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 2023-09-04 15:24 辛德勇讀《紅樓夢》|夢魂未入賬兒紗(上)因原文篇幅較長,“辛德勇讀《紅樓夢》|夢魂未入賬兒紗”一文分為上下兩篇發(fā)布,此為上篇。 對于討論《紅樓夢》后四十回的作者這一問題來說,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組詩,是一項至關重要的史料。這組詩見于清寫本明義的詩集《綠煙瑣窗集》。該集入藏北京圖書館(即今日所稱“國家圖書館”),今通行者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簡裝紙皮影印本。 1954年6月,周汝昌先生撰著《“慚愧當年石季倫”——最早的題〈紅〉詩》一文(文見周氏《紅樓夢新證》附錄編《本子與讀者》),對這組詩做了系統的研究。周氏研究這組詩的旨意,在于探究《紅樓夢》的版本問題(周汝昌《“試磨奚墨為刊削”——最早的題〈紅〉詩之二》,見周氏《紅樓夢新證》附錄編《本子與讀者》;其說又見于1964年1月周氏于《紅樓夢新證》附錄編《本子與讀者》后面添加到“附記”)。 周汝昌先生此舉具有良好的研究意識,實際上進入了“以詩探史”的層面,而深入探討《紅樓夢》的版本源流,往往還會觸及后四十回的作者問題。因而周汝昌先生這一研究在所謂“紅學”的研究史上具有先鋒意義,對于究明《紅樓夢》這部書的一些基本問題,價值重大。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清寫本《綠煙瑣窗集》書衣 然而如何正確解讀明義這組題詠《紅樓夢》的詩篇,卻是一個稍顯復雜的問題。雖然說“詩無達詁”是品詩論詩者常講的話,但那主要是解析詩句的藝術內涵,像這種題詠一部著述的詩作,它所針對的是書中哪一部分內容,應屬確定不移的客觀事實。一般來說,學者們是能夠通過認真細致的探求在這方面取得很大共識的,哪怕這一共識在相當長時間內還不易形成。 一,富察氏題詩的時間及其所依據的《紅》書文本 從《紅樓夢》的版本問題著眼、特別是借助這組詩來探尋《紅樓夢》后四十回的作者,首先需要確定富察明義撰寫這組《題紅樓夢》詩的年代。 富察明義《題紅樓夢》詩題下自注(據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本《綠煙瑣窗集》) 富察明義在這組《題紅樓夢》詩的標題下寫有自注云: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 在這段注語中,明義清楚指出他讀到的《紅樓夢》,是曹雪芹所“出”,意即曹雪芹本人拿給他看的(也可以說是“出示”給他的);具體地講,明義當時看到的是一部手寫的“鈔本”。過去吳世昌先生和吳恩裕先生在述及這一問題時,也是這樣認識明義此語(吳世昌《紅樓夢探源》第十二章《大觀園的原址》;又該書附錄二《〈紅樓夢〉的一個早期稿本》、《論明義所見〈紅樓夢〉初稿》。案上述著述分別見《吳世昌全集》第七卷、第九卷。吳恩?!恫苎┣蹍部肌返谒钠睹髁x的〈綠煙瑣窗集詩選〉及其〈題紅樓夢〉二十首詩》)。 然而,不知為什么,周汝昌先生卻并不這樣理解這段明白無疑的文字。周氏舍近求遠,根據《綠煙瑣窗集》中其他一些詩篇的年份以及袁枚《隨園詩話》摘錄其中相關內容的時間等,推測說: 《題紅樓夢》絕句,往早說,可能是乾隆三十五年或稍前的作品;往至晚說,也絕不會是四十六年以后的作品:離曹雪芹去世才不過五六年到十五六年之間的光景,下距程偉元、高鶚續(xù)書刊板(乾隆五十六、七年),卻還有足足十年至二十年的光景。而且這只是說題詩;至于明義何時開始聞見《紅樓夢》,可以是與題詩同時,但也可以是在題詩更前的。 盡管這種考證的方式我很不贊同,但周汝昌先生給富察氏寫作這組《題紅樓夢》推定一個可能的時間下限,這對我們準確認識明義讀到《紅樓夢》的時間倒也沒有太大妨礙,只是意義不大,沒必要費這個事兒而已。 曹雪芹逝世于乾隆“壬午除夕”,亦即指乾隆二十七年(1762)的除夕之日,因而他“出所撰《紅樓夢》一部”給富察明義看的時間,再晚也晚不過這一天——周汝昌先生所說比“乾隆三十五年”還會“稍前”一些的時日,與此算不上抵觸,“絕不會是四十六年以后的作品”與此更沒什么沖突。對于我來說,只要通篇閱讀一下明義這組詩,了解到其吟詠內容的系統性和具體性,就會明白:這些詩理應撰寫于明義剛剛讀到《紅樓夢》的時候,而不會是在讀過一段時間以后再針對記憶中的情景有感而發(fā)。 其實就連周汝昌先生本人,面對明義詩題下自注白紙黑字的說明,也不得不老老實實地承認: “出”字本有“產生”、“寫出”的意思,不過此處下面既有“所撰”二字甚明,可見已不是指“寫出”而是“拿出”“出示于人”的意思了。其次,“余見其鈔本焉”的“其”字,可以了解(德勇案:“理解”?)為最近上文“其書”的代名,也可以了解(“理解”?)為較遠上文“曹子雪芹”的代名:如果是后者,那么明義就是說“我得見的是他——曹雪芹本人——的鈔本”了??偲饋恚矣X得明義題《紅樓夢》時期甚早,甚至不無和雪芹相識的可能。 明義當然不是什么海上的“路人甲”或山東的“路人丑”,不會與曹公各處一方,沒有什么聯系,曹雪芹肯定與他相識,而且兩人之間還頗有交往(吳世昌《論明義所見〈紅樓夢〉初稿》即做此判斷);就連周汝昌先生自己,在這同一篇文章中也認為明義“他家可能和曹家有些直接或間接的關系”。不然的話,曹雪芹何以會把自己未刊的書稿拿給他看? 在明義所讀乃曹雪芹親授書稿這一前提之下,我們來審看這組《題紅樓夢》詩的內容。這組詩系由二十首七言絕句構成。其中某篇若是詠及后四十回的內容,就意味著明義在曹雪芹生前就讀到了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而不僅僅是脂硯齋主閱讀并批閱傳鈔的前八十回。 周汝昌先生逐一解讀了這組詩同《紅樓夢》相應回目的對應關系,為我們更好地認識《紅樓夢》后四十回的作者以及《紅樓夢》其他版本問題,奠定了重要基礎。 按照周汝昌先生的理解,這組詩的前十六首,針對的對象無疑屬于前八十回的內容。這一認識,雖然也有一些需要重新斟酌的地方,但總的來說,并沒有太大問題,因而在此可暫且置而不論。 在最后的四篇詩中,周汝昌先生特別關注第十七首至二十首,他以為這三篇在全部二十首組詩當中“最重要”。