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在中國古典詩歌的百花園里,清詩是最后的一度芳菲,我要說,在中國古典詩歌的長河中,清詩雖是大江東去的晚潮,卻是殿后的聲勢與光彩均超過前潮也即明朝的后浪。晚潮澎湃,我們的耳邊仍回蕩著撼人的潮音;后浪橫天,我們的眼前至今也仍然浪花四濺。 清詩的整體成就和名聲雖然不及唐詩宋詞,而且詩名還往往為《紅樓夢》等小說之名所掩,但清詩可說是唐詩宋詞之后的又一座高峰,不僅是大江晚潮,而且是高峰落照時分的絢麗晚霞,有待我們游目騁懷,傾心欣賞。本文所記并非晚潮或落霞的大觀,而只是速寫它的幾幅小景,即摘取幾朵浪花,剪取幾片霞光。 秦始皇嬴政當(dāng)年一統(tǒng)天下,稱“皇”而曰“始”,大行焚書坑儒之暴政,妄圖子子孫孫無窮匱地以天下而家之,造成中國歷史上第一場空前而未絕后的浩劫,不料,秦代僅歷二世至秦二世胡亥而絕,成了中國歷史上最短命的僅十有五年的王朝。而且為秦始皇所始料不及的是,他自鳴得意的“焚書坑儒”的創(chuàng)舉,自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 ·秦始皇本紀》中立案存照之后,盡管后來有人力圖美化和翻案,但歷代詩人與百姓對之卻均是口誅而筆伐。 寫作時間不算最早卻是最早詠始皇霸業(yè)的名篇,當(dāng)推詩人章孝標(biāo)之子晚唐章碣的《焚書坑》:“竹帛煙銷帝業(yè)虛,關(guān)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全詩堪稱上乘,結(jié)尾尤為警策。宋代蕭立之《詠秦》詩從“愚民”著筆,反之復(fù)之,也頗可一讀:“燔經(jīng)初意欲民愚,民果俱愚國未墟。無奈有人愚不得,夜思黃石讀兵書?!?/span>明代袁宏道《經(jīng)下邳》接踵而來,另辟蹊徑:“諸儒坑盡一身余,始覺秦家網(wǎng)目疏。枉把六經(jīng)灰火底,橋邊猶有未燒書。”相傳張良游下邳(治所在今江蘇睢寧縣西北古邳鎮(zhèn)東)圯上,于橋頭遇圯上老人黃石公,授以《太公兵法》。以上三詩,所詠為同一題材,卻各開生面,好像同一歌詞,不同的作曲家譜寫的樂曲各不相同。時至清代,雖然文網(wǎng)森嚴,但仍有不少作者忍不住于此一試身手: 以上諸詩均寫“焚書坑儒”之歷史舊事,多引《史記·留侯世家》所述張良在江蘇下邳遇黃石老人授《太公兵法》,遂助劉邦推翻秦朝的典故,或引《史記·陸賈列傳》所記陸賈在劉邦面前稱說《詩經(jīng)》與《尚書》的故事。不讀書的劉邦認為漢朝天下是“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賈傳之后世的回答是:“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雖然以上所引諸作各有千秋,但我以為丁堯臣的《阿房》后來居上,更具新意?!妒酚洝ろ椨鸨炯o》說“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杜牧《阿房宮賦》也說“楚人一炬,可憐焦土”,但今人考證阿房宮當(dāng)時并未完全建成,也未經(jīng)項羽焚燒,不過,這是考古學(xué)家的事,我們且不必去管它。丁堯臣明寫阿房宮,實寫焚坑之事,妙就妙在以阿房宮之“不耐燒”反襯“詩書”即“文化”之長在,令人耳目一新。讀詩至此,我不禁想起臺灣名作家余光中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所作《不朽的 P》一文中的妙語:“精神的力量,是世界上最柔弱、同時也是最堅強的力量?!厥蓟实慕倩?,燒不掉屈原的胡子;安祿山的兵燹,也燒不掉杜甫的那間破草堂。同樣地,納粹的重噸戰(zhàn)車也碾不死康定斯基和貝克曼?!?/span>我想,古今一理,中外皆然。 在中國眾多的河流中,小小的“烏江”本來是寂寂無名之輩,但因為有一位失敗的英雄將它做了自己最后的歸宿之地,竟然名聞遐邇,波浪而且濺濕了兩千多年的歷史和自唐代以來許多詩人的詩章。 公元前二〇二年,劉邦率兵三十萬,追擊圍困西楚霸王項羽于垓下?!佰蛳隆庇址Q古垓下聚,在今日安徽靈璧縣東南沱河北岸。韓信設(shè)“十面埋伏”,張良令各營夜奏楚樂,以致“四面楚歌”的成語流傳至今。美人虞姬在一曲《垓下歌》之后,引劍自刎而香消玉殞。今日靈璧縣東之宿泗公路旁有一座墳塋,墓前的石牌樓橫額為“巾幗千秋”,左右兩側(cè)聯(lián)語是“虞兮奈何,自古紅顏多薄命;姬耶安在,獨留青冢向黃昏”。烏江,在今安徽和縣東北四十里,今名烏江浦,項羽垓下兵敗突圍至此而自殺。后人于北岸建烏江亭,于烏江鎮(zhèn)東南鳳凰山筑霸王墓,立霸王祠,以作紀念。 作紀念的,還有歷代有關(guān)的詩篇,其中的名作,首推晚唐大而詠歷史見勝小而嘆愛情見長的詩人杜牧,他任安徽池州刺史時過烏江亭而作的《題烏江亭》一詩:“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他宣揚的是真爺們的能屈能伸的海量和卷土重來不向命運低頭的硬漢子精神。北宋的拗相公王安石卻同他唱反調(diào),也作有《疊題烏江亭》一詩:“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杜牧是詩人而兼業(yè)余史學(xué)家,見解雖然不俗,但未免有些感情用事;王安石是大政治家而兼詩人,他從政治上的人心向背與軍事上的強弱對比,指出已經(jīng)崩盤的項羽無法觸底反彈,東山再起。這是一場隔代的詩的辯論會,正反兩造不僅舌花燦爛,而且筆鋒如劍,他人似乎是無法置喙的了。但是也不盡然,南宋女詞人李清照有感于國破家亡而巾幗無用武之地,她對于項羽的歌頌有一種特定的時代感與當(dāng)下感,既不同于杜牧,也有別于王安石,頗有“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之意,其《絕句》是:“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以婉約詞名世的詞人,竟然也有喑嗚叱咤之聲;纖纖素手之下,竟然也有風(fēng)呼雷震的交響。時至明代,王象春秉持的似乎是今日美稱之“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原則,對劉邦、項羽各打五十大板,其《書項王廟壁》有云:“三章既沛秦川雨,入關(guān)又縱阿房炬,漢王真龍項王虎。玉玦三提王不語,鼎上杯羹棄翁姥,項王真龍漢王鼠。垓下美人泣楚歌,定陶美人泣楚舞,真龍亦鼠虎亦鼠!”即使是偉大人物,也有渺小的一面;即使被尊崇為英雄,有時也難免實為狗熊。法國十九世紀名作家、《茶花女》的作者小仲馬曾經(jīng)說過:“大人物不宜近看。”時至明代,對劉邦、項羽應(yīng)該是遠觀了,王象春主動充當(dāng)龍虎相爭的裁判,執(zhí)法應(yīng)該說頗為公正和高明。 在前代詩人詠唱項羽及其祠墓的眾多詩作之后,后來者已經(jīng)很難突破前人的藩籬而自出新意了,就像大樹濃陰匝地,后人已難以逸出其籠罩四方的蔭影。不過,凡事都有例外或意外,才、學(xué)、識、膽俱備的詩人,即使是對前人寫過許多次的題材,他們也仍然會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表現(xiàn)。如晚唐李山甫《項羽廟》曾經(jīng)寫道:“為虜為王盡偶然,有何羞見漢江船。停分天下猶嫌少,可要行人贈紙錢?”明末周清原所著評話小說集《西湖二集》,也記載了一位狂士無名氏的《項羽廟》:“君不君兮臣不臣,緣何立廟在江濱?(又作“嗟今空自作威靈”)平分天下曾嫌少,一陌黃錢值幾文?”時至清代,冷飯熱炒的詩人仍然不少,其中不乏佳作,如: 無論是批評還是贊賞,或是諷刺與嘆惋兼而有之的冷幽默,它們切入的角度均有所不同,表現(xiàn)的手法也因作者而異,和前人絕不雷同,總能讓讀者得到一些新的思想啟示和藝術(shù)感受,有如鮮桃一口,而絕非爛杏一筐。 清人的同類詩作中,還有兩首更可說木秀于林,出類拔萃: 宋犖(1634~1713),字牧仲,號漫塵,河南商丘人,官至吏部尚書加太子少師,有《西陂類稿》與《漫堂詩話》。