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碓子社區(qū)

金臺路水碓子社區(qū)旁的水渠，是街頭理發(fā)師最密集的場地之一，三分鐘的路程有四位理發(fā)師。他們會在太陽不曬的時候出現(xiàn)，8點天黑就收工。但也有兩個理發(fā)師，天黑了后，就去水渠對面的路燈底下，多剪兩個小時再騎單車回家。

幾位理發(fā)師里，小全最受歡迎，他身邊排隊的人最多——一個男生剛剛理完發(fā)，一個老太太和一個中年女性已經(jīng)等了一段時間。她們路過好幾個理發(fā)師，最后停在了小全身后，說他出來后，就沒閑著。

小全正在給一個年輕的長發(fā)女孩理發(fā)，女生說，看他手法就知道他是總監(jiān)，熟練，「前幾天看到一個理發(fā)師，剪發(fā)手都在猶豫，他一猶豫我就也猶豫了」。這是小全走上街頭的第三天，看得出他還不太適應這樣的環(huán)境，他頭上攢了一堆小飛蟲，伸手去打，蟲子散了又聚， 5分鐘內(nèi)，換了三個地方，最后，他學會了忽視蟲子，專心給女孩剪頭發(fā)。

@小全 30歲 入行12年

雖然我在街頭沒剪幾天，但我一下就喜歡上了。很簡單、純粹，我就給你設計、剪出你想要的發(fā)型，最后你很開心，我很開心。

一開始上街剪發(fā)我還有點放不開，天曬，還有好多蚊子，一會起風，一會特別曬。剛開始，他們也不信任我，問我在哪做過，做了幾年，老家哪的。有個阿姨在我后邊，觀察了我半小時，這也是她跟我說的，說看我手法挺利落，剪得好，才過來找我剪的。我很喜歡她，很直接，不拐彎抹角，在店面，很多客人會用很多物品、品牌偽裝自己，但在街頭，就很真實，沒有偽裝。

在街頭，話趕話，就會提到自己家里的奶奶、爸爸媽媽，在店里也不會這樣。這些叔叔阿姨會問，你哪兒人，有沒有對象，多大，結婚沒，家里著不著急，這些很隱私的問題，平時客人不會問你，但你被這些阿姨一問，就感覺好像被迅速打破了防線。

我一般收20塊，碰到穿得特別樸素的叔叔阿姨，就象征性收10塊，15塊，不要錢不行，他們會覺得疫情你們也難，要賺點生活費，就挺溫暖的。

我給阿姨弄完頭發(fā)，弄完她挺滿意，她朋友也覺得挺好看的，我也開心，這種開心和店里的開心不一樣。在店里，客人總是覺得還行，只是覺得還行而已，不會有過多的表現(xiàn)。

在街頭，還有人問我，熱不熱愛這個行業(yè)，這讓我心里有點感觸，我也會問自己我到底熱不熱愛這行。

我最開始入行的時候，是在大慶的縣城。先學洗頭，學了7天，洗頭看上去挺簡單，但有好多技巧和細節(jié)，怎么能解癢，怎么不弄到耳朵里，水不能過額頭。

當時洗一個頭兩塊錢。一個月洗夠200個水洗和100個干洗，就給800塊。一天我能洗三四十個，起來的時候腰都直不起來，手總碰洗發(fā)水，會干裂，晚上疼得睡不著覺，后來店長教我，每次給客人扶起來以后，再沖一下手，確實會好很多。

我當時在店里特別勤快，別人不愛干的活我都干，為了想學點手藝，給老師買盒煙，跑跑腿，買個水，掃地。

后來練習剪頭，一只手貼著墻，假裝夾著頭發(fā)，另一只手拿著剪刀，一直這么剪，兩三個小時為一輪，練了四五天，練習手的靈活度。

第一次給人剪頭，我們店長說，你雖然剪得不好，但動作一定要瀟灑，不能手生，猶豫。我在街頭剪發(fā)，阿姨們就喜歡我動作熟練、快，就是從那個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

我那時候最害怕剪劉海，那時候好多女孩都要齊劉海。但我剪不齊，有時剪著剪著就給人剪豁了，人家就急眼了，埋汰你，會不會剪頭發(fā)??？好多更難聽的話。我記得一個老師來了，讓人把頭抬高，把下面一層剪齊了，再看上面哪塊不齊，修一下子，嘎嘎齊，當時我就驚了，這個技術真好。在這一行，剪一兩年，那都不算會剪頭，只是了解皮毛，得剪到三四年才真正領悟其中的真諦

我托朋友去了大慶市最高端的店，剪頭從25到198都有，消費和現(xiàn)在北京差不太多，那時候大慶有錢人特別多。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和別人差距太大了，就把姿態(tài)放得特別低，行政總監(jiān)也都給我最差的客人——散客里的老人、小孩、阿姨……

那時候沒有網(wǎng)上營銷手段，就是很單純的線下，我給你剪好了，你就介紹朋友給我，我熬了半年，客人帶客人，就這么做起來了。我愛溝通，也會花錢去外面學，鉆研技術。后來找我的回頭客有了200個，業(yè)績上來了，我剪發(fā)的價位就漲了，收入就有一萬多了。這兩百個客人已經(jīng)能給你一個穩(wěn)定的工資了，都不用接生客了。這也叫客人養(yǎng)你。