原因是“由于第十八首,知道黛玉的《葬花詞》后來'似讖成真’,則明義似已見到曹雪芹寫黛玉病死的部分”,這當然只能是后四十回中的內容。須知按照周汝昌先生的理解,這二十首詩排列的次序,就其吟詠的對象而言,乃大體依照其在書中出現的順序而前后又略有參差。對此,周汝昌先生后來在1973年還直接表述說:“明義詩二十篇,固然不是按回目次序而題的,但大致還是有個首尾結構?!保ㄖ苋瓴都t樓夢新證》第九章《脂硯齋批》之《補說三篇》(二)《八十回后之寶釵》) 所以若是依照這個大致的次序來做一般性推論的話,那么,接下來的第十九首、第二十首吟詠的內容,大概率也應當是后四十回的內容或具有其他獨特的性質。周汝昌的具體解讀是:第十九首“寫'金玉姻緣’亦終如云散,頑石復歸青埂峰”,第二十首“不詳是寫小說中人物賈寶玉,抑寫小說作者曹雪芹,后來零落憔悴”。 然而周汝昌先生既沒有簡單地由此得出明義所讀系程高以后之一百二十回全書的結論,更沒有清楚說明明義讀到的《紅樓夢》是怎樣一種版本,他說: 明義所見的《紅樓夢》,是多少回的本子,疑莫能明。比如他在詩序(德勇案:即敝人所稱明義在詩題下所附自注)里只說“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而不說有什么興衰榮悴,又二十首詩中所寫絕大多數是八十回以前的情節(jié),這兩點使人疑心他所見到的也是個八十回傳本??墒?,有幾首詩其語氣分明是兼指八十回以后的事,似乎目光已注射到我們所未曾見到的后半部部分。所以,明義所見到底是多少回本,尚屬疑案。 上述說法,頗顯怪異,原因是周氏一心恪守胡適先生創(chuàng)立的高額續(xù)撰后四十回之說,此說既已先入為主,他便無法直面明義業(yè)已讀到今一百二十回全本的情況,只好說即使明義吟詠的《紅樓夢》不是僅有前八十回的殘本,那么這前八十回以外的內容,也不是同程高本面目大體一致的本子,而是一個“我們所未曾見到的后半部部分”,即謂曹雪芹給富察明義看的《紅樓夢》,假若確有前八十回以外的內容,也與程偉元和高鶚印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大不相同。 那么,周汝昌先生這樣的想法在明義題《紅》詩中能夠找到什么證據么?他在文章當中只講到一點——這就是第十八首詩題寫的內容,業(yè)已超出于程高百二十回本之外。 實際的情況是否如此呢?讓我們先來看一看這首詩都寫了什么: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沈痼續(xù)紅絲。 周氏解讀云該詩顯示作者“知道黛玉的《葬花詞》后來'似讖成真’,則明義似已見到曹雪芹寫黛玉病死的部分”,同時他又以為“明義想以返魂香使黛玉由'沈痼’而復生,并續(xù)已斷的紅絲,則黛玉在死前紅絲應系,亦已明白道出”,可“這是與程本續(xù)書不同的”。 周氏所說“紅絲應系”即賈寶玉與林黛玉業(yè)已結縭成婚之意。今案“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沈痼續(xù)紅絲”,只是感嘆沒有返魂之香能令黛玉死而復生,重續(xù)木石前緣,此處“紅絲”云者不過命中姻緣之義,何必膠柱鼓瑟拘泥為對拜天地的婚慶典禮!展讀曹書第五回里的枉凝眉曲詞可知,黛玉之死非死于病,而是死于流盡了哀婉的眼淚,既然已系結紅絲成婚,何以還會讓淚珠“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可見周說并不合理,沒有什么可以用作支撐的證據,我們在明義這組詩中并沒有看到與程高百二十回全本之后四十回相抵牾的內容,因而還需要鄭重重審明義這套組詩中涉及后四十回的詩篇。 二,“錦衣公子”詩舊解 繼周汝昌先生之后,系統研究富察明義《題紅樓夢》組詩的學者,還有吳世昌先生。1980年初,吳世昌先生在《紅樓夢學刊》上發(fā)表《論明義所見〈紅樓夢〉初稿》一文,全面闡述了他的看法(此文原刊《紅樓夢學刊》1980年第1輯,后收入《吳世昌全集》第九卷《紅樓碎墨》)。 吳世昌先生對明義這組詩的總體認識和基本思路,相當特別,我是很難認同的。他的認識可以概括為如下兩點:第一,先假定這二十首七絕是嚴格按照所詠故事的前后次序排列的。這樣,對比組詩的排列次序和今本《紅樓夢》的敘事脈絡,便可以看出明義所讀到的“初稿《紅樓夢》”與脂硯齋系統的傳本和程偉元、高鶚的印本在書籍的總體框架結構上都存在明顯差異。第二,通過如同考訂經書文字一般的對比分析,斷定明義詩中吟詠的內容同與脂硯齋系統的傳本以及程、高印本也存在明顯差異。——綜合上述兩點,富察明義讀到的這種文本既然與脂硯齋系統傳本及程、高印本有著如此重大的差異,那么它只能是一種很特別“初稿《紅樓夢》”。 對于吳世昌先生上述認識,我的看法是:第一,如前所述,按照周汝昌先生的理解,富察明義這組詩的排列次序,只是大體依照所詠事項書中出現的先后順序而其中某些具體詩篇又略有前后錯置。在這一點上,實際上并不存在吳世昌先生所說的假定條件,因而他的第一點認識是不能成立的。第二,對于具體詩句的解讀,我也是更為贊成周汝昌先生的做法,即“詩句遣詞用語,大都是較活的,不同于嚴格的'論說’文章,因此不能死摳字眼”,他以第八首詩中的“留得小紅獨坐在,笑教開鏡與梳頭”句為例,解釋說這里的“小紅”乃是侍婢的泛稱,指的是麝月,并謂“我初見此集時,很有幾位朋友圍觀,都驚異說:'是小紅篦頭,而不是麝月!’等等,以為明義所見的本子不但與百二十回坊本不同,亦與八十回傳本不同。但這其實只是一種錯覺”。吳世昌先生解讀明義《題紅樓夢》詩的內容,犯下的正是周汝昌先生所說的毛病,因而對吳世昌先生的總體看法盡可置而不論。盡管如此,在具體事項的解讀上,吳世昌先生還是有一些很好的見解,足資參考。 其實在排除第十八首詩“傷心一首葬花詞”所吟詠的事項與程高本后四十回中相應的內容并無沖突、而且還高度契合之后,基本上就可以推斷:明義當年讀到的《紅樓夢》稿同程高本大體相同,基本上就是我們今天見到的樣子。結合第十九首詩的“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周汝昌先生謂該詩系“寫'金玉姻緣’亦終如云散,頑石復歸青梗峰”),更能說明明義所見稿本當為程高本源出的一百二十回全本。 “錦衣公子”詩(據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本《綠煙瑣窗集》) 不過這兩首詩述及的內容都很籠統,雖然從理論上來說做出上述判斷合情合理,無可置疑,但還不夠清晰明朗,就像周汝昌先生后來在解讀清人宋鳴瓊《題紅樓夢》四絕句時所講的那樣,按照他的邏輯,“誰都可以從八十回本中看出黛玉早卒這個'結局’來,未必足證一定即系見過百二十回本”(周汝昌《“買櫝還珠可勝慨”——女詩人的題〈紅〉篇》,見周氏《紅樓夢新證》附錄編《本子與讀者》之十)。因而,為使大家更加清楚地認識富察明義這組詩所針對的對象,下面具體解析一下明義這組詩中的第十七首,讓我們一起來看看明義眼前的《紅樓夢》究竟是個什么樣子。 這首詩原文如下: 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 作為一首題詠前人著作的詩篇,只要正確比對一下原著中相應的部分,理解其義并不困難??墒?,或許是由于高鶚續(xù)撰后四十回《紅》書的先入之見太過強烈了,以致周汝昌、吳世昌等熟讀《紅樓夢》的學者,還有像張愛玲這樣聰穎的作家,竟然做出了種種不可思議的解說。 起初在《“慚愧當年石季倫”——最早的題〈紅〉詩》一文中,周汝昌先生以為這首詩“或揣為寶、黛幼時同室,只隔'碧紗櫥’事。疑實指'繡鴛鴦夢兆絳蕓軒’事”。 “或”字在此,為“有人”、“有某人”或“有某些人”的意思。因而按照通常的用法,這種“或說”引述的是他人的看法,但具體是誰提出了這樣的看法,周汝昌先生并沒有說明。直到1973年重論此詩時,他才具體說明云:“最初我和朋友一樣,認為是寫黛玉初入府、居碧紗櫥的事?!保ㄖ苋瓴都t樓夢新證》第九章《脂硯齋批》之《補說三篇》(二)《八十回后之寶釵》)我們這才明白原來這也是他本人的認識(盡管他后來在一定程度上很曖昧地放棄了這一想法)。另外后來吳世昌先生解讀此詩,其意與周汝昌提到的這一“或說”完全相同,因而還必須對此說加以辨析。 吳世昌先生具體解釋說,所謂“碧紗櫥”事,是《紅樓夢》第三回“黛玉初進榮國府的情形。當時寶玉、黛玉都還小,賈母把黛玉安置在碧紗櫥里,寶玉要求'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賈母答允了??梢娫娭械?帳兒紗’即是碧紗”。 然而這樣的解釋,并沒有很好地闡釋明義詩句的涵義,即“夢魂多個帳兒紗”這句話到底該怎么講?請看周汝昌提到的書中與此相關的全部描寫: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辟Z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泵咳艘粋€奶娘并一個丫頭照管,余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荷色花賬,并幾件錦被緞褥之類。……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德勇案:指襲人)見里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么還不安息?”黛玉忙讓:“姐姐請坐?!币u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里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币u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靹e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個來歷?上頭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聽得說,落草時從他口里掏出,上頭還有現成的穿眼。等我拿來你看便知?!摈煊衩χ沟溃骸傲T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蒙古王府傳鈔脂硯齋本在“每人一個奶娘并一個丫頭照管”句側有批語云:“小兒不禁,情事無違,下筆運用有法?!奔粗^由于寶玉和黛玉都還年齡幼小,故寶玉睡在“碧紗櫥外的床上”于男女之防亦無大礙。不知如吳世昌先生者是不是也作此想,于是便將“少小不妨同室榻”句與此聯系到了一起??墒?,上述這段文字中有什么內容與“夢魂”之事對應么?根本沒有。不管怎么看,明義詩中的“夢魂”二字亦絕非什么浮泛虛語,按照這種吳世昌式釋讀則將完全找不到與之對應的敘事,所以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通的。 不過周汝昌先生對此“或說”的困惑,主要倒不在這里。1973年,周氏專門撰文,重新闡述了他的想法(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第九章《脂硯齋批》之《補說三篇》(二)《八十回后之寶釵》)。周汝昌先生自言他是考慮到如下三點情況,才意識到前說并不合理。 第一,明義這二十首題《紅》詩大體上是按照所詠事項在書中的前后次序排列的(實際情況比這復雜許多),可“前邊寫黛玉已有多處,若要寫碧紗櫥,最早該寫,為什么已寫完了晴雯屈死,忽又'退回’到那么遠去”?吳世昌先生對“這首詩何以排得這樣后”,同樣感到“不可理解”。無奈之中吳氏只好妄自解釋說:“可能這一組詩謄清時次序搞亂了,初鈔時不見此詩,鈔到第十六首以后才發(fā)現,才鈔補上去。” 第二,周汝昌和他的哥哥周祜昌兩人都認為“'紅粉佳人’一詞,不是寫幼女少女所用”,“這個詞語只指'閨中少婦’”。 第三,賈寶玉和林黛玉兩人雖然情感親密,也曾“自幼同室”,但既不曾、更不會“同榻”,因而盡管可以說“夢魂不隔碧櫥紗”,“而不應說什么'多個帳兒紗’”。 在這三項理據當中,第一項雖然有一定道理,但并不是強硬的理由,只能提供一般性參照,因為就故事發(fā)生的前后次序而言,明義這組詩的排列次序并不十分嚴整。至于吳世昌先生的解說,純屬想入非非,當然無以服人,只是充分顯示出說者的窘迫和無奈。第三項雖然勉強可以湊合,可如上所述,《紅樓夢》相關內容中根本沒有“夢魂”容身的地界,實際上也沒有多少道理。 