他的詩與王士禛齊名,實際卻相去甚遠,但其《烏江》一詩,卻讓我玩味再三。“古廟”即霸王祠,最早至少建于唐代,因祠前有唐代當(dāng)涂縣令李陽冰篆額之“西楚霸王靈祠”字樣。據(jù)說祠內(nèi)原有宮、殿、室九十九間半,至宋犖來時,已頹敗不堪矣。詩人筆走偏鋒,不正寫而側(cè)寫,虛寫項羽當(dāng)年“力拔山兮氣蓋世”之偉烈,實寫凄涼的烏江落日,寒涼的荒煙古廟,尤其是結(jié)句的“野鼠銜髭上幾筵”之側(cè)筆細節(jié)描寫,如同大紅大紫之后的一脈冷火凄煙,鼓吹喧天之后的一派幽沉靜寂,滿天焰火之后的一片凄清幻滅,其蘊含的歷史滄桑感和威勢難久富貴幾何的人生況味,有余不盡也令人思之不盡。蔣士銓(1725~ 1785),字心余,江西鉛山人,乾隆年間短暫出仕,后以病乞休,晚年曾主講紹興蕺山書院。他與袁枚、趙翼并稱“江右三大家”或稱“乾隆三大家”,同時又是撰有《臨川夢》的著名戲曲家。《項王烏江廟》一詩,以豪氣干云的筆墨,美其滅秦之功,蓋世之業(yè),歌其純真之情,磊落之性,“如此殺身猶灑落,憐他功狗與功臣”一結(jié)尤為名句。《史記·蕭相國世家》說劉邦大封功臣,以蕭何封最厚,諸將不解亦不服。劉邦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fā)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于蕭何,發(fā)蹤指示,功人也?!痹娙藰O贊項羽為“絕世英雄”,而于“功狗”“功臣”則冠以“憐”字,他認為項羽即使兵敗自殺,方式仍然瀟灑磊落,遠勝“功狗”“功臣”之后來被江山已定的劉邦一一屠戮。詩人的這一結(jié)句,是對漢王朝“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高度概括,但其普遍意義何止是有漢一朝而已? 二〇〇八年九月,第一屆中國詩歌節(jié)在安徽當(dāng)涂召開,我應(yīng)邀忝列。當(dāng)涂與和縣隔鄰,我在當(dāng)涂客舍雖仿佛聽到項羽在烏江之畔與亭長的對話,和他最后的喑嗚叱咤、千人皆廢的殺伐之聲,但遺憾的是,我當(dāng)時只顧去尋覓李白的遺蹤,傾聽他“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的絕唱,竟然未能前去和縣,錯過了和項羽的那場千載難逢的約會。 青春啊青春,中華詞典中最美麗的詞語,短促人生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猛然回首就已經(jīng)一去不返的最美妙的時光。 年輕時擁有韶華在握的青春,像一位超級富豪擁有取之不盡的寶藏不虞揮霍,像一位頂級銀行家擁有用之不竭的財富不憚支取,總以為朝陽剛剛出海,人生的帷幕剛剛拉開,一切都還來日方長。誰知似乎只是在轉(zhuǎn)瞬之間,青春早已不知去向,富翁已經(jīng)敗落,銀行已然破產(chǎn),初升的紅日已化為一丸夕陽,人生的舞臺不久就要謝幕。這時,“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天還是一樣地開。我的青春小鳥一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你也許會想到你年輕時唱過的王洛賓所譜的歌曲;“百川東至海,何時復(fù)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年輕時讀過的那詠嘆青春的漢代詩句呢,也許會驀然重到心頭。 遠在周代中期名為“吳尊”的酒器上,就有了“青”字的金文,它由上“生”下“丹”組成,本意是草木萌生及其顏色。在甲骨文中登場的“春”由三個木字和一個日字組成,原意為春陽臨照,萬木繁茂。早在《楚辭·大招》里,就有“青春受謝,白日昭只”的詩句,遙啟了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的先聲。在中國古代詩人中,對青春時光的珍惜、留戀與歌唱,可以匯成一闋宏大的《青春之歌》或《青春交響曲》。且不要說《召南·摽有梅》的“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的關(guān)于青春與愛情的吟詠;且不要說李白《將進酒》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的青春易逝壯志難酬的傷感;且不要說岳飛《滿江紅》的“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的高歌低詠,僅僅是“青春”與“黃金”的關(guān)系,古代詩人就曾經(jīng)多次慨而言之了。 最早吟詠這一命題的,大約是中唐詩人雍陶的《勸行樂》:“老去風(fēng)光不屬身,黃金莫惜買青春。白頭縱作花園主,醉折花枝是別人?!痹姷闹髦家嗍撬念}目,勸人及時行樂,用今日的時髦語言就是“享受生活”?!包S金莫惜買青春”,照他看來,青春不論是屬于自己還是屬于他人,是可以用黃金買到或交易到的。時至金元之交,元好問與他唱的則是反調(diào),其《無題》詩說:“七十鴛鴦五十弦,酒熏花柳動春煙。人間只道黃金貴,不問天公買少年?”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即使貴重的其價仍不斷飆升的黃金,也無法向造化買回少年的時光。元好問的這一說辭,無法不得到別人的認同,在他之后,元代劇作家薛昂夫就在《[中呂]山坡羊·嘆金身世》中,投了他的贊同票:“列金釵,捧金臺,黃金難買青春再!” 我常常感嘆,不甚著名的詩人的佳作,往往遠勝那些“著名詩人”的某些作品,而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往往能超越具體的時空而具有普遍的甚至普世的意義。時至清代,屈復(fù)( 1668~ 1745)接踵而來,而且后來居上。他字見心,號晦翁,陜西蒲城人,八歲即能詩文,十九歲得童子試第一后,棄家出走而游歷四方,終身布衣。他是學(xué)者兼詩人,有《楚辭新注》《杜工部詩評》《李義山詩箋注》等著述。詩集名《弱水集》,多故國之思與恢復(fù)之志,作品于賦比興之外,多所寄托,時露奇氣。如少為人知的《偶然作》,我以為實在堪稱青錢萬選之篇: “百金”“千金”與“萬金”,“駿馬”“美人”與“高爵”,層層遞進而步步升級,此乃“層遞式”修辭,一個肯定句式的“買”字貫穿其中,最后逼出疑問句式的“何處買青春”一語。雖故作有疑而問,卻問得出人意表,如同一記警世之鐘,振聾發(fā)聵。清人沈德潛《清詩別裁集》選錄此詩,并評點說:“欲覺晨鐘,但恐買駿馬買美人買高爵者俱不聞耳?!?o:p> 順便一提的是,道光年間的詩人與詩論家、《射鷹樓詩話》的作者林昌彝,曾作有《古意》一詩:“千金買美妾,萬金買園廛。十萬買高爵,無錢買少年!”不僅在語言與構(gòu)思上因襲前人,而且可謂點金成鐵。同是清代詩人的姚燮的《南門行》曰“黃金日多,年歲日少。歲月如寶,黃金如草”,它也許受到過屈復(fù)詩的影響,但長情短語,節(jié)促氣盛,比林作強出多矣。不過,林昌彝之效顰,也說明他對屈復(fù)之作的心儀,今日諸種清詩鑒賞辭典與清詩選本,對屈復(fù)之作多付之闕如,聯(lián)想到沈德潛在其選本中都選屈復(fù)之詩八首而予他八席之地,不免令人嘆息! 秋雨秋風(fēng)之夜,在現(xiàn)代的臺燈下,我讀年代久遠的《史記》,《史記》中讀之再三的是《淮陰侯列傳》。燈光如夢,時光倒流,我恍兮惚兮似乎回到了兩千年前,仿佛看到楚漢相爭的獵獵旌旗、滾滾征塵,聽到刀劍的交鳴和壯士的叱咤,仿佛看到那梟雄的心計與英雄的肝膽,聽到太史公的歌哭笑傲、大義微言。撫昔追今,怎不令人百感蒼茫? 楚漢相爭逐鹿中原的韓信,借用臺灣名詩人洛夫在四川峨眉山蔣介石舊居對那位大人物的題句,也可以說是“歷史中好大的一滴淚”。他是秦時淮陰縣人(即今日江蘇省淮安市區(qū)),年輕不得志之時,曾受無賴少年即今日所謂黑社會哥們的胯下之辱,釣于淮陰城下,幸有一位漂母即浣衣婦心地慈悲,解決了他數(shù)十日的吃飯問題。投項羽,不受重用,改投劉邦,劉邦也有眼無珠,韓信只得出走,卻被慧眼識珠的蕭何追回,今日京劇中的傳統(tǒng)劇目《蕭何月下追韓信》本此。