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想賣燈籠，在湖南的鄉(xiāng)村。尤其臨近元宵節(jié)的時候。

一

        一直都覺得，湖南鄉(xiāng)村的元宵節(jié)，于孩子而言，簡直太單調(diào)了。有什么好玩的呢？無非是吃了元宵就睡覺。日后他們回憶起來，不過是雁過無痕的寂寞和清冷。

        相比之下，我兒時的元宵節(jié)有趣好玩多了。除夕一過，親戚走個七七八八，壓歲錢收個八八九九，接著最有興頭的就是打燈籠盼元宵。我們村子南頭有一家會做燈籠的。不知從年前還是年后的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家里里外外就堆滿了成品、半成品的各式燈籠。有十二生肖的，有其它動物蟲魚的，無不活靈活現(xiàn)。先用高粱桿扎出動物的大致形狀，再用各色的彩紙或糊或飾，于是，不經(jīng)意間，尖利的刺猬出世了，威風(fēng)凜凜的猛虎下山了，活潑可愛的兔子出籠了……

        那幾天，天一擦黑，全村的孩子便從四面八方的各個門戶里魚貫出動，出家門，匯胡同，聚大街。南街北巷，遠(yuǎn)遠(yuǎn)近近，燈火呼應(yīng)。大家聚在一塊，不是攀比品評誰的好看，就是相互碰燒。風(fēng)一起，小蠟燭的火苗一撲閃，自然燒壞的不在少數(shù)。有的男孩子提著燈籠像脫韁的野馬，風(fēng)一樣，在人群里，穿來穿去，到處碰撞，手扎紙糊的燈籠，哪經(jīng)得住這樣的撞擊，不是燒了就是散架了。燒壞的心有不甘，從兜里摸出一個撿來的炮仗，嗤啦點(diǎn)起，一個眼疾手快，“嘭”一聲，炸開在別的孩子的燈籠里。燒壞燈籠的孩子抽抽噎噎哭著去告狀，家長一面鄭重安慰孩子，“別哭了，嬸兒回來打他，三天不給他飯吃?！币幻姹娙撕逍Γ斑@孩子咋該弄賴哩，長大不定咋樣兒……”

        十五的燈籠十六燒。燈籠燒盡，元宵過完，年味散盡，新年才算款步走來。

二

        為給我的孩子、其他更多孩子的童年留下點(diǎn)什么，年前，我從網(wǎng)上定了三十來個組裝的燈籠。等等盼盼間，正月十三下午才到手。

        趕緊喊來益康益平能文，就著傍晚的暮色，對照說明書，心心念念地組裝了幾個。扒拉幾口飯，拉著阿渡益康益平，打著燈籠就去村道上招搖。那晚的月色很好，然而，屋外的人并不多。加上，想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真要搞點(diǎn)動靜出來，我們反而有點(diǎn)縮手縮腳的顧忌，人多的地方，大家看了又看，腳步反而越撤越遠(yuǎn)。燈籠，勿自閃爍；我們的興味漸至索然。原本決定招搖到永安橋，結(jié)果，半路，抄小路回家了。

        明天一定要到永安橋去賣，這樣向孩子、向自己宣告。

        一大早，婆婆就一再斷言，“鄉(xiāng)村里誰要！送給我我都不要……”

        我偏就不信這個邪了。哪有孩子不好奇，不愛熱鬧的。

        吃過早飯，喊上益平益康趕緊收拾，該提的提，該裝得裝，還急急慌慌地寫了一個小小的廣告牌：“正月十五打燈籠。打燈籠，啟智慧；添丁加口，除污穢?！?/p>

        招兵買馬，浩浩蕩蕩出發(fā)。

        我給我的三個小兵許諾：燈籠呢，從網(wǎng)上買回來底價是八塊一個，我們賣十塊，誰賣出去一個，我給誰提成三塊。三個小家伙喜不自勝。

        真的行在了路上，每個人都不禁噤若寒蟬。望見家有孩童的熟人，更是不敢答聲，送也不是，賣也不好。于是，打著飛腳，閃著，躲著，避開了。

        內(nèi)心的卑怯只有自己知道。

        “今天肯定一個都賣不了?！睅讉€小家伙一再泄氣，相互打賭斷言。

        “沒關(guān)系，今兒上午我們的任務(wù)就是宣傳，游行，讓別人看見、知道這是燈籠；正月十五有打燈籠的習(xí)俗就好了?！蔽野参克麄?，也安慰自己。

        其實，我和他們一樣誠惶誠恐。我不善于交際，害怕人與人之間的交接。我知道，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必須將這次的叫賣行動進(jìn)行到底。

        為解悶，邊走，我邊告訴他們燈籠背后的文化傳統(tǒng)：

        古時候，元宵前后，新的一年開學(xué)，每個孩子都要提著一個燈籠請老師幫忙點(diǎn)燈，點(diǎn)燈即開光，也就是開啟孩子的智慧，寓意學(xué)有所成。

        燈，諧音“丁”，添燈，添丁，傳達(dá)著歲月靜好，人丁興旺的美好祝愿。

        另外呢？燈籠大多是紅色的，又有火光，人言，小孩陽氣弱，小鬼小怪常來纏身，所以，元宵節(jié)里打燈籠能驅(qū)邪祛病。不少地方還流行——外公舅舅要給新出生的外甥連送三年燈籠……

