞥闪私y(tǒng)一戰(zhàn)線。 孟玉樓和李瓶兒結(jié)不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原因想想也不復(fù)雜,李瓶兒多金,受寵,后來又生子,扶搖直上。更重要的,李瓶兒討人人的喜歡,舉凡西門慶、吳月娘、丫鬟婆子、小廝仆人,她都平等對待。李瓶兒自成一條陣線。 孟玉樓成了一個尷尬人。 孟玉樓說過一句話:大姐姐也不管。 大姐姐不管誰管?在孟玉樓心里一定是,我管。 第十九回,李瓶兒自嫁西門慶,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是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內(nèi)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么好進來的?”吳月娘這才出門,接了李瓶兒。 第七十五回吳月娘和潘金蓮因春梅拌嘴,又拉扯出一件皮祆,潘金蓮撕滾打潑,連哭帶嚎。出面的還是孟玉樓。她勸吳月娘:“娘,你是個當(dāng)家人,惡水缸兒,不恁大量些,卻怎樣兒的!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過去了;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起來,他敢過不去?!庇謩衽私鹕彛河袆菪菀贡M,有話休要說盡。凡事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后才好。你去到后邊,把惡氣兒揣在懷里,將出好氣兒來,看怎的與他下個禮,賠個不是兒罷。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常言:'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見過話,只顧使性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去與他賠個不是兒,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兩下里也難。 周到,持重,平衡,其實這才是大娘子的做派。孟玉樓勸這兩個人的話,就是她做人做事的風(fēng)格。孟玉樓心里始終藏著個大娘子。 但這并不是全面的孟玉樓。 在一個競爭性的環(huán)境里,無論家庭、單位、國家,每個人都試圖發(fā)揮自己的價值。一個有能力的人,他的價值如果不能妥當(dāng)發(fā)揮作用,就會轉(zhuǎn)變成破壞性的力量,他的“愛欲”會轉(zhuǎn)化成“死欲”。對孟玉樓來說,動蕩、不安寧才有機會展示自己的價值。她不能忍受被忽視,所以她成了作惡的發(fā)動機! 張竹坡說:金蓮有事生氣,必用玉樓在旁。孟玉樓之所以和潘金蓮走的近,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潘金蓮這個人,見風(fēng)就是火,做人無底線,像個炮筒子。通過潘金蓮,孟玉樓把自己的不平發(fā)泄出來。所以她不僅僅是統(tǒng)戰(zhàn)部長,還是個參謀長。 受潘金蓮的挑唆,西門慶吳月娘交惡,西門慶好長一段時不理睬吳月娘。第二十一回,西門慶妓院受挫,夜半回家,發(fā)現(xiàn)吳月娘在雪中祈禱西門慶早生貴子,西門慶被感動了,晚上兩個人就和好了。孟玉樓一大早就跑到潘金蓮房里:六丫頭,他爹昨夜二更來家,走到上房里,和吳家的好了,在她房里歇了一夜。潘金蓮立即展開了新一輪冷嘲熱諷。 第二十三回,大過年的,西門慶的妻妾們輪流請酒:看看到初十日,該李瓶兒擺酒,使繡春往后邊請雪娥去。一連請了兩替,答應(yīng)著來,只顧不來。玉樓道:“我就說他不來,李大姐只顧強去請他??墒撬麑χ苏f的:'你每有錢的,都吃十輪酒兒,沒的俺們?nèi)コ嗄_絆驢蹄。似他這等說,俺們罷了,把大姐姐都當(dāng)驢蹄看承!”張竹坡批:惡。 張竹坡是個一直替孟玉樓說好話的人,但是也看出來,孟玉樓放大是非。 宋蕙蓮之死,孟玉樓和潘金蓮兩個人之間的互動最能看出二人的關(guān)系。 第二十六回,孟玉樓轉(zhuǎn)來告潘金蓮說,西門慶要給宋蕙蓮三間房住,又買個丫頭伏侍她,與她打頭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就和你我輩一般,什么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潘金蓮不聽便罷,聽了說道:“真?zhèn)€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與你說的話,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放了第七個老婆,我不喇嘴說,就把潘字倒過來!”