周汝昌先生列舉的第二項理據,因與下一步的論述具有直接關系,所以需要先考辨清楚。“紅粉佳人”一語并非專用于“閨中少婦”,也可以指未婚少女,這在古人詩文中有很多例證。如歐陽修有《蝶戀花》詞詠曰:“永日環(huán)堤乘彩舫,煙草蕭疏,恰似晴江上。水浸碧天風皺浪,菱花荇蔓隨雙槳。 紅粉佳人翻麗唱,驚起鴛鴦,兩兩飛相向。且把金樽傾美釀,休思往事成惆悵。”(《歐陽文忠公集》之《近體樂府》卷二)這里的“紅粉佳人”就根本看不出是少婦抑或少女,而一般來說,屬于少女的可能性更大。又如清代有一首《寄生草》曲詞唱道:“茉莉花兒在街上賣,紅粉佳人叫進來。這樣花正好在奴頭上戴,叫丫鬟,問他花兒怎么賣。賣花聞聽喜笑顏開,叫姑娘挑著大朵只管戴,莫提價,我不圖賺錢只圖快?!保ㄇ逋跬⒔B輯《霓裳續(xù)譜》卷四)這賣花女稱買花的“紅粉佳人”為“姑娘”,她就自然是少女而不會是少婦。由此可見,這項理據是根本不能成立的,“紅粉佳人”完全可以指稱未婚的少女。 盡管周汝昌先生所講的理據大多并沒有多少道理,但他對“或說”的困惑畢竟是一個正確的思維方向。面對眼前的困境,周汝昌先生意識到必須另辟蹊徑來解讀這首詩,所以他在《“慚愧當年石季倫”——最早的題〈紅〉詩》一文的“或說”之后又添加附記云“疑實指'繡鴛鴦夢兆絳蕓軒’事”,后來在1973年的“新論”中對此做出了更進一步的說明(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第九章《脂硯齋批》之《補說三篇》(二)《八十回后之寶釵》)。 所謂“繡鴛鴦夢兆絳蕓軒”事,是指《紅樓夢》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里描述的寶釵在怡紅院里為寶玉刺繡鴛鴦戲蓮兜肚的事情。當時,寶玉在床上午睡,襲人坐在身旁為他繡著鴛鴦戲蓮兜肚。正在這當口兒,寶釵來找寶玉“談講”,襲人很“懂事兒”地對她講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霉媚?,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庇谑?,寶釵“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那么,這“繡鴛鴦”的事兒怎么又有了“夢兆”呢?正像俗話所說的那樣,“無巧不成書”——“不想林黛玉因遇見史湘云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云便轉身先到廂房里去找襲人。林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里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隨后湘云見此情景,擔心惹出閑話,就拉著黛玉走開了?!斑@里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周汝昌先生認為,明義第十七首題《紅》詩的“語氣和內容,都應與寶釵有關”。然而這只是他的一種感覺,實際上在《紅樓夢》書中卻“找不到其他合景的情節(jié)”,無可奈何之中才想到詩中吟詠的應是“繡鴛鴦夢兆絳蕓軒”這一回里“寶釵坐于寶玉榻上,而寶玉夢中反對'金玉’姻緣的情事”。—— 這就是周汝昌先生所言“實指'繡鴛鴦夢兆絳蕓軒’事”的具體內容。 與前面的“或說”相比,這樣的說法雖然看似解釋了“夢魂”的著落,可這種“夢兆”其心其志和“夢魂”隔著“帳兒紗”不能相通畢竟是有著巨大差異的,審度上下語氣,這“夢魂”顯然是來“通靈”的;再說薛寶釵當時的身份,還恰與周氏兄弟所說的“閨中少婦”相違,明義的詩句仍然得不到通暢的解釋。 就在闡釋該詩“實指'繡鴛鴦夢兆絳蕓軒’事”的過程中,周汝昌、周祜昌這弟兄二人又產生了一個全新的想法: 這首詩還不是寫八十回前的寶釵,而實是八十回后之事。以前涉想不及此,所以只能找到“夢兆絳蕓軒”一回。現在看來,“紅粉”一詞,恰是如我們推斷的,暗示名雖結婚而實未成配(“破瓜”一句俗用指“破身”,見于《通俗編》),而且雖然同床,卻又夢魂猶隔,即所謂“夢魂多個帳兒紗”句的本意了。 這段話中值得引起高度關注的內容,是周氏弟兄二人認為明義讀到了《紅樓夢》中前八十回以后的內容,而且這些內容還同程高本系統是一致的!——若是單純就這一點來看的話,它正刺破了周汝昌先生固持的高額續(xù)撰后四十回之說。以子之矛,破子之盾,妙哉,怪哉。 這是說寶玉雖然在第九十七回就被騙成婚,娶了寶釵為妻,可直到第一百零九回之前兩人之間尚未發(fā)生性行為,亦即尚未“圓房”。然而,這樣能解釋“夢魂多個帳兒紗”么?難道是指寶玉雖心向往之卻礙于某種不得已的原因而不得不在夢中同寶釵“意淫”一番么?這也未免太搞笑了。還有,“錦衣公子茁蘭芽”句中的“茁蘭芽”怎么解?難道是無關實質的浮泛閑語么(即以蘭之嫩芽比喻家族子弟挺秀)?還是像時下某些猥褻之人那樣將其解作寶玉腰間之物?還有“少小不妨同室榻”句中的“少小”,在寶玉和寶釵成婚之后,還用它來并指這兩個“大人”能合適么?這都是周汝昌弟兄二人沒有說明、而在我看來他們也根本無法說明的問題。所以,盡管三易其說,周汝昌先生的解釋仍然捍格難通。 周氏弟兄的釋讀既然依舊含混不明,就仍會有人嘗試做出新的說明。作家張愛玲女士也技癢難耐,奮勇加入了該詩解讀者的行列——她把明義吟詠的這位“紅粉佳人”看作寶玉身邊的俏丫鬟晴雯(張愛玲《紅樓夢魘》之《五詳紅樓夢》)。 她有什么清楚的依據么?沒有。張愛玲女士只是提出晴雯服侍寶玉有時會睡在暖閣的“大紅繡?!焙筮?,而“《芙蓉誄》中有'紅綃帳里,公子多情’;又寫晴雯去后,'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息’”。她的解釋,還有“'夢魂多個帳兒紗’,是睡夢中也都多嫌隔著層帳子”,不過張愛玲女士隨即就意識到“此句與上句'少小不妨同室榻’矛盾──同榻怎么又隔著帳子”?對此,她自問自答說:“只有晴雯有時候同榻,也有時候同室不同榻?!?