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奶奶家的雞，不見了！
張奶奶，疾速地崴著小腳，提著棍子，端著雞食，屋里屋外，院里院外，“咕咕咕”地叫了又叫，搗了又搗，翻了又翻，還是沒見一根雞毛。
“恁點子龜孫——不是恁一個個進進出出，眼里不把一點風，雞咋會丟唉——’”素秋聽得見奶奶因心疼，心臟亂顫的聲音，逐漸加深的焦灼，慌亂使她的憤怒之火噼噼啪啪地四處炸裂。她喘著粗氣，朝著棲棲遑遑、縮縮唧唧跟著她一路翻找的孫子咬牙切齒地詛罵。揮舞著的拐杖太監(jiān)磕頭般“篤篤篤”地搗著地面，聲聲鏗鏘，點點憤怒。
素秋和小古，相視一看，灰溜溜得一溜煙竄出去了。
2
前些天，張奶奶的閨女給她送來一只黑母雞。說是給娘燉著吃。張奶奶愛吃清燉雞。燉好給她吃，她樂意吃，讓她自己殺雞去燉，她舍不得。雞生蛋，蛋孵雞，雞、蛋無窮盡，母雞還是那只雞，這個道理她比誰都懂。她在雞腿上系了一根繩，將雞栓在堂屋門口的棗樹下。栓上一陣子，雞熟乖了，敞開大門讓它跑，它都懶得搭理你。
張奶奶終究還是不放心，只要看見孫子孫女在她眼前晃，她就反反復復囑咐：出來進去，一定要關(guān)好大門，一定要留意著雞，別讓它跑了……
這不，才兩天，雞毛還沒捂熱。一頓午飯的功夫，張奶奶猛然發(fā)覺，雞，不見了。
張奶奶知道，沒捂熟乖的雞，就像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最怕撞到別人院里，被那些歪心的人順手捂了去。一個村子里，沒出事，大家都是老實人，一出事，真正靠得住的，能有幾個？一輩子了，張奶奶心里很清楚。人家捂去了，拴兩天，翅膀一剪，紅色綠色一上。就算是你家的，你敢開口要么？
3
張奶奶很是心焦，都后半晌了，一下午的農(nóng)活算是耽誤了。東打聽，西打聽，誰都無辜不無擔心地說，“稀罕了，沒見過生雞呀。能去哪呢？”沒辦法，祖孫幾個人只能漫無目的地亂撞。大家心里清楚，這雞，今下午若是找不著，天一黑，萬事都瞎。
4
一只母雞丟了就丟了嘛，算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切掉手指頭，都不見得你會如此心呀肝呀地叫。素秋瞥了一眼奶奶心驚肉跳急急慌慌的樣子，嘆了口氣，甩著棍子，一路嘟囔，一路找。家里丟了雞，不找回來，幾天都不能安生。
踢踢踏踏地走著，抬頭間忽然到了前院飛毛家的大門外。兩家前后只隔了一堵矮墻。素秋望著虛掩的大門，怔了一會，腦袋忽然開了竅：怎么沒想到呢，說不定就在飛毛家。飛毛是她的同學，平日里兩家關(guān)系很不錯。
“飛毛，飛毛……”素秋看看四下無人，假裝若無其事地叫著，推門而進，院里沒人應，也沒有一個人。她小心地喘著氣，故作隨意鎮(zhèn)定，其實每一步都走得謹慎，眼睛急急地搜尋著，心臟只顧咚咚咚地跳著。若在平時，她獨自一人，一天進來一百趟她都覺得沒什么。這次，不一樣，她是來找雞的。
院里靜靜的，沒有一個活物，更別提雞了。素秋長舒一口氣，心漸漸平靜下來。正準備離開，“咕——咕”，一聲輕微不經(jīng)意的咕咕聲好像從西間的窗戶里傳入素秋的耳朵。素秋的心咯噔一下，神志有些恍惚，難道是幻覺？心，又莫名得又緊張起來，她定了定神，好奇心驅(qū)使著她，走到西間窗戶邊瞅了一眼———?。『陔u！一只，就拴在床腿上！
素秋的心咚咚地跳得飛快。沒錯，就是一只黑雞，拴在床腿上的一只黑雞！素秋還沒來得及高興，突然莫名地害怕起來，她寧愿自己沒看到，什么都沒看到，可，真的有一只雞，黑的，拴在床腿上。事后，她想，如果當時她果敢一些，悄悄潛進虛掩著的房里將雞放了就好了，也許這樣，也就沒有后邊的故事了?？墒牵桓?，她怕，哪怕再往前踏一步。太久了，呆在別人家院子里的時間已經(jīng)太久了。下意識里，她三步并作兩步，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環(huán)顧四周，還好，沒人。
素秋惴惴的往家里走，揣著一腔沉甸甸亂巴巴的心事：要不要告訴人呢？跟誰說呢？能不能告訴呢？雞，不在外面，在飛毛家呀，在飛毛家的床腿上呀。為什么要拴在床腿上呢？如果就在院子里，在院子外面多好。是不是自家的雞呢？長得像就是的么？弄錯了怎么辦？兩家會吵架么？萬一吵架了該如何好呢……十歲的她怔怔地站在家門口。呆呆地定定地望著遠處。
5
不遠處，奶奶倦怠失落的身影，蹣跚地挪回來了。
她想起奶奶。她和弟弟打小就跟著奶奶長大，別人都說他們是沒爹沒娘的孩子。奶奶從不提她的父母，無論多難，別人有的，她和弟弟都有。奶奶，愛罵人。不過，前天，奶奶還跟她說，等母雞喂熟了，下了蛋，賣了蛋就給她添雙運動鞋…
“秋呀，咱回吧，不找了，丟了就丟了吧?！蹦棠陶泻糁锘丶?，用她難得的溫柔。
就在剎那間，就在門外，在眾目睽睽下，素秋突然一下子就將她看到的事實告訴了奶奶。
6
“走，咱去恁前院嬸子家看看問問，是不是咱里雞?！毙老仓?，奶奶牽著素秋，一眾數(shù)十人急急地往飛毛家趕。
才剛轉(zhuǎn)過墻角，一幫人風風火火地迎面撲過來，中間一中年婦人如發(fā)怒的獅子，蹬噔噔，彈跳間已到眼前：“小妮子！我嘴給你撕爛，我讓你亂說亂說！”尖利聲起，飛毛媽咬牙切齒騰龍躍起，撲散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啪啪”——兩記耳光，炸雷般扇在素秋的臉上。素秋登時被甩翻在地，兩個紅手印明麗地綻開在她蒼白的小臉上。
“恁嬸子，你還是個人么？！不問青紅皂白連小孩子都打！來，打，打，打死我老婆子算了！”張奶奶見孫女被打翻在地，心疼不已，拼了命地伸長脖子就往飛毛媽身上撞。自然，慌亂間，被人拉住。
飛毛媽也被眾人架在一旁，她索性癱坐在地上，擤把鼻涕，哭天搶地地嚎叫起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呀，作踐人呀，成天天對這個好對那個好，人心隔肚皮，屎盆子都往你頭上扣呀，這日子咋過呀……我不活了，不活了！”翻身起來，就往樹上撞。
飛毛媽被眾人死死拉住。好勸歹勸，總算住了聲，左簇右擁著回家去了。
7
你真的看到咱家的雞了么？晚飯間，一家人默默地塞著飯，奶奶問素秋。
“你們打架的時候我偷著去看了。沒有。西間的床腿上沒有，什么都沒有。”小古聞聽，理直氣壯地接上茬。
你看見了么？素秋問自己。她更愿自己沒看見。她騙了誰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