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二十七,從二嫂家吃飯出來,天已經黑透。他嚴肅地沉默著,一路無話。 進了病室的門,如往常一樣,他開始上上下下由外到內陸脫衣服,脫到只剩下病服,他拉好被子蓋住腿,坐著定定地發(fā)呆,半響,發(fā)現(xiàn)我在身邊,他蔫蔫地說,剛才吐的痰里咋還有血呢。語氣里帶著很深的失落和無奈。全然沒了白天的昂揚。 白天,他見熟人就得意地大加炫耀說:好啦,好啦,痰里沒血了,一點都沒了。為了證明,還故意立馬吐一口給來人展覽。 看著他的在乎和落魄,心里一梗,安慰道:沒事,醫(yī)生說了鞏固鞏固就好了。 嗯。他拉上被子乖乖躺好。 “醫(yī)生說,最好,不要出去吹風,用了藥,免疫力嚴重下降。你不聽話,非要去看阿二嫂。讓你拉好衣服你硬不拉?!?/p> 恩,我知道了。不出去了。他誠懇且信服地許諾道。 想起,下午走出病房大樓時,寒氣直往人骨肉里鉆,讓他拉好衣服,他不屑地說,不冷,我熱。硬是擰著脖子,一往無前。大有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態(tài)。 給他點顏色瞧瞧,也好。讓他還放蕩不羈? 2 接下來的兩天,他特別老實,屋外陽光普照,透過玻璃窗大片大片地斜射到床上,地上。 歲月一片明艷靜好。 他急??偸悄嘏康酱芭_上望外看。一趟又一趟。窗下是停車場,天空是灰白,朦朧的,除了來往的車和人,還是往來的人和車。著實沒啥看頭。他看了一會,爬上床的時候,偶爾自語:今天天氣不賴。語氣里帶著淡淡的無奈。 靜靜躺回到床上。 時不時定定地發(fā)呆。人瘦了點,更顯得眼睛大得深邃。 有人打電話過來,他在電話里說,我啥都好,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就是急呀,急得我上竄下跳。當豬養(yǎng)著。比蹲監(jiān)獄還難受,連放風都不讓。被困在房里,綁在床上了…… 3 臨近年關,醫(yī)院里漸漸空了,我們終于有機會從走廊里挪進了房間。一進房間,一見有電視,他立即兩眼放光。這以后,電視機的遙控板就盡被他掌控于股掌之間。后來者,要看電視都得向他請示。好像他大有權勢。 初一到初六那幾天,病房里五六張床就只住了我們一戶。不知什么時候,他出溜一下,像條魚,就滑到了別的病床上,擺著各種姿勢,躺著聽戲。大多時候,看著看著就蒙上被子睡倒了。搞得查房、打針的小護士進門拿眼一掃他的床,就驚叫:啊,人呢?老爺子呢?老爺子呢—— 有的時候,正打著點滴,他突然一骨碌從床上彈起來,拖拉著鞋,抬腳就往前沖,輸液管被繃得筆直。他全然忘卻了手上正滴著的點滴。只因電視里正播放著他喜歡的戲曲。 好多次,早上護士要來輸液了,頭天插在手背上以待備用的留置針頭卻怎么都找不到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什么掛掉了,怎么掉的,掉在哪里了??傊?,不見了。剩下的,就是呆站在床頭的護士那無語又無奈的表情了。 電視就掛在他床的斜對面,他喜歡雙臂架在床欄上,頭伸出床外老長,斜著眼,身子半趴在床上。像一頭斜眼遠眺的老龜。我腦中閃現(xiàn)出益平看電視的樣子,感到可愛又可笑。 問他何以如此。 答曰,鍛煉身體。 4 自從住進醫(yī)院,他對自己的身體開始在乎。 請他吃水果,他一臉不屑和決斷:不吃!不好吃! 再讓,他就徑直不再搭理你。 我說,醫(yī)生說了,要多吃水果,你這病除了吸煙,吹風,就是常年累月地缺乏微量元素的原因,要多補維生素…… 他一聽,問,真的么? 