/p> 關于張愛玲女士的解說,其已做的解說是否貼切姑且置而不論(實際上是作家的思維太過敏感,也太過散亂,簡直漫無頭緒,四處發(fā)散,她的自問自答已經清楚表曝了思維的窘迫),惟周汝昌先生當初沒能說明的“夢魂”相通問題依然沒有著落,晴雯與寶玉之間的情感很“清純”,根本沒有產生過做些什么不尷不尬事兒的念頭,那么,他們若是睡夢中魂魄相通會是通什么呢?顯而易見,其說仍欠暢達。再說組詩的前一首、亦即第十六首“生小金閨性自嬌,可堪磨折幾多宵;芙蓉吹斷秋風狠,新誄空成何處招”,詠的就是晴雯,若依張說,總共二十首題《紅》詩竟會分給晴雯這個丫頭兩首,那就太過了,未免太不合理。一般來說,不管是富察明義,還是其他什么人,是都不會這樣做的。 三,明擺著的“本事” 環(huán)顧學術研究的歷史,你會驚奇地看到,在學者的眼前,往往會出現認識的“盲區(qū)”。所謂“盲區(qū)”,是說事實就清清楚楚地擺在這些專業(yè)學術研究人員的眼前,可他卻偏偏視而不見。這些學人當然不是“睜眼瞎”,視力完全正常,是他們的心理出現了很大一塊陰影,是這塊心理的陰影投射到了眼前,造成了一片認識的“盲區(qū)”。 不管是周汝昌先生也好,還是吳世昌先生也罷,包括張愛玲女士在內,他們都是胡適之先生高鶚續(xù)撰后四十回之說的堅定信仰者。這種堅定的理念,先入為主,致使他們在解析明義這首題《紅》詩時未能靜下心來認真審視《紅樓夢》后四十回的內容,然而“錦衣公子”詩的“本事”就明晃晃地擺在那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點兒也不暗昧,更不隱秘。 此事見于《紅樓夢》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相關敘事的背景,是黛玉已死,而寶玉和寶釵成婚后尚未依禮敦倫,賈寶玉為失去林妹妹而唉聲嘆氣,薛寶釵擔心他悲傷成疾,“便將黛玉臨死的話與襲人假做閑談,說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樣個人死后還是那樣。活人雖有癡心,死的竟不知道。況且林姑娘既說仙去,他看凡人是個不堪的濁物,那里還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來纏擾。’寶釵雖是與襲人說話,原說給寶玉聽的。襲人會意,也說是'沒有的事。若說林姑娘的魂靈兒還在園里,我們也算好的,怎么不曾夢見了一次?’寶玉在外聞聽得,細細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幾遍?怎么從沒夢過?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夢都沒有一個兒。我就在外間睡著,或者我從園里回來,他知道我的心,肯與我夢里一見,我必要問他實在那里去了。我也時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這濁物,竟無一夢,我便不想他了?!饕庖讯ǎ阏f:'我今夜就在外間睡了,你們也不用管我’?!?/p> 孰知一心思念黛玉的寶玉竟一覺睡到大天亮,連個黛玉的夢影都沒有,不禁感嘆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到了晚上,寶玉“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個主意,向寶釵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頭睡著,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穩(wěn)些,今日起來心里也覺清靜。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間睡兩夜,只怕你們又來攔我?!瘜氣O聽了,明知他早晨嘴里念詩是為著黛玉的事了,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況兼昨夜聽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好沒來由。你只管睡去,我們攔你做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亂想,招出些邪魔外祟來?!瘜氂裥Φ溃?誰想什么!’襲人道:'依我勸,二爺還是屋里睡罷。外邊一時照應不到,著了風倒不好?!瘜氂裎醇按鹧裕瑢氣O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兒。襲人會意,便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里好倒茶倒水的?!瘜氂癖阈Φ溃?這么說,你就跟了我來。’襲人聽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wěn)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還叫他跟著我罷。叫麝月、五兒照料著也罷了。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他歇歇了?!瘜氂裰坏眯χ鰜??!?/p> 接下來,我們就在書中看到了下面這樣的描寫: 寶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了,又囑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多留點神兒?!@里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寶玉睡著,各自歇下。 哪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里打鋪,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服侍,夜間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為沒穿衣服著了涼,后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想到這里,一心移到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又將想晴雯的心腸移在五兒身上。