蕭何向劉邦力薦,韓信遂登壇拜將,率兵涉西河,擄魏王,下井陘,定齊地。初立為齊王,后于垓下敗項羽,復(fù)立為楚王,人將蕭何、韓信與張良并稱為“漢初三杰”??梢哉f,劉邦的三分之二的天下,是韓信打下來的。然而,功高震主,流氓無賴出身的暴發(fā)戶劉邦是湖南話所云之“痞子頭”,他早就對韓信心存疑忌,稱帝后借故以黑社會手段將其綁架,實在羅織不出什么謀反證據(jù),便將他削為淮陰侯,后又借呂后與蕭何之手,用計將他斬于未央官長樂鐘室,夷三族。一代英雄,一代為漢朝的創(chuàng)建立了不世之功的英雄,最后慘死于不仁不義的漢代開國帝王之手。 項羽曾經(jīng)派武涉游說韓信,愿與他以及劉邦“三分天下”,韓信不聽。后來謀士蒯通勸韓信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韓信卻念念不忘劉邦對他的“知遇之恩”,他不明白歷代統(tǒng)治者可以共患難而不可以共富貴以及伴君如伴虎之理。他心地過于善良,總是忘舊惡而不忘舊德。例如他曾找到當(dāng)年侮辱過他的市井惡少,竟然委以軍職;找到當(dāng)年救濟過他的河邊漂母,更是報以千金。須知飛將軍李廣落魄時曾被霸陵尉所辱,其實那位小尉雖出言略有不遜,但他是嚴格執(zhí)法,意在人人平等,但李廣一旦召拜右北軍太守,軍權(quán)在握,“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兩相比照,真是令人感嘆!在古典詩歌中,歷代詠韓信的作品很多,像對項羽一樣,眾生對韓信大都寄以憐憫與同情,對劉邦則多懷憎惡而大施撻伐。“千金答漂母,萬古共嗟稱”,大詩人李白在《贈新平少年》中贊美韓信受惠不忘,又在《猛虎行》中肯定他的蓋世功勛:“張良未遇韓信貧,劉項存亡在兩臣?!眲⒂礤a《韓信廟》則說:“將略兵機命世雄,蒼黃鐘室嘆良弓。遂令后代登壇者,每一尋思怕立功!”結(jié)句宕開一筆,其覃思遠意今日仍發(fā)人深省。宋代楊萬里《過淮陰縣題韓信廟》則是一首七律:“鴻溝只道萬夫雄,云夢何銷武士功?九死不分天下鼎,一生還負室前鐘。古來犬?dāng)莱顭o蓋,此后禽空悔作弓。兵火荒余非舊廟,三間破屋兩株松!”韓信在長樂鐘室被殺時,曾仰天長嘆:“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看來,楊萬里也是嘆息他悔不當(dāng)初的。明代徐熥有《漂母祠》:“落落千金報,悠悠國士心。從今慚漂母,不敢過淮陰!”敵國破,謀臣亡,“國士”的命運遠遜“漂母”,詩人諷刺針砭之意于言外可想。同是明代,常倫的《和王公濟過韓侯嶺》則以五律出之:“漢代推靈武,將軍第一人。禍奇緣躡足,功大不容身。帶礪山河在,丹青祠廟新。長陵一抔土,寂寞亦三秦?!背斯Ω哒鹬髦猓髡吒鶕?jù)《史記》特別提到韓信致禍之由:韓信為了師出有名,對齊、楚有震懾力,派人向劉邦請封為“假齊王”,劉邦惱怒而罵,張良、陳平躡劉邦足,示意劉邦授封以羈縻韓信,狡詐陰毒的劉邦馬上腦筋急轉(zhuǎn)彎:“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但卻從此更加心懷忌恨,只待他日無毒不丈夫了。 時至清代,詩人們?nèi)匀粵]有減少詠唱韓信的熱情,試看如下的兩首七律: 錢謙益說韓信少時貧賤,為時不久即拜為大將,封為真王。但他不知高鼻子的劉邦與長脖子的勾踐一樣,都是屠戮功臣之輩,鷹揚奮厲的元戎竟死于名雉、字娥姁的女人呂后之手。韓信當(dāng)年在井陘大破趙成安君陳余,拔趙旗而盡立漢之赤幟,相傳長樂鐘室故地草色盡紅,系韓信的鮮血浸染而成?;搓幊菛|有漂母之冢與信母之冢,如今兩冢安在?詩人欲奠無從。全詩多用對比,愛憎分明。當(dāng)年韓信功居七大異姓王之首,短短五年即死于非命,前人有“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之說,又有“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之辭,但沈紹姬之作,除了表達對韓信的憐惜之外,批判的鋒芒則直指罪魁禍?zhǔn)讋?。?dāng)年項羽俘虜了劉邦的父母妻子,置劉邦之老父太公于高俎之上,聲言劉邦不降即烹之,誰知這一殺手锏居然不靈,因為他“有幸”碰到的是劉邦這樣一個沒有道德底線的超級無賴,劉邦以他們曾受命楚懷王并結(jié)為兄弟為由,說什么“吾翁即汝翁,必欲烹乃翁,幸分我一杯羹”,盡管他以前對韓信解衣推食,言聽計從,但連生父都可以置之死地的無恥之徒,能對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人保持長久的情誼嗎?“分羹父子恩猶薄,推食君臣誼豈終”,真是直指人性的卑劣險惡的一針見血之言,真是毫不假借直指元兇的誅心之論,全詩的尾句也是對普遍的歷史現(xiàn)象的高度概括,是當(dāng)時的暮鼓,也是后日的晨鐘! 較之律詩與古風(fēng),絕句有言短意長含蘊不盡的長處??滴跄觊g的進士吳廷楨《淮陰釣臺》說:“惆悵王孫去不歸,功成無復(fù)理蓑衣。漢家只有桐江叟,長保秋風(fēng)舊釣磯。”首兩句寫韓信,后兩句詠婉拒昔日同學(xué)后為帝王的光武帝劉秀之請,垂釣于富春江而不仕的嚴光(子陵),對韓信惋惜之情明寫,對漢王朝諷刺之意暗寫,全詩以屈死與善終之對比結(jié)撰成章,余味深永。又如清代嘉定人金慰祖的《漂母祠》: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當(dāng)時除了淮陰城下河邊洗衣的漂母予以救濟,有誰知道窮困潦倒的韓信他日是叱咤則風(fēng)云變色的大英雄?當(dāng)年劉邦徙齊王信為楚王,韓信至楚即尋訪漂母報以千金,并找到令其出于胯下的少年,任命為巡城緝盜的武官楚中尉,可見其之不忘舊恩,也可見其不念舊惡,胸懷仁厚,不同凡俗。然而,韓信奉千金之報,僅僅為了一飯之恩,但他為劉邦打下了偌大的江山,劉邦剛剛坐穩(wěn)龍廷便對他動了殺機,禍不旋踵。兩相對照,善惡分明達于極致,待到韓信終于醒悟過來,已他生未卜此生休而悔之無及矣。 韓信是中國歷史上杰出的軍事家,既運籌于帷幄之中,復(fù)披堅執(zhí)銳于沙場之上,功高于天,下場至慘。劉邦是元兇大惡,韓信自己是否也有責(zé)任呢?韓信韓信,其名為“信”,對漂母講誠信,令人感動;對淮陰少年講仁信,令人感佩。但對劉邦如此超九段小人也竟然總是以信義相待,千載之下令人真是扼腕長嘆,韓信??! 蕓蕓眾生常常免不了嘆老嗟卑,諸如“老之將至”“老態(tài)龍鐘”“老氣橫秋”“垂垂老矣”之詞,比比皆是。然而,人的生命究竟是因何老去的呢?醫(yī)學(xué)家認為人的老化是由于細胞的變異與機能的衰退,而詩人的答案則和醫(yī)學(xué)家大異其趣,這也算是另一種“道不同不相與謀”吧? 漢代《古詩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有道是:“歲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闭f的是刻骨銘心的相思之情容易催人老去。曹植《雜詩》其二有句是:“去去莫復(fù)道,沉憂令人老。”在其兄曹丕的忌刻打壓之下,他當(dāng)然深憂苦恨而覺長日如年。憂愁最容易催人衰老,這本是人世的常情,也得到后代眾多詩人的認同,唐代詩人蘇颋《山鷓鴣詞》就說“愁多人易老,斷腸君不知”,而杜荀鶴《秋宿臨江驛》也說:“舉世盡從愁里老,誰人肯向死前閑”,至于陸游《病起》所吟之句“志士凄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志士有志不申,投閑置散而老去,追根究底仍然是滿腹無法排遣的牢愁。當(dāng)然,使人老去的最終還是歲月,孟浩然《歲暮歸南山》早就說過“歲月催人老,青山逼歲除”,李白《將進酒》更是慨乎言之:“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绷鞴馊菀装讶藪?,先是唐詩人岑參《韋員外家花樹歌》說“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宋代梅堯臣接著表示贊同他的高見:“今年花似去年新,今年人比去年老?!