玉樓道:“漢子沒正條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金蓮道:“你也忒不長俊,要這命做什么?活一百歲殺肉吃?他若不依我,拼著這命擯兌在他手里也不差什么!”玉樓笑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span> 孟玉樓哪里是膽小,孟玉樓是在等著潘金蓮把事情搞大! 到了二十九回,宋蕙蓮已死。因為宋慧蓮的鞋,潘金蓮挑唆西門慶打了仆人一丈青的孩子小鐵棍,吳月娘也勸不下。待潘金蓮、李瓶兒、吳月樓三人坐一起做鞋,孟玉樓舊話重提。金蓮道:“大姐姐沒說什么?”玉樓道:“你還說哩,大姐姐好不說你哩!說:'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條尾狐貍精出世了,把昏君禍亂的貶子休妻?如今為一只鞋子,又這等驚天動地反亂。你的鞋好好穿在腳上,怎的教小廝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園里和漢子不知怎的餳成一塊,才掉了鞋。如今沒的摭羞,拿小廝頂缸,又不曾為什么大事。’”金蓮聽了,道:“沒的扯毴淡!什么是'大事’?殺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殺主子?左右我調(diào)唆漢子!也罷,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漢子一條提攆的離門離戶也不算!恒數(shù)人挾不到我井里頭!”玉樓見金蓮粉面通紅,惱了,又勸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個人,我聽見的話兒,有個不對你說?說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來?!?/span> 孟玉樓哪里是要潘金蓮放在心里,孟玉樓要潘金蓮大聲說出來!潘金蓮又怎么可能放在心里,潘金蓮立即發(fā)動西門慶斬草除根! 孟玉樓何曾是個善人! 每看至此,我都有廢書不觀的絕望:潘金蓮的惡毒狠辣、孟玉樓的機詐心屈、西門慶的薄情寡義,人性的幽暗曖昧真是不可拯救。 有一段時間,我讀金瓶梅,每每讀到孟玉樓,絲毫感覺不到她的風(fēng)度風(fēng)流,只感覺到她的惡,她的可怕,她的令人厭惡。 另外一位批評家文龍說,金蓮的惡,春梅和玉樓幫助實多。同是生事,龐春梅是火上澆油,孟玉樓是拿個撥火棍,挑,但是也盡可能控制。所以她的敦厚、溫柔、多智,常讓人感覺左右逢圓,左撐右支。 近墨者黑,孟玉樓的惡實在又不能全怪罪她。孟玉樓最初是商人婦,在西門慶家中她是最年長的人,她的心智也最為成熟。她未必想做個惡人,也不想做統(tǒng)戰(zhàn)部長,她只想做個正頭娘子。但是西門慶的家,“像個大酒店,又像個闊飯鋪,還像個體面窯子,眾興會館”,這不是孟玉樓想要的家。孟玉樓在這里展示了她的無奈、她的心酸、她的善、她的惡。 “孟玉樓,深心人也?!泵嫌駱堑淖罱K要出嫁,不在西門慶死后,而在西門慶生前。最初,孟玉樓是因寡思嫁,嫁給西門慶后就后悔了。她不甘居于人下,只能隱忍不發(fā)。這期間,西門慶家里兩次算命,孟玉樓的命都好:丈夫?qū)檺郏硎軜s華,長壽而有子。西門慶死后,家里每個人的命運一一應(yīng)驗,孟玉樓怎么可能不思考自己的未來?而當(dāng)媒婆再次走上門來,孟玉樓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奴也吃人哄怕了。 孟玉樓最終嫁給了李衙內(nèi)。這李衙內(nèi)有點兒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被父親李知縣摁在凳子上要命的打,哭喊著仍然不和孟玉樓分手。孟玉樓在簾子背后看著哭個不止。最后,孟玉樓伴著李衙內(nèi),回到李知縣的故鄉(xiāng),讀書去了。 孟玉樓這一哭,哭出人心中的一個少女,哭得人心里五味雜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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