自己假裝睡著,偷偷的看那五兒,越瞧越像晴雯,不覺呆性復發(fā)。聽了聽,里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卻見麝月也睡著了,便故意叫了麝月兩聲,卻不答應。五兒聽見寶玉喚人,便問道:“二爺要什么?”寶玉道:“我要漱漱口?!蔽鍍阂婘暝乱阉坏闷饋?,重新剪了蠟花,倒了一鐘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趕忙起來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松松的挽著一個?兒。寶玉看時,居然晴雯復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耽了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了。”不覺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后,也無心進來了。后來聽說鳳姐叫他進來服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后,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wěn)重,看著心里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風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玩笑都攆了,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倒無一毫的兒女私情了。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的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睂氂裥χ恿瞬柙谑种校膊恢朗藳]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姐妹,也沒有什么不好的?!睂氂裼智那牡膯柕溃骸扒琏┎≈亓宋铱此?,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兒微笑著點頭兒。寶玉道:“你聽見他說什么了沒有?”五兒搖著頭兒道:“沒有?!睂氂褚呀浲?,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的紅了臉,心里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么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的。”寶玉才放了手,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主意了!’你怎么沒聽見么?”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輕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你怎么也是這么個道學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么倒拿這些話來糟塌他!” 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么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也睡罷,別緊著坐著,看涼著了。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么囑付來?”寶玉道:“我不涼?!闭f到這里,忽然想起五兒沒有穿著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涼,便問道:“你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過來?”五兒道:“爺叫的緊,哪里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寶玉聽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棉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叫他披上。五兒只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闭f著,回到自己鋪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聽了聽,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yǎng)神么?” 寶玉笑道:“實告訴你罷,什么是養(yǎng)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蔽鍍郝犃耍桨l(fā)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么仙?”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蔽鍍杭t了臉,笑道:“你在那里躺著,我怎么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就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頑,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被里渥著呢。這有什么的!大凡一個人,總別酸文假醋才好?!