保ā墩率瘴甯鼔糁小罚┮粋€人老大甚至老去的表征呢?最引人注目的是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fā)。李商隱《大鹵平后移家到永樂縣居,書懷十韻寄劉、韋二前輩,二公嘗于此縣寄居》曾嘆息“鬢入新年白,顏無舊日丹”。不過,白發(fā)畢竟與時光飛逝和憂愁憂思大有關(guān)系,宋代陳師道《除夜對酒贈少章》一詩,就不僅說“顏衰酒借紅”,而且也言之鑿鑿:“發(fā)短愁催白?!?o:p> 前代詩人對人生易老的原因和衰老的征象,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后來的有出息的詩人不甘重復(fù),他們從自己與同時代人普遍的人生經(jīng)驗出發(fā),從人在旅途著眼寫人生之易老,別出機杼而另開新境。古人為功名為利祿為觀山臨水而在外奔波,少不了如諺語所云“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雞”,相當(dāng)于手表、鬧鐘、叫醒鈴之類的現(xiàn)代報時器;元好問說“千里關(guān)河高骨馬,四更風(fēng)雪短檠燈”(《十二月十六日還冠氏,十八日夜雪》),“馬”,則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輪船、汽車、火車與飛機等代步工具。晚唐溫庭筠《商山早行》乃一首有名的行旅之詩,是他由長安去襄陽投奔故舊途經(jīng)今陜西商縣之商山所作:“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詩人沒有言老,但馬鈴之響與晨雞之鳴,當(dāng)然會使人新添白發(fā)而絕非返老還童。清代詩人王九齡正是遠承了溫庭筠與元好問的一脈余緒,他的《題旅店》我一讀難忘,我認為不僅是好詩,而且乃好詩之中的上品: 首句可能是從“雞聲茅店月”化來,次句也似乎有溫詩結(jié)句的影子,然而,在如此布景之后,卻逼出了后兩句前人道所未道的情景并兼的精彩議論,如同醍醐灌頂,讀者恍然驚覺,人在江湖,“雞聲”與“馬蹄聲”才是催人老去的殺手元兇。這種古今旅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普遍情感,在王九齡筆下得到了獨特的極具詩意的表現(xiàn)。王九齡,字子武,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區(qū))人,康熙進士,著有《懶云書屋詩稿》,其《題旅店》乃短語長情的上乘之作。在他之后,蔣士銓的《李家寨曉發(fā)》、趙翼的《曉起》等篇,情景相似,但都不及他此作之警策動人。 順便一提的是,“半……半”句式在古典詩歌中的出鏡率很高,即以清詩而論,除趙翼《曉起》的“茅店荒雞叫可憎,起來半醒半懵騰。分明一段勞人畫,馬嚙殘芻鼠瞰燈”之外,尚有方肇夔的“記得離家是首春,與春相伴走風(fēng)塵。而今杜宇聲聲喚,半餞春歸半勸人”(《客中送春》),張問陶的“旃檀香凈好移居,家具何曾滿一車?留得累人身外物,半肩行李半肩書”(《庚戌九月三日移居松筠庵》),顧景星的“半紅半白杏花色,乍暖乍寒三月天。藥盌繩床嘗廢日,他鄉(xiāng)逆旅動經(jīng)年”(《曹子清饋藥》——曹子清為曹雪芹祖父江寧織造曹寅,筆者注)。筆者偶寫垂釣之閑情與雨后斜陽中之山色,亦有“遠去春郊野水濱,勞人今始作閑人。柳蔭撐起遮陽傘,半釣青天半釣云”(《垂釣》)與“四山如墨黑沉沉,何物能量夜淺深?只待雄雞來領(lǐng)唱,半山碧玉半山金”(《山曉》)之章,大約是潛意識中受到前人的影響吧?不過,今人無論是乘坐何種交通工具,二輪三輪四輪乃至千輪飛轉(zhuǎn),大都與現(xiàn)代之“輪”分不開,而報時的雞聲也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如果王九齡重來,他也許要改舊句為“世間何物催人老?半是車輪半日輪”了。 人生天地之間,除了物質(zhì)生活,還有精神生活,除了物質(zhì)食糧,還有精神食糧。在前者確保無虞的前提之下,對于蕓蕓眾生,后者應(yīng)該說更為重要,尤其是對以讀書人自命的書生。書之于書生,至少應(yīng)該如繩墨之于工匠,刀劍之于武士,文房四寶之于書家與畫家。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有許多關(guān)于讀書的詩,我姑且稱之為“讀書詩”吧。在這些詩里,作者們不僅將詩比之為食品,而且也比作其他值得珍惜的事物,林林總總,異想天開,合而觀之可以說是另一種五彩繽紛的“博喻”——西方稱之為“莎士比亞式比喻”。唐代的司空圖說:“得劍乍如添健仆,亡書久似失良朋?!保ā锻藯罚?,今日的愛書人對前者應(yīng)已無多體驗,對后者就可能曾經(jīng)感同身受吧?我有時在家中的書山中尋覓一本待用或者急用之書,每苦于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而百覓不得時,又懷疑是否為同好者所借去或不告而取去,總不免悵然若失者久之。司空圖視書如良友,明代的于謙與他遙相呼應(yīng):“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保ā队^書》)他們的心,有如時空雖然相隔渺遠卻可以同感共振的弦索。唐人皮日休說“案頭見蠹魚,尤勝凡儔侶”(《讀書》),他以為見到飽食書紙的蠹魚,也勝過那些酒囊飯袋之輩。蘇東坡說:“學(xué)如富賈在博收,仰取俯拾無遺籌?!保ā洞鷷鹆合取罚┧麑⒆x書視為富商之于財富,要廣取博收日積月累。不過,在中國古代詩人中,寫讀書詩最多的還是陸游,他的與讀者有關(guān)的詩作約有五百首,而直接以“讀書”命題的作品,至少有五十首左右,僅僅是《讀書》《冬夜讀書》《秋夜讀書》《夜讀兵書》《五更讀書示子》等題目,都會使人千載之下如聞書香,如聞一燈如豆之下的書聲與謦咳,令人肅然起敬而悠然神往。 “似囚逢縱釋,如癢得爬梳”《夜分復(fù)起讀書》,“持蠡欲測海,遽復(fù)迫老死”(《秋夜讀書示子》),如果說陸游和以上詩人關(guān)于讀書的比喻都堪稱“正統(tǒng)”,清代的鄭板橋與袁枚就不免有些出格與另類了。鄭板橋在山東范縣做縣令時所寫的《懷揚州舊居》前四句說:“樓上佳人架上書,燭光微冷月來初。偷開繡帳看云鬢,擘斷牙簽拂蠹魚。”他似乎是把書比作佳人,至少是在讀書時有非非之綺想。無獨有偶,在當(dāng)時思想即頗為解放的袁枚,他的《偶然作》其三也寫道:“見書如見色,未近心已動。只恐橫陳多,后庭曠者眾?!边@位倡導(dǎo)性靈的詩人,對于異性與書籍都頗有登徒子之風(fēng)。也許潛意識中受到他的“不良影響”,或是文心相通,我贈書給先為學(xué)生后是學(xué)者的余三定,曾作《散書小記》一文,其中也說過:“已是向老之年的我,日夜面對其數(shù)過萬的后宮佳麗,常常是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若干年后,她們不知會如何風(fēng)流云散,花落誰家?于是,我便興遣散之念,與其他日淪落風(fēng)塵,紅顏薄命,不如今朝及早擇其善者而從之?!?o:p> 近日偶然讀到明末清初詩人王崇簡的《賣珠易書》,在以上種種之外,深覺另饒意趣。他寫的也是讀書之樂,卻別有一番寫法與滋味: 王崇簡(1602~1678),字敬哉,直隸宛平(今北京)人。崇禎進士,選庶吉士。順治二年入都補官,十余年而升至禮部尚書,撰有《青箱堂詩集》。上述之詩,可能是寫于他十年窗下無人問的未舉之時。“上方”,原指仙佛所居的天界,亦以稱佛寺道觀。詩人聽說有一部非同等閑之“奇書”流傳于佛寺,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爸T”,“之于”的合音,蘇軾《后赤壁賦》有云“歸而謀諸婦”,王崇簡也只得求助于自己的妻子,這位夫人不愧為知情達理的賢內(nèi)助,欣然解下珠玉制成的耳飾以作書資。書癡詩人喜滋滋地抱回此書,白天捧閱意猶未足,晚上還連宵夜讀,他心中的奇書字字都閃耀著明月般的光芒。