        一路上，也有不少人對我們打著的燈籠、武裝的家伙什很感興趣，甚至有三五老人上前，歪著頭，對我們的廣告牌細(xì)細(xì)品讀，對燈籠也多加考究。問著：“這是孔明燈么？”“這是什么花燈呀？”他們認(rèn)真的樣子，很是可愛。

        到了目的地，我硬著頭皮在路邊找一處眼界寬敞的地界，故作鎮(zhèn)靜裝模作樣地又?jǐn)[又?jǐn)?，也照舊鼓起嗓子吆喝兩聲。

        孩子們呢？要么悶坐在凳子上，要么在一旁打鬧。攤子邊靜悄悄的。

        這樣沉默著，畢竟不行，于是，我又加碼：誰吆喝得積極，給誰加錢。

        我又悄悄地傳授他們一些秘訣：我們的燈籠是賣給小孩子的，只要看見小孩子，咱們就使勁吆喝，將他們吸引過來，不怕他們不買。

        三個孩子打起精神，零零碎碎地吆喝著。

        看見我們擺攤吆喝，周邊的人也好奇著湊過來問東問西。東聊西答間，倒忘了什么是羞怯。

        有人買了一個，我的三個小兵欣喜若狂，掙著搶著去奪錢。生意漸漸有了，孩子們的膽量也漸漸大了，有負(fù)責(zé)專門吆喝的，有幫忙組裝的，有幫忙收錢的。

        上午回去的路上，想著竟然賣掉了五個，大家都士氣大增。一看見潛在的客戶，都放慢腳步，變著花樣，大聲放肆吆喝。

        下午再去，賣掉五個；晚上再去，又五個。

        益平不禁感慨道：“媽媽，賣燈籠真好，又能寫日記，又能賺錢，還能認(rèn)識不少人?！?/p>

三

        確實，這何嘗不是我有此行動的一個初衷呢？

        生活百態(tài)，良多趣味，盡在一些不起眼的細(xì)節(jié)里。

        一見到小朋友，我們就停下來搭訕，不管他愿不愿意，就考他、告訴他與燈籠有關(guān)的傳統(tǒng)文化知識。遇見一對七八歲的雙胞胎小朋友。臨走前，我又指著燈籠回頭問他：“告訴阿姨這是什么呀？”

        “是光。”再問，依舊如是答。

        真有點(diǎn)讓人哭笑不得。

        “記住啦，是燈籠，元宵節(jié)打燈籠。一定要記住啦。”

        有一家雜貨店的店主，沒事干的時候，就圍著我們的小攤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問了又問。周旁的幾個摩的師傅慫恿他道，“給你崽買一個打打嘍?！?/p>

        “我們不打這個。我們?nèi)胰硕疾淮蜻@玩意?！彼麛蒯斀罔F地笑道。

        然而，他的六七歲的兒子，一會過來看看，一會過來翻翻，一會過來問問，“阿姨，你做一個給我看看唄?！薄鞍⒁蹋@張紙送我唄?！薄鞍⒁?，這個給我玩一下唄?！蔽乙灰粷M足他的請求。然而，最終，他還是纏著他的爸爸要來了十塊錢，買了一盞，歡天喜地地回去了。

        一個奶奶請我去她家——幫她孫女組裝一盞新燈籠。“

        都是些三毛兩毛的玩意兒?！蹦棠套邅碜呷サ剜洁?，言辭里不無鄙夷。給錢時，也是很不屑地把錢隨手甩到桌子上，雖然明明我就在她手邊。

        我當(dāng)做沒聽見也不去在意。和小女孩一起做，耐心告訴她燈籠的相關(guān)知識。臨走，又送了她一個小禮物。奶奶見孫女開心，又有禮物相贈，臉上終于有了笑意。

        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想買盒燈籠，自己回去組裝。

        他的媽媽不同意，堅持要買一盞組裝好的，并一再跟我解釋：“你不知道，要開學(xué)啦，還有好多作業(yè)都要補(bǔ)，組裝浪費(fèi)時間。玩兩下丟開就算了。”

母子倆一時爭執(zhí)不下。

        我急了：“你真不是一個好媽媽，休息的時候組裝，又鍛煉了兒子的動手能力，又得到了休息。這樣豈不更好么？”

        母親總算讓了步。

        走過一家門前，被一個年輕的寶媽叫住，說是買一盞燈籠送兒子過節(jié)玩。我們說話間，他四五歲的兒子正在門口的走廊下極其投入地打著游戲。對我們的談話聲、叫賣聲，完全充耳不聞。

        直至寶媽買下燈籠，喊了又喊，他才抬起頭，過來問媽媽什么事。

四

        晚上，又在永安橋溜達(dá)一圈，正準(zhǔn)備回去，涼風(fēng)一起，大雨忽至。我們倉皇躲進(jìn)人家的屋檐下。雨勢稍減，風(fēng)速冒雨疾行，回來，衣服盡濕。

        換好衣服，吹干頭發(fā)，益平問我：“媽媽，我們今天是不是虧大了？”

        “怎么會虧呢？做生意的，哪個不是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想想這一天的快樂和收獲，你還覺得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