蔽鍍郝犃耍渚涠际菍氂裾{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五兒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因微微的笑著道:“你別混說了,看人家聽見,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只愛和別人混纏。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臉見人!” 正說著,只聽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唬了一跳。里間寶釵咳嗽了一聲,寶玉聽見,連忙努嘴兒。五兒也就忙忙的熄了燈,悄悄的躺下了。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聽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響,早已驚醒。聽了聽,也無動靜。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唬我們的?”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后,才朦朧睡去。 ……次日……及寶玉醒來,見眾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爬起,揉著眼睛,細想昨夜又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這話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寶釵見他發(fā)怔,雖知他為黛玉之事,卻也定不得夢不夢,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爺昨夜可遇見仙了么?”寶玉聽了,只道昨晚的話寶釵聽見了,笑著勉強說道:“這是那里的話?”那五兒聽了這一句,越發(fā)心虛起來,又不好說的,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只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兒道:“你聽見二爺睡夢里和人說話來著么?”寶玉聽了,自己坐不住,搭訕著走開了。五兒把臉飛紅,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幾句,我也沒聽真。什么'擔了虛名’,又什么'沒打正經主意’,我也不懂,勸著二爺睡了。后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睂氣O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為黛玉了。但盡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來。況兼他的舊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設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后能免無事?!毕氲竭@里,不免面紅耳熱起來,也就訕訕的進房梳洗去了。 之所以不憚“文鈔公”之譏而迻錄這么長一大段《紅樓夢》的原文,是因為兩相比對,可以清楚地看出這里敘述的正是“錦衣公子”詩的“本事”。 首先,“錦衣公子茁蘭芽”句,它所包含的語義可以分為兩重。單純就詩句本身而言,“茁蘭芽”只是對“錦衣公子”性狀的描述,即以蘭之嫩芽來比喻子弟品性挺秀,“茁”字本義為草初生貌,同月初生貌作“朏”構字法相同,故“茁蘭芽”不過強調蘭芽之稚嫩而已。“錦衣公子”指的是賈寶玉,這一點無須論證,很容易理解。所以具體地講,“茁蘭芽”在這里是指賈寶玉的翩翩儀態(tài)。 那么,為什么明義在這首詩里要用“茁蘭芽”之語特別描摹一下賈寶玉呢?這樣寫是不是有些過于浮泛了呢?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因為在上引《紅樓夢》內容當中,寶玉因睡不著覺,“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又將想晴雯的心腸移在五兒身上。自己假裝睡著,偷偷的看那五兒,越瞧越像晴雯,不覺呆性復發(fā)”,待見五兒起來送茶,“寶玉看時,居然晴雯復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耽了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了。’”而在賈寶玉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兒誄》里,正有句云“捉謎屏后,蓮瓣無聲;斗草庭前,蘭芽枉顧”(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其“蘭芽枉顧”語,指的是在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那一回的慶生席上,晴雯與襲人在“擺下飯了”之后,招呼離席在外的寶玉歸位吃飯的事兒,而當時寶玉憐惜著的香菱等人正在庭前斗草,寶玉在席面上勉強“應景”一下之后,又去看香菱等人斗草。所以“錦衣公子茁蘭芽”這句詩字面上的涵義,講的應是賈寶玉在想象中的晴雯面前的儀態(tài)。 不過“茁蘭芽”一語更微妙一層的語義,似乎是在吟詠五兒給寶玉遞茶漱口的事兒,即一語雙關,復以蘭葉嫩芽來譬喻茶葉。對這一點,還需略加說明。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頗有那么一些人很愿意把“蘭芽”二字解作男人的性器。這些人或以為“茁蘭芽”是雄風強勁的意思,而在著名研究者中,則有劉心武先生最具有代表性。