如此愛書求書讀書,作者真是一位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讀書種子。當(dāng)代詩人寫夜讀者不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余光中之《夜讀曹操》,開篇是“夜讀曹操,竟起了烈士的幻覺/震蕩腔膛的節(jié)奏忐忑/依然是暮年這片壯心/依然是滿峽風(fēng)浪/前仆后繼,輪番搖撼這孤島”,結(jié)尾是“也不顧海闊,樓高/竟留我一人夜讀曹操/獨飲這非酒非茶,亦茶亦酒/獨飲混茫之漢魏/獨飲這至醒之中之至醉”,真是古今相接,悠悠我心啊! 歷史上任何一個王朝,只要君昏臣暗,武嬉文恬,貪圖享樂,腐敗橫行,哪怕它開始時還有一番開國氣象,卻沒有一個不或早或晚走向衰敗與滅亡。中國古代的詩人,常常以詠史詩的形式為它們立此存照。 六朝舊事隨流水。漢魏之后的東吳、東晉、宋、齊、梁、陳統(tǒng)稱“六朝”,先后建都于建康(今江蘇南京)。六朝尤其是宋、齊、梁、陳四朝,其君王大都醉生夢死而導(dǎo)致先后亡國,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晚唐韋莊的《臺城》,就是對六朝總的蓋棺論定:“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痹谒暗亩拍粒洹盁熁\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泊秦淮》),則將創(chuàng)作了亡國之音《玉樹后庭花》的陳后主陳叔寶押上詩的審判臺示眾。而在杜牧之前的劉禹錫,則早有《金陵五首》之三的《臺城》:“臺城六代競豪華,結(jié)綺臨春事最奢。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彼麑⒘髯髁巳娑攸c突出的批判,可見真正的詩人雖然往往沒有權(quán)柄,卻握有一支春秋史筆與詩筆。 陳后主,既是六朝腐敗帝王的殿軍,也不愧為腐敗的競賽場上一舉奪冠的冠軍。楊堅奪取了北周政權(quán)改國號為“隋”而年號“開皇”,雄心勃勃準(zhǔn)備南下牧馬統(tǒng)一中國。值此危如累卵之際,沉迷于奢侈腐化之中的陳后主還不知國將不國,死之將至,竟然還繼續(xù)肆意對百姓壓榨盤剝,大起樓堂館所之不足,還新建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與寵妃張麗華、孔貴妃以及一群幫閑大臣登臨游宴,尋歡作樂。當(dāng)其時也,隋軍大將韓擒虎、賀若弼已準(zhǔn)備渡江,陳朝人心盡失,百姓紛紛含沙射影暗地傳唱“桃葉復(fù)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這是晉人王獻之為迎接愛妾桃葉所寫的詩,后代的傳唱者乃言在此而意在彼。但陳后主及其幫閑們卻懵懵然陶陶然照常聽樂觀舞,昏昏然夢夢然依舊大言“王氣在此”,上上下下還忙于籌備盛大的元旦慶典。待至隋軍掩至,倉皇中陳后主卻效土行孫“土遁”之法,帶著張麗華躲進今日玄武湖側(cè)臺城內(nèi)景陽樓下之景陽井中,如同當(dāng)世伊拉克之暴君薩達姆之遁于地窖。甕中捉鱉的結(jié)果,張麗華被殺,君王掩面救不得,因為他已經(jīng)立馬投降,他想救的只是自己的蟻命,如同后世馬嵬驛之唐明皇李隆基?!熬瓣柧焙髞硪酌半僦?,元代詩人陳孚有《胭脂井》一詩,我以為在眾多同一題材的詩作中它最為杰出: 陳孚( 1240~ 1303),字剛中,號笏齋,臺州臨海(今浙江省臨海市)人,其詩格調(diào)流麗雄渾,多有寄托,如《博浪沙》:“一擊車中膽氣豪,祖龍社稷已驚搖。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人間鐵未銷?”《胭脂井》一詩其妙在于構(gòu)思的巨細映襯,大小反形,“萬里河山”與“一井”構(gòu)成了強烈的對比與反差,嘲諷與批判之意含蓄其中,令人心悸魄動而一讀難忘。 近讀清詩,與黃任( 1683~ 1762)不期而遇。他字莘田,籍貫福建永福(今福建永泰縣),其《香草箋》中的作品頗有可觀之處,沈德潛、袁枚等詩家對其詩都很是欣賞。如“桃花灼灼水潺潺,隔斷千山與萬山。生怕漁郎漏消息,不流一片到人間”(《題畫》),如“天子依然歸故鄉(xiāng),大風(fēng)歌罷轉(zhuǎn)蒼茫。當(dāng)時何不憐功狗,留取韓彭守四方”(《彭城道中》),寫別人寫過千百次的題材還能自出新意,如同置身于合圍的鐵壁之中還能突圍而出,那就必須有過人的膽略與武功。至于杭州的西湖,自白居易、蘇東坡的有關(guān)詩作成為西湖的注冊商標(biāo)與詩標(biāo)以來,歷代不知有多少詩人寫出過多少可圈可點的作品,足可以編一部卷帙浩繁精彩紛呈的《西湖詩詞選》。詩壇有如一個演武場,難以數(shù)計的高手在其上演出過了,如果沒有獨門的絕學(xué)武功,最好不要前來自取其辱。然而,有如元代陳孚的《胭脂井》、黃任的《西湖雜詩》的一招一式也不同凡響,讓我老年花似霧中看的眼睛驟然一亮: 陳孚詩的起調(diào)是悲劇的,悲悲切切嗚嗚咽咽如江河直下,最后以“只留一井屬君王”收場;黃任詩的起調(diào)是喜劇的,歡歡樂樂飛飛揚揚如歌吹直上,最后突然反跌為“宋家萬里中原土,換得錢塘十畝湖”。宋王朝的昔盛今衰,南宋小朝廷享樂腐敗偏安一隅,宋高宗趙構(gòu)為保住自己的皇位而不欲恢復(fù)中原使父兄(徽宗、欽宗)南返,多重之義盡在“萬里”與“十畝”強烈對照的深層結(jié)構(gòu)之中。 “萬里中原”與“錢塘十畝”,“萬里河山”與“只留一井”,黃任詩與陳孚詩在巨細相形的詩意構(gòu)思方面可謂異曲同工。黃任詩雖不能說后來居上,但至少也可以說不落下風(fēng)。他是否受到過陳孚詩作的啟示呢?我已不能起他于地下而問之了。 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歌詠工人的詩作寥若晨星,罕若曠代難逢的稀有的鉆石。 飛揚跋扈不知為誰而雄的李白,是頗為自我而傲岸的了,這位自稱海上釣鰲客的詩人,他要用彩虹作釣線,明月作釣鉤,天底下無義之男人作釣餌。但是,除了眾多的名篇俊句之外,他有兩首卓異之詩我還是要特為拈出,其一是《宿五松山下荀媼家》:“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此詩贊美的是貧苦而熱情待客的農(nóng)婦,在中國詩歌史上時間最早也極為罕見。另一首是《秋浦歌十七首》之十四:“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前上一首詩寫于他暮年之時的安徽之旅,后一首作于唐代盛產(chǎn)銀與銅的安徽省貴池縣,是中國詩歌史上正面描寫與歌頌冶煉工人的第一首,即中國詩歌史歌唱工人的開山之作。一以贊農(nóng)婦,一以頌工人,誰說李白兩眼向天而不食人間煙火呢?誰說他只知表現(xiàn)自我或自我表現(xiàn)呢?現(xiàn)在一些熱衷詠嘆個人杯水風(fēng)波下筆無關(guān)民生痛癢的所謂詩人,與他相比相去何止霄壤? 在李白之后,歌詠工人和他們的生活之作,大約就應(yīng)該是宋代梅堯臣的《陶者》了:“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如果說李白寫冶煉工人的勞動場景,情感熱烈,色彩鮮明,場面壯麗,頗有李白本人性格的標(biāo)記,那么,梅堯臣之作則以勞動者與不勞而獲者作鮮明的對比,揭示出社會的弊端,用今日的語言即不公正不公平。不用說供富貴者享用的別墅豪庭了,今日普通住房之房價如同天價,眾多打工族工薪階層固然淪為“房奴”,那千千萬萬的建筑工農(nóng)民工更只能興建而興嘆。封建時代的詩人寫工人的勞動生活與生存狀態(tài),而且滿懷同情,由此而表現(xiàn)并揭露社會的不義不公,那真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值得我們時隔千年后向他們致以敬意。 元明兩代的詩人,對工人及其勞動生活似乎處于集體失語的狀態(tài),任我如何搜索,因目力有限,始終未能大海撈針。及至巡視到清代,發(fā)現(xiàn)了清初詩人吳嘉紀,才有意外之喜。