嗯,我點頭。 他信了。吃。 “吃個獼猴桃吧?” “不吃,酸?!?/p> “抗腫瘤,防癌的。” 他爬起來,廢話不多說,吃。 醫(yī)生的任何一句話于他都是金科玉律。 吃的時候,每次都用開水燙一下,說,醫(yī)生說了,不能太涼。 偶爾咳嗽加重,他就生疑:“是不是那個梨燙得不熱?” “肯定是吃的那個蘋果太涼了吧?!薄?/p> 我暗笑。 5 三十那天早上,查房的醫(yī)生不經意地說,輸完液,恁下午就能回去過年了。 聞聽,心房瞬間被激動亢奮鼓脹著,猶如壺蓋下滾燙的開水咕嚕咕嚕地亂竄。一時不知如何收拾。 看著漸漸空落的病房、醫(yī)院,心里難免有一絲歸心,但我們一直相互開導:治病要緊,在哪里過年不一樣?!沒在醫(yī)院過過年,也嘗嘗啥味兒。人都走了,正好多休養(yǎng)。 然而,隨著年的步步緊逼,骨子里對年的渴盼正漸漸復燃,只需一點火星,便會立馬,狂卷成燎原之勢。 大早上,阿渡打電話說,大晴天,他在貼春聯(lián)門畫,金礦剁好了餃子餡,獻文盼盼在包餃子,益康益平寫了會作業(yè)帶著小妞放炮去了…… 日月靜好,祥和安然。 想著每一副畫面,歸心更濃。 父親喜不自禁,道,等會給礦兒打電話讓他來接咱。一會又說,不急,下午再打吧。 熱情燃燒成穩(wěn)定態(tài)勢。 主任醫(yī)師來了,聽聽心肺,“恩,行。在這過年也不錯,正好好好休息,初六再過來,太趕了?!?/p> 她飄然而去。 我們怔在原地,黯然,無語。 內心,萬千滋味翻騰。 許久未平。 后來,有視頻電話進來,我拿給父親,他一看見鏡頭里的親人,淚水瞬間滾落,旋即他的手從腦門上捋下來,蓋住眼睛再也不動,緊繃著的嘴唇,動了幾動,半晌無語。頭,悄然扭向一側。見狀,我趕緊將鏡頭移開。假裝開心,對著里面一陣哈哈哈。 等他平靜,問他,是不是想回家,是不是想奶奶了。 咋不想呢。他扔過來一句,翻身向外。 6 初六剛過,我們又轉科住到了走廊上。又得跟電視說再見了。 失落了一天,他翻出阿渡帶給他的收音機,開始試著聽他先前討厭的易中天品三國,趙玉廷品水滸等等,聽著聽著,漸入佳境。大有戀戀不舍之意。 有時,他將收音機插在衣兜里,帶著耳機,背著手,到處溜達。那神情甚是悠然,優(yōu)越感不是一點點。 “大,你這一個月聽下來,非成大學問家不可?!?/p> “那——”他嘿嘿笑了,“聽著,還真不賴。阿渡這眼光還真不賴?!?/p> 正月初八,傍晚,我從外面回來,遠遠聽見他正豪邁萬丈地高談闊論。幾個病友或躺或坐以各樣的姿勢盯著站在中間的他,任他亂點江山。 看見我回來,他一邊接過飯菜,一邊氣壯山河地繼續(xù)憤慨:還是那句話,人活多大,都是往死路上走。怕啥,別怕!我有啥???!啥病都沒有!讓我去打架,還一個頂他倆兒。感點冒,還不都是被憋——悶出來的,明個我就出去——找人,打牌去?。?!那神情,恨不得抬腳就往樓下飛,恨不得一打方休,唯此不足以平復這半月以來囚禁之苦悶。 “好好好!明天買幾副撲克回來,恁幾個打撲克?!蔽亿s緊許諾。 吃飽喝足,他拿出金鳳帶來的平板,在他的吆喝聲里,眾病友圍在他的床前一起吚吚啞啞地聽起了戲。 7 “這幾天,一定得抽空回去一趟,都要來,都要來,路遠水長的,不能讓人家破費錢?!边@幾天他一直跟我強調正月十五一定要回去一趟。為的是讓牽掛他的人看看,他很好,啥事都沒有。 (親,如果您覺得有共鳴,請幫我們轉發(fā)朋友圈哦~) |
|
來自: 鄉(xiāng)情記 > 《待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