我在這家店待了四年，2017年來了北京。

在我們這個行業(yè)，發(fā)型師不管到哪兒都需要業(yè)績，每個店面產(chǎn)生的利潤、價值、業(yè)績都是以辦卡的形式，但有的店不是這樣。在北京這些年，我去過一家日式店，它不以辦卡為主，而是以顧客滿意度為出發(fā)點，人和人能建立信任，是一個舒服的、愉快的關系，沒有銷售，沒有套路，什么都沒有，就是很單純地讓你剪頭發(fā)，我就給你剪到最極致。這樣客人也會跟著你一兩年或更長時間，客人不會受到傷害，發(fā)型師不會受到質(zhì)疑，人員流動率很低，有的發(fā)型師都做了十年了，基本不存在干倆月就走的情況。

但在這樣的店工作，你需要沉淀，要熬，需要從頭開始沉淀自己的客戶，熬到一個不錯的收入，我那時一個月工資五六千，吃住自理，感覺自己又再經(jīng)歷從0開始的過程，心里就很不耐煩，狀態(tài)不好，心浮氣躁。我記得當時我走的時候，店長還跟我說，你再堅持堅持，你起來應該挺快的。但我不想再熬了。

后來，我就加入了一家以辦卡為目的這種經(jīng)營模式的品牌，先去了成都的一家店，那邊市場不太行，一年后又回到了北京的一家店。

現(xiàn)在的這家店，128、188、288、388四個價位，店長是388，我做技術總監(jiān)，剪一個頭288，大家知道我技術好，挑技術的客人就會給我。

剪100多和剪200多的發(fā)型師接觸到的客人消費能力是不一樣的，后者一個月的收入可能就有一兩萬，多的甚至三四萬，但低價理發(fā)師可能每個月就幾千塊錢，需要慢慢往上熬。

但在這種以辦卡為目的的店，我待得不舒服，很有壓力感和緊迫感，這里只看結果，只要你最后的業(yè)績厲害，那你就是厲害的人。我最反感的還有一點，就是總開會。其實我們店長也反感開會，他也是從底層上來的，開也是為了應付上面，上面會給他壓力，開會也就說店內(nèi)的事情，每個人總結這一天，有時候一開開三個小時，誰遲到了，誰請假了，各種瑣碎的事情都要說。

感覺這里培養(yǎng)的都是生意人，不是手藝人。理發(fā)師看顧客會看她的價值，穿著打扮、消費能力、辦卡意愿，你沒有太多的價值，老師就不會跟你有過多的溝通，這也是環(huán)境影響的，他不是長遠地考慮要留客，只是要得利。

很多理發(fā)店的人會戴對講機，是因為有顧客新來店，前臺接待、或技師洗頭發(fā)的時候跟顧客聊天，就會確定她有什么需求，消費能力在哪里，大概了解透了，他就會通過對講機跟理發(fā)師說，這個顧客很有品質(zhì)怎么樣，她想染發(fā)或是想做什么項目，理發(fā)師知道以后就會往這個目標去溝通、發(fā)展。這個對講機，能讓信息直接傳到你這里，你會有效地去控制或明白客人是什么樣的。

我很懷念之前的那家日式店，它的店面很大，幾百平，員工也不少，但一周只開一次會，也不超過10分鐘。在那兒，大家都在談發(fā)型好看不好看，但在現(xiàn)在這家店，不談發(fā)型只談錢，很多小孩會被環(huán)境所影響，覺得技術好像也不是那么太重要。所以這個行業(yè)現(xiàn)在很亂，發(fā)型師跳槽率很高，技術參差不齊。

我之前剛來北京的時候，很想去三里屯的理發(fā)店，潮人聚集地嘛，消費能力更強，更高端，客人的時尚感和時尚度更高，偏年輕，很多好看的發(fā)型，好多都是出自三里屯發(fā)型師的手，他們的自媒體也做得很好。后來，我也認識了一些三里屯的理發(fā)師，他們做得也不是那么開心，他們要做抖音、小紅書、大眾點評、美團，每天找漂亮的模特，免費做發(fā)型，拍照上傳，付出很多，也很累，但最后的收獲也不成正比。

現(xiàn)在，我就是想找一個適合自己的店面，店里是很良性、健康的工作氛圍，但也賺錢。我身處這行業(yè)算13年了，從我做學徒開始，理發(fā)師就會說服顧客辦卡充值，業(yè)績就是這么出來的，這也是我為什么覺得在街頭特別好呢——在這里，沒有銷售，也沒有隱形銷售，你能找到極高的純粹和單純感。

在街上理發(fā)那段時間，我每天三點半出來，一直剪到八點多，一個接一個，我也達到一個忘我的狀態(tài)。這是一種最復古的工作狀態(tài)，每個人都很愿意表達自己的善意，也更真實。

我記得有一天碰到一對年輕的男生女生，就冒昧問了一句，你倆什么關系，男生說你覺得呢？我說你倆是情侶？女生回了一句，其實他要努力努力還是可以的。后來，他倆走，我還沖著男生喊了一句，哥們，努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