吳嘉紀( 1618~ 1684),字賓賢,號野人,江蘇泰州安豐場人,明末諸生。明亡時他年僅二十七歲,即絕意仕進,閉戶窮居,僻處家鄉(xiāng)淘安鹽場勞動,其所居自曰“陋軒”,詩集亦名《陋軒詩集》。其詩作除揭露清兵的暴行與清廷的虐政,更多的是反映世上瘡痍,民生疾苦。他屬于草根派詩人,獨立于當(dāng)時的詩壇圈子之外,直到逝世前不久,因好友周亮工以及名詩人王士禛的揄揚,他才聲名稍著。周亮工甚至將他和顧炎武并論,認為“國朝詩推寧人、野人二家”。如他的《內(nèi)人生日》:“潦倒丘園二十秋,親炊葵藿慰余愁。絕無暇日臨青鏡,頻過兇年到白頭。海氣荒涼門有燕,溪光搖蕩屋如舟。不能沽酒持相祝,依舊歸來向爾謀?!彼^貧賤夫妻百事哀,妻子生日的景況如斯,在寫夫妻之情的眾多詩作中,此詩也算是情真意摯別開一格的了。更令我心動的,則是他的下述《絕句》: 東淘,是兩淮的重要鹽場之一,也是吳嘉紀的家鄉(xiāng)。此處百姓多以燒灶煎鹽為生,稱為“灶戶”,詩人自己就正是這樣的角色,所以此詩并非第三者純粹旁觀的記寫,而是詩人直接的現(xiàn)身說法與自我抒情。他所寫在一,所指在萬,在“炎日”與“乘涼”的相反相成的情境中,我們可以看到“煎丁”也即下層弱勢群體惡劣悲苦的生存景況。在許多詩人忙于向新朝獻媚邀寵之際,在許多詩人依舊流連舞榭歌臺、熱衷吟風(fēng)弄月之時,這首詩的出現(xiàn),不啻是空谷的足音,震耳的異響,彌足珍貴。 當(dāng)代的時下文壇,多的是鶯歌燕舞吹拍逢迎,多的是粉飾或歪曲歷史的正說與戲說,多的是權(quán)力尋租與商業(yè)炒作,多的是偽貴族的自命不凡俯視蒼生,多的是小資們搔首弄姿而無病呻吟的文字游戲,讀吳嘉紀的生平和他的血淚交迸的詩作,我不禁憬然有悟,慨然而嘆。 古城邯鄲,故址在今河北省邯鄲市西南,乃戰(zhàn)國時趙國之首都,黃河北岸之商業(yè)中心,蕓蕓眾生博名爭利之地。除了誕生過“邯鄲學(xué)步”這一成語,唐代傳奇作家沈既濟還將這里當(dāng)成了他的一部名作的故事之發(fā)源地。 沈既濟的《枕中記》是一部傳奇小說,寫的是落魄的盧生在邯鄲旅店遇見呂翁,將其當(dāng)成傾訴對象,自陳貧困,大倒苦水,呂翁給他一個枕頭,其時店主正炊黃粱,而盧生卻伏枕入睡。夢中盧生娶崔氏女,后中進士,仕宦而至將相,子孫滿堂,享盡富貴榮華而不亦快哉,但好夢初回,卻空空如也,店主的黃粱尚未煮熟。這一傳奇,給我們留下了“黃粱美夢”“一枕黃粱”“黃粱一夢”之類的成語。除了宋之話本中有《黃粱夢》,元代散曲名家馬致遠有同題劇作,明代大劇作家湯顯祖有《邯鄲記》,清代小說家蒲松齡有舊題新作之《續(xù)黃粱》,它還刺激了歷代許多詩人的詩興,留下諸多由此而生發(fā)的詩篇。 清代以此為題材的詩作較前代更多,我選擇幾首角度不同意境有別的作品,為它們舉辦一個小型的展覽會,讓我們觀賞雖然同是珍珠,卻有怎樣的不同的質(zhì)地與光彩。 第一個出場的是宋犖之《邯鄲道上》。宋犖之詩,前已引用其《烏江》。《邯鄲道上》是他的可與《烏江》比美之作: 詩的開篇,即點明是秋風(fēng)蕭颯的邯鄲道上,景物則是野外古木林中一座荒涼的祠廟,那正是祭祀盧生之處,而特寫鏡頭則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求名嗜利之客,一身塵土,均先后在廟中跪拜?;臎雠c熱鬧,虛幻與紀實,構(gòu)成了強烈的對比,詩人的感喟也盡在不言之中。不過,作者身為大學(xué)士宋權(quán)之子,順治四年即以大臣之子侍衛(wèi)禁廷,后來由黃州通判而晉吏部尚書,加太子少師致仕,可謂榮貴集于一身。此詩該是他年輕時的作品吧?不知寄寓了他什么言外的感喟?試看今日之域中,諸多廟宇又重新香火鼎盛,許多人不是皈依一種宗教信仰而修身養(yǎng)性向善付出,而是向冥冥之中的菩薩索取,不外祈子求福發(fā)財升官之類,甚至還有一些貪官污吏也跪拜如儀,希望菩薩保佑他們“好人一生平安”,不要東窗事發(fā)。大肚能容的菩薩有知,不知是否能容此天下難容之事? 第二個出場展示的是屈復(fù)之《黃粱盧生祠》。屈復(fù)這位詩人特立獨行,其詩作在精神層面和表現(xiàn)藝術(shù)方面,也往往與眾不同,標(biāo)新而立異。前述他的“百金買駿馬,千金買美人,萬金買高爵,何處買青春”(《偶然作》)就是如此,而其《黃粱盧生祠》也不同凡俗: 屈復(fù)之前的作者,大都是諷刺盧生好夢的虛幻,批評朝拜者的癡迷,屈復(fù)卻反其意而用之,竟然對盧生大加贊美。富貴而至將相,飛升而作神仙,是世俗人間最頂層設(shè)計的夢想了,天下盡入囊中超過所有公侯只是沒有做成神仙的,就是秦始皇漢武帝這些帝王了,但他們都趕不上盧生一頓飯時間的美夢。如此如此,作者對功名利祿的徹底否定,尤其是對至高無上的帝王之威福的冷嘲與蔑視,都盡在其中,其思想之鋒芒,堪與刀穎交寒光。 詩貴創(chuàng)造。有價值的作品,絕不是重復(fù)自己或重復(fù)他人,而是在思想上給人以啟示或震撼,如春夜的好風(fēng)喜雨,潤物無聲,似黑夜中的亮電驚雷,發(fā)人深??;在藝術(shù)上給人以驚奇和喜悅,使人一見難忘,似美人之秋波臨去,如佳茗之口舌留香。清初詩人陳廷敬《邯鄲道上》說:“炊熟黃粱已是遲,海門歸路幾人知?卻憐朝市紛紛客,怕說盧生夢醒時?!鼻宕笃谠髟鴩涣砰L的李元度有《邯鄲廟題壁》一詩:“邯鄲道上呂仙祠,門外縱橫官轍馳。熱客到來應(yīng)猛省,世間好夢有醒時?!彼麄兊淖髌冯m是寫他人寫過多次的熱門題材,卻仍各有亮點。時間與李元度相近的周士健,也有《題邯鄲盧生廟》一詩,想法卻有些另類。周士健字仲健,浙江嘉興人,清宣宗道光二十九年( 1849)舉人,歷官鳳鄰鹽法道,有《師竹居》集。他在清代詩名并不彰顯,但其《題邯鄲盧生廟》卻頗可一讀: 作者曾從戎塞外,于鋒鏑之中屢建奇功,自鑄印章為“三十曾提十萬兵”。此題廟之作原為二首,第一首是:“三十曾提十萬兵,同袍隊里最年輕。而今更比先生早,未到封侯夢已醒!”二詩合參,既有對功名未就的幽默自嘲,也有對立功塞外的豪情壯志的抒發(fā),更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蒼涼悲壯,但卻均從盧生的傳奇故事生發(fā)。雖然萬變不離其“夢”卻另開天地,有藝術(shù)最可寶貴的新鮮感,如此當(dāng)然就令人耳目一新了。 紀曉嵐,在清代是一個婦孺皆知的名字。他不僅于乾隆嘉慶時期的士人中享有博學(xué)鴻儒之盛名,甚至當(dāng)時及其后在民間的形象也頗為親切可喜。因電視連續(xù)劇《鐵齒銅牙紀曉嵐》的風(fēng)行,他的大名重新升溫,在蕓蕓百姓中知名度直線飆升。 紀曉嵐,清雍正二年( 1724)生于直隸(今河北?。┖娱g府獻縣,名紀昀,字曉嵐,一字春帆。乾隆十二年( 1747)鄉(xiāng)試第一名舉人,乾隆十九年三十歲時中進士,從此雖小有坎坷卻仕途通達,官運亨通,曾任禮部、兵部尚書等正部級高干職務(wù),嘉慶中擢內(nèi)閣(副宰相)協(xié)辦大學(xué)士,加太子少保,管國子監(jiān)事。卒,謚文達。我并不看重這些高官顯爵之頭銜,它們于紀曉嵐也應(yīng)該如過眼煙云,因為他從不以富貴驕人,不像今日官場中某些人之一闊臉就變,嘴臉極為難看而洋洋自得。令我眼為之熱心為之動的,是他的學(xué)問與成就以及他的一些清詞麗句。 紀曉嵐群書博覽,學(xué)問淹通,讀書人美稱其為“兩腳書櫥”。他在總纂《四庫全書》期間,家藏珍典,宮中秘笈,均在他一目十行之列。他曾作《自題校勘四庫全書硯》一詩:“檢校牙簽十萬余,濡毫滴渴玉蟾蜍。汗青頭白休相笑,曾讀人間未見書?!逼涓贵与m為“書庫”,但他絕非盡職盡責(zé)的高級保管員或管理員,而是源頭活水化作滔滔的江河。他是清代文化史乃至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罕見的奇才,集學(xué)者、詩人、小說家、編纂家、史地學(xué)家、文藝評論家于一身,甚至于駢文與楹聯(lián)的創(chuàng)作也均極具成就,被視為中國文化史上的“通儒”“怪杰”與“一代文宗”。