劉心武先生順著周汝昌先生此詩是詠前八十回之后的寶釵這一思路,認為“'蘭芽’就是男子生殖器的雅稱,'茁蘭芽’就表示性器官已經成熟了,'錦衣公子’說的當然就是賈寶玉,寶玉他結婚了,他的性能力不存在問題,可是,他們夫妻之間怎么樣呢?他們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使得'紅粉佳人未破瓜。'紅粉佳人’是指當了新娘子、新媳婦的薛寶釵,'未破瓜’就是他還是個處女。'破瓜’在過去有這樣的含義?!偻毨镒阶聊ィ?夢魂多個帳兒紗’,也可能是形容寶玉雖然跟寶釵睡在一個帳子里,但他夢牽魂繞的還是瀟湘館里的林妹妹。他在夢中經常回到瀟湘館,多出一個里面有林妹妹合目安睡的'帳兒紗’來”(《劉心武揭秘〈紅樓夢〉》(三)下編《探佚〈紅樓夢〉第八十一回至一百零八回》,又《劉心武揭秘〈紅樓夢〉》(四)上編《薛寶釵之謎》)。 劉心武先生講解《紅樓夢》,看似新見迭出,實際上走的是“索隱派”的老路子,他也可以說是當代一“索隱派”大家。然而在我看來,這一派的觀點,從來就是想入非非,不值一駁,他對明義“錦衣公子”詩這一解讀,更是想入非非太甚,也就愈加不值一駁。在這一點上,他和清乾隆年間那位對暗“窺也字”具有特別情趣的周春是頗有一拼的(周春《閱紅樓夢隨筆》之《題紅樓夢》詩)。劉心武不僅想多了,而且還想得相當邪、想得相當怪了。 明末汲古閣刻本元好問《遺山先生詩集》 古人以“蘭芽”喻茶葉,如元好問詩《徳華小女五歲,能誦予詩數首,以此詩為贈》:“牙牙嬌語總堪夸,學念新詩似小茶。好個通家女兄弟,海棠紅點紫蘭芽。”末句下元氏自注云:“唐人以茶為小女美稱?!保ㄔ脝枴哆z山先生詩集》卷一八)元詩謂德華小女猶如“海棠紅點紫蘭芽”,正是以“蘭芽”代茶,稱譽此女之美好。 又明人王世貞有一闋《解語花》詞,乃“題美人捧茶”,詞曰: 中泠〔泉名,在江中〕乍汲,谷雨〔茶名,以谷雨前佳〕初收,寶鼎松聲細〔湯響似松聲〕。柳腰嬌倚。熏籠畔、斗把碧旗碾試〔新茶一旗一槍〕。蘭芽玉蕊〔皆茶名〕。勾引出、清風一縷。顰翠蛾,科捧金甌,暗送春山意。 微裊露鬟云髻。瑞龍涎猶自,沾戀纖指。流鶯新脆。低低道、卯酒可醒還起。雙鬟小婢。越顯得、那人清麗。臨飲時、須索先嘗,添取櫻桃味〔指美人口也〕。(明陳仁錫《國朝詩余》卷五) 這里更明確點出,“蘭芽”或被用作某一品種茶葉的專名。還有清人陳維崧也有這樣一闋《菩薩蠻》: 劃波曾到西泠去。掠入綠痕難唾處。疏簟雜眠鷗。真成自在游。 如今佳興歇。悶過春三月。剛見摘蘭芽。山村又焙茶。(鐘錦點?!跺攘暝~合?!肪硪欢镀兴_蠻·春日憶西湖,次陸藎思、徐竹亭倡和原韻》) 摘了“蘭芽”就“焙茶”,這說的當然是樹上的茶葉。 由上引《紅樓夢》可知,五兒給寶玉遞茶漱口,是引發(fā)寶玉向她傾吐對晴雯、對黛玉一片真情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所以明義才會用“茁蘭芽”三字來再現當時的情景。 “紅粉佳人未破瓜”這句詩也可以拆解出兩重涵義。其第一重涵義,是上承“錦衣公子茁蘭芽”句同晴雯的相關性,點明晴雯“枉擔虛名”的事兒;第二重涵義則是指五兒年齡尚幼?!捌乒稀钡谋玖x是緣“瓜”字字形可拆分為兩個“八”字,二八一十六,故所謂“二八”之女即謂年幼的女孩兒。另一方面,因同男人有過性行為而致使處女膜破裂,也可以稱之為“破瓜”。晴雯“枉擔虛名”即屬“未破瓜”,用的是這一詞語后面這一重引申義,而明義詩下句“少小不妨同室榻”,乃由上述二義而來,是講寶玉躺在臥榻之上而讓年紀“少小”剛剛達到“破瓜”之齡而尚未“破瓜”的五兒挨著他坐下的情況(案《紅樓夢》中打磨未精之處頗多,書中對五兒的描寫,雖然給人以年幼小丫頭的印象,但在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里明確寫道五兒的年齡是“今年才十六歲”。當時寶玉一十三歲,五兒比寶玉還大三歲;到這一回時寶玉十九歲,五兒已是二十二歲的大姑娘了??擅髁x寫詩不是歷史學者做考據,他的詩是大致按照五兒初出場時“今年才十六歲”的情況來寫的)。其實這句詩也有一語雙關之妙,因為寶玉在同五兒的談話間提到了他曾把晴雯“攬在被里渥著”的往事。 這次寶玉同五兒雖然講了很多動感情的話,以致五兒誤以為是在輕薄調戲她,可寶玉只是把她當作晴雯的“影兒”來看,絲毫沒有用情于她,更談不上輕薄和調戲?!拔鍍撼绣e愛”的根本原因是緣于寶玉“候芳魂”,而造成這一情況的直接原因則是因為她和晴雯長得很像,宛如“給晴雯脫了個影兒”;而大家都知道,晴雯本是黛玉的一個投影(《紅樓夢》中最具有典型意義的表述,是寶玉以為晴雯離世之后是去做了司掌芙蓉之花的花神,事見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而黛玉在怡紅院中給寶玉慶生時所得詩簽是詠芙蓉的“莫怨東風當自嗟”,事見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正因為如此,寶釵才會在聽到五兒復述寶玉在夜里講起晴雯“擔了虛名”和“沒打正經主意”的話后,“低頭一想”,以為“這話明是為黛玉了”。故“紅粉佳人未破瓜”句更深一層的意向,顯然是沖著黛玉去的。總而言之一句話,“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這兩句詩,點的就是“候芳魂五兒承錯愛”這一回目——五兒所蒙“錯愛”之“錯”,明“錯”在晴雯那里,暗“錯”在黛玉身上。 最后一句“夢魂多個帳兒紗”,針對的敘事,是寶玉同五兒正說話間,“只聽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唬了一跳”,寶玉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唬我們的?”“帳兒紗”在這里只是用以象征臥室,并不是實指其物,即寶玉此番離開寶釵,單獨睡在外間,只是希冀能夠一見黛玉的夢魂,外面這莫名其妙的“咕咚”一聲,顯得林妹妹的魂魄似乎來了,可是卻未能進入臥室與之相會,因此他才會有“仙凡路隔”之感,從此方與寶釵“恩愛纏綿”,以致“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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