僅以他二十四卷的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而論,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就稱其“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雍容淡雅,興趣盎然,故后來無人奪其席”,而當(dāng)代名作家孫犁,也譽之為“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其他同類作品所不能超越的位置,它與《聊齋志異》是異曲同工的兩大絕調(diào)”。 一個人在某個領(lǐng)域有所建樹就頗為不易了,一株樹能花開照眼就已讓人一飽眼福了,天賦過人的紀曉嵐卻有多方面的成就,猶如繁英滿樹而落英繽紛。除了其他種種之外,他還有詩十六卷。雖然作為乾隆的近臣與第一文學(xué)侍從,伴君之側(cè)近四十年,如同古今的御用文人一樣,難免有許多奉和應(yīng)制、歌功頌德乃至代筆捉刀的無聊之作,也無論古今,那些作品在歷史與文學(xué)的天平上都輕如鴻毛。但是,一旦離開死板如凍土、僵化如槁木的宮廷,心靈稍釋禁錮,呼吸較為自由,紀曉嵐也有一些可讀的登山臨水之作,可觀的直抒性情之篇,如中年貶謫新疆的大型組詩《烏魯木齊雜詩》,可以說是唐人邊塞詩的新章和余響。只是他的詩名為文名所掩,復(fù)為今日近乎戲說的電視劇所累,不大為眾人所知矣。 我們不妨從他的詩歌園圃中,采摘幾朵養(yǎng)眼亦復(fù)養(yǎng)心的花朵。漢代張衡有《四愁詩》,紀曉嵐有一首垂訓(xùn)子孫之作《戒后》,今日尚不乏教育意義,亦可稱之為“四莫詩”:“貧莫斷書香,富莫入鹽行,賤莫做奴役,貴莫貪賄贓?!惫芾睇}務(wù),最易敲詐勒索;為人奴仆,缺乏獨立人格。尤其是首尾兩句,可說是他的座右之銘、戒后之箴。他不像某些官人臺上滿口仁義道德之言,臺下盡為男盜女娼之事,他位高權(quán)重卻廉潔自守,從不索賄受賄。他的弟子陸平泉在貴州做官,致函座師請安,說路遠不便奉送禮物云云,他答之以詩:“一札迢迢自日南,只將綾刺貯空函。老夫得此心原喜,知汝居官定不貪!”他的烏魯木齊詩多達一百六十首,只有以后貶此之林則徐所作《竹枝詞》組詩才可與之相比。其中也不乏佳作,如“斷壁苔花十里長,至今形勢控西羌。北庭故堞人猶識,賴有殘碑記大唐”,這是寫唐代北庭都護府之舊城;“烽燧全消大漠清,弓刀閑掛只春耕。瓜期五載如彈指,誰怯輪臺萬里行”,這是詠邊塞安寧烽煙不起的新景。大唐故地,邊地新風(fēng),是地理銘,是風(fēng)物志,也是聲調(diào)流美的可讀之詩。紀曉嵐素稱“風(fēng)流才子”,他的愛情詩感情真摯,悱惻纏綿,非時下詩歌中所謂“下半身寫作”可比。他遠戍西北時,其愛妾郭彩符念想成病,去關(guān)帝廟求得之簽有句云“繡緯重結(jié)鴛鴦帶,葉落霜凋寒色侵”之句,及至他從烏魯木齊東歸不久,彩符即不治去世。他的悼詩是:“風(fēng)花還點舊羅衣,惆悵酴醾片片飛。恰記香山居士語,春隨樊素一時歸。”“百褶湘裙展畫欄,臨風(fēng)還憶步姍姍。明知神讖曾先定,終惜芙蓉不耐寒?!笨芍^舊夢前塵,深情濃至。人生的初戀常常是美好難忘的,紀曉嵐也是如此。他少年時與四叔母季安人之婢女文鸞青梅竹馬,但棒打鴛鴦之后文鸞抑郁早逝,紀曉嵐終生念念未能忘情,四十八歲時曾憶舊而作悼亡之《秋海棠詩》,及至七十六歲的遲暮之年,還將文鸞的事跡及悼亡之作《秋海棠詩》記載于他的《灤陽續(xù)錄》之中: 德國大詩人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的開篇曾說:“少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少女,誰個不善懷春?”東方的少男少女紀曉嵐與文鸞就是如此,但他們的愛情同樣“有慘痛的血淚飛迸”。從紀曉嵐詩的情調(diào)、韻腳以及結(jié)句,我們都可以聽到宋代陸游暮年時追懷唐婉之作的遺響。 紀曉嵐登山臨水,有一些特別精警或清雅之作。乾隆二十七年(1762)冬,四十歲的紀曉嵐出京任福建學(xué)政,作《南行雜詠》七十五首,其中有一詩題為《涿州過巨馬河相傳此水不出橋下遇橋則潰而旁行》:“一帶寒波作怒聲,石梁斷處氣縱橫。多應(yīng)未讀淮陰傳,不見英雄胯下生!” 聯(lián)想巧妙,意興深長。無聲詩與有聲畫,須在桐廬江上尋,他另有《富春至嚴陵山水甚佳》組詩四首,以下引前面二首: 富春,古縣名,即今日之浙江富陽。蕭山至桐廬一段之錢塘江稱富春江,桐廬西南之富春山又稱嚴陵山,系東漢嚴子陵垂釣處,下有嚴陵灘。紀曉嵐此詩造語清雅,可與清雅之山水相映成輝,如“琉璃鏡”之喻,如“翠色”之妙不可言的擬人化,如“綠”之形容詞作動詞 ——宋代固然有王安石之“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泊船瓜州》),同代之前人也有朱彝尊之“五月新苗綠上衣”(《夏日雜興》),査慎行之“牛背渡溪人,須眉綠如畫”(《青溪口號》),沈德潛之“行人但覺須眉綠”(《過許州》),然而,紀曉嵐先有“濃似春云淡似煙”的比喻鋪墊,故其“參差綠到大江邊”更覺意象新鮮而生氣彌漫,后來而居朱彝尊、査慎行之上。如今,富春江嚴陵為黃金旅游線路,紀曉嵐上述之詩,我以為可以作黃金導(dǎo)游語,只是不知今日紜紜紛紛之旅游者,在觀山覽水之余,有多少人知道紀曉嵐如上絕妙之詩? 還要寫一段并非題外的話,作這一節(jié)文字的尾聲。紀曉嵐之絕妙好辭“翠色隨人欲上船”,人說它可能受到王維“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書事》)的影響,其實,此詩還另有故事。乾隆二十一年秋,紀曉嵐隨從乾隆赴熱河避暑山莊編纂《熱河志》,于古北口旅店墻壁見到兩句題詩曰“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他以為明人浦源的“云中路繞巴山色,樹里河流漢水聲”(《送人之荊門》)也無從過之,贊嘆不已而可惜不知作者姓名。后來他主持順天府鄉(xiāng)試,得到舉人朱孝純(子穎)的投詩即有如上兩句,他感嘆“翰墨姻緣,良非偶爾”,師生遂成莫逆之交。紀曉嵐日后所作上述二詩特別是“參差綠到大江邊”一語,正是從朱子穎之句聯(lián)想衍化而來。朱子穎能詩善畫,才華秀發(fā),人稱“小李白”,后任泰安知府,作為座師的紀曉嵐曾當(dāng)面對他說:“人言青出于藍,今日乃藍出于青。”清人陳壽祺的《郎潛紀聞初筆》記載此事,并盛贊紀曉嵐“虛心盛德,不沒人長”。放眼今日文壇與學(xué)府某些壓制后進、排擠同輩、抄襲他人據(jù)為己有的種種現(xiàn)象,不是可以令人深思而長嘆息嗎? 十年前撰《唐詩之旅》一書,專作《詩詠金錢》一文,對唐詩人從各個角度詠錢之詩,作了一番走馬看花也看錢的匆匆巡禮。后讀清詩的同類題材之作,發(fā)現(xiàn)它們有許多并沒有重復(fù)前人而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有如同是好山好水,仍有各自的水態(tài)山容。我在觀奇覽勝之余,意猶未盡,乃作如下一段文字,作為《唐詩之旅》的回聲,《清詩之旅》的補白。 對于“錢”,歷來有俗與雅兩種稱呼。民間之俗稱望字生義,因錢偏旁為“金”而右迭兩“戈”,故戲云“金二戈”或諧音“金二哥”。雅稱呢?則出自晉惠帝時隱居不仕的魯褒先生之《錢神論》:“親之如兄,字曰孔方?!濒敯秊殄X之雅稱“孔方兄”舉行了命名禮,一直傳至今日。除了唐宋詩人詠錢之作外,明代大畫家沈周《詠錢》有句說“有堪使'鬼’原非謬,無任呼'兄’亦不來”,遠紹魯褒之文的主旨而意在翻新。小品文名家袁宏道也有《讀〈錢神論〉》一詩,云“閑來偶讀《錢神論》,始識人情今蓋古。古時孔方比阿兄,今日阿兄勝阿父”,嬉笑而怒罵,可見在明朝即已世風(fēng)不古。時至清代,引人矚目的是沙張白的古風(fēng)《鑄錢引》: 字介遠號定峰的詩人沙張白,江南江陰(今江蘇省江陰市)人,性耿介,長于史學(xué),終生布衣。錢謙益見其樂府近于白居易,愿為之序而沙張白卻之。吳偉業(yè)引介給龔鼎孳,龔頗為賞識,贈以二律,有“藏山名士業(yè),入洛大人才”之句。沙張白是身處民間的“草根詩人”,又認為“詩乃有韻之春秋”,“匹夫匹婦之心聲”,詩之功用在于“獎?wù)?、刺邪、諷諫、箴規(guī)”,所以他的詩作大都語言通俗而鋒芒畢現(xiàn),此詩就是如此。詩人以一個鄉(xiāng)下老者的視角與口吻,寫私鑄官錢者慘遭刑戮,官鑄而監(jiān)守自盜的貪官污吏卻優(yōu)哉游哉、逍遙法外。他認為只有移此刃而刃之,社會才可望澄清而和諧,真是詩筆如刀,詩膽如鐵。 “百金買駿馬,千金買美人,萬金買高爵,何處買青春”,屈復(fù)的《偶然作》已經(jīng)驚心動魄了,將此詩選入《清詩別裁集》中的詩人兼詩論家沈德潛,謂之“欲覺晨鐘,但恐買駿馬買美人買高爵者俱不聞耳”。今日貪官污吏,有幾人“聞”過屈復(fù)此詩呢?屈復(fù)還有一首《鄧通錢》: 黃頭郎君忽有錢,王侯公卿皆比肩。 爾錢來何路?乃敢凌豪賢。 古無不崩之銅山, 日中有錢人所羨, 日夕餓死人誰憐? 鄧通為西漢蜀郡南安(今四川樂山)人,漢文帝時先為黃頭郎,后至上大夫,賞賜無數(shù),復(fù)賜銅山鑄錢,是為“鄧通錢”。景帝即位后罷官,藉沒其家,鄧通只得寄食于人,窮困而死。屈復(fù)寫這一歷史往事,意在警示后世之財出不義而多錢自雄者,其意真乃朝花夕拾,其詩無異暮鼓晨鐘。 嶺南順德(今廣東佛山市順德區(qū))人陳恭尹,為明末清初愛國志士與詩人。王隼取屈大均、陳恭尹、梁佩蘭之詩刻為《嶺南三家集》,三人并稱為“嶺南三大家”。陳恭尹詩多亡國之痛,故國之思,庶民之苦?!督疱X》一詩,則是其詩作中的另類: 頷聯(lián)寫貧富之懸殊,今日讀來也遠非明日黃花,而是頗具現(xiàn)實意義。尾聯(lián)以反說正,意為富有者只需認識銅錢上所鑄如“××通寶”之類幾個字,便可笑傲眾生,甚至橫行天下,令飽讀詩書而清風(fēng)兩袖者羞愧。 清代乾嘉詩壇的才子袁枚,寫過不少與錢財有關(guān)的詩,專門詠錢之作有三題九首之多。他曾作組詩《詠錢》,詠錢而以組詩出之,以前得未曾有,可說是他的首創(chuàng)。如其中之一: 曾經(jīng)為官為宦亦復(fù)豐衣足食的袁枚,并不故作清高,像一些士大夫那樣心雖好貨而口恥言錢,如西晉的王衍就稱錢為“阿堵物”。袁枚在《秋夜雜詩》中也曾坦率地自稱“解愛長卿色,亦營陶朱財”,在上述之詩中,他開宗明義就強調(diào)蕓蕓眾生擁有錢財?shù)谋匾?,同時,又以漢靈帝賣官鬻爵、靈帝之母永樂太后拼命斂財、鄧通貪婪無度而敗家為例,批判了取之無道者的貪鄙及其下場。從古及今,貧富懸殊總是社會不公正的表現(xiàn),是社會難以和諧穩(wěn)定、長治久安的禍根,也是執(zhí)政者必須認真面對與妥善解決的重大社會問題?!皵M把婆心向天奏,九州添設(shè)富民侯”,二百多年前的袁枚關(guān)于錢的觀點是辯證的,尤其可貴的是,他強調(diào)的是“富民”而且是“九州同富”,這種祈愿與呼吁,今日仍為切中時弊的警世之鐘,傳揚的是警鐘不絕的余音! 如同百川之奔赴大海,百花之朝向太陽,世上的蕓蕓眾生都向往和喜愛春天,而和青春作伴的詩人,更是春天的歌手。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從各種角度不同側(cè)面詠春之詩不計其數(shù),僅僅是其中的佳作,就可以編纂成一部珠玉紛呈的專書。春天中的春天,就是早春二月。下引的詩句或篇章,都點明了“二月”二字,且看古代詩人如何向早春二月獻上他們不倦的贊歌,心靈的戀曲,至于那些詠嘆早春而未標(biāo)明二月的篇章,我就只能割愛而不予援引了。 請賀知章第一個出場。他的《詠柳》早已傳唱千年:“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蓖硖频亩拍聊兀克凇顿泟e》中贊美自己心儀的揚州美眉,也要請早春時節(jié)來幫忙:“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在詩中,大自然的春色與人間春色合二為一。他即使寫秋光秋色,杜牧也要請二月的鮮花來襯托:“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保ā渡叫小罚┍彼蔚脑娙四??歐陽修《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較長,我只引其中的名句“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fā)江邊二月晴”,讀者就可想象位于安徽潁陽的那座西湖的旖旎風(fēng)光。南宋的楊萬里,在《春曉》一詩中對早春二月也念念未能忘情:“一年生活是三春,二月春光盡十分?!睍r至元代與明代,楊維楨《寄衛(wèi)叔剛》詩說:“二月春光如酒濃,好懷每與故人同。杏花城郭青旗雨,燕子樓臺玉笛風(fēng)?!币粔貪峋葡蚕喾?,遠謫云南的四川才子楊慎對酒說愁,也對景消愁,他在《滇海曲》中曾說:“天氣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斷四時春。” 以上的詩句或詩篇,都是出自名家之手,或?qū)懢笆闱?,或寄懷寓托,均各有勝長,但出之以絕句的形式,將早春二月的美好風(fēng)物和詩人的獨特感受,剪裁熔鑄為一種典型的引人遐想的情境,并且在詩中點明“二月天”,我印象最深的,是韋莊、黃庭堅和清人高鼎之作。 晚唐詩人韋莊,有許多詩詞名作。他的《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五首》的第一首是:“滿街楊柳綠絲煙,畫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簾花樹動,女郎撩亂送秋千?!鼻皟删鋵懢?,“清明二月天”由柳絲畫出,后兩句寫人,啟發(fā)過后來者蘇軾,寫出“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蝶戀花》)之妙語。北宋的黃庭堅《觀化》一詩寫道:“竹筍初生黃犢角,蕨芽已作小兒拳。試挑野菜炊香飯,便是江南二月天?!痹娙梭w物入微,比喻新穎,前兩句分寫,第三句合寫,結(jié)句則水到渠成地歸結(jié)到“江南二月天”。他們的詩雖各有千秋,但我以為清人高鼎的《村居》堪稱后來居上: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是南朝齊梁時丘遲《與陳伯之書》的名句,高鼎借用“草長鶯飛”作全詩的大背景,并且將暮春三月的時間提前為“二月天”,然后將鏡頭移至楊柳堆煙的長堤之上,一個俗而出新的“醉”字寫盡了春光駘蕩,這是全詩的小背景。布置完畢,人物出場,一群放學(xué)歸來的兒童,嬉笑喧鬧著將風(fēng)箏將歡笑也將他們對明天的憧憬,一起放送到藍天之上。這首詩,一派活潑天真,一派天機云錦,是寫早春二月別開新徑的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好詩,兒童與少年讀了,自然會滋潤他們的童趣童心,而成年人讀后呢,除了享受到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喜悅之外,該當(dāng)會恍兮惚兮回到他們遺失已久的童年吧? 高鼎,生卒年不詳,大概生活在晚清咸豐年間,浙江仁和(今浙江省杭州市)人,字象一,又字拙吾。浙江古籍出版社的《千首清人絕句》,竟然沒有他的一席之地。社會生活中不少杰出的人物常常埋沒于草莽,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內(nèi)也往往有佳篇勝構(gòu)被視而不見,然而,俗云“是金子總會發(fā)光”,詩不在多而在精,高鼎即使僅僅只有這一首詩,也足以笑傲江湖而傳之后世了。乾隆貴為帝王,在他名下的大作近五萬首,約等于現(xiàn)存全唐詩的總數(shù),盡管當(dāng)時紅得發(fā)紫,吹鼓手們眾聲吹捧,儼然詩壇至尊,只差沒有開全國性的最高級別的作品研討會,然而,今天有誰還能記得半句呢?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 聲明:投稿視為授權(quán)本平臺刊發(fā),出版等權(quán)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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