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回娘家，跟著母親的腳步，也順便看了回我的外公。

   外公九十多歲了，聽他說，村里很多人都已經(jīng)尊稱他為家長了。這個歲數(shù)，也算是高齡了，的確可以算得上是村人的家長了。

   外公和我說這話時，我能感覺到他心里的愉快和驕傲。對于年輕人來說，也許賺多點錢是生活的目標，是傲人的資本，不過對老年人來說，可能活得比許多人久長，身體比同齡人健康才是最值得幸運的事。

   在我的記憶里，外公一直就是那個家長，那個不錯的家長。

   外公家是臨鎮(zhèn)上的一個大村莊，不過我母親和我大姨，都被外公嫁去了鎮(zhèn)里的偏遠的小山村。特別是大姨，村里就幾十戶人家，而且還在山頂上。小時候聽大姨說，自從外公定下了她的親事，她有一年多沒有來我家看她姐姐，就是我母親，因為那時候還沒有公路，來我家的唯一的一條山路，要經(jīng)過那村莊附近，她不愿意路過那里。

   也就幾十年的事，封建家長制的包辦婚姻，早就無影無蹤了。在那個年代，父親是有著家長特有的威嚴感的，不敢怒不敢言，內(nèi)心里還崇敬有加，在子女面前，外公做到了。不過現(xiàn)在，外公的思想早就跟上了新時代了，記得他九十大壽那回，幾個孫輩坐他房里和他聊天，說到男女間的感情事，外公比年輕人都要通情達理，思想境界很超前。

   我應(yīng)該感謝外公的。就因為我家太偏遠，村莊太小，我才有機會住到外公家，繼續(xù)我的學習生涯，有那么些年，成為那個大家庭里的一員，成為那個幸運的，全村人的外甥女。要知道，在我自己家里，作為一個女孩的角色，我是自以為很卑微，很多余的那個人。讓我這樣想的最嚴重的一件事，可能是因為第二年母親又生了一個女兒，因為我爺爺?shù)牟淮姡赣H便在床前溺死了那個女嬰。

   這種事在當年并不是很另類，鄰居很多人也是這樣的，也有些人家是把女嬰送人，然后繼續(xù)生個兒子，因為后來需要計劃生育。不過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個遙遠的秘密，從不敢跟人提起，仿佛那是我的大罪孽。因為后來自修了心理學，才慢慢地學著去看清，也可以拿出來示人了。

   生活就是這樣，關(guān)上了一扇門，就打開了另一扇窗，只要我們愿意去看見。

   在外公家，沒有重男輕女，沒有男尊女卑，我在那里，不僅可以自在地做我的女孩角色，不用被男性意識壓迫，而且，因為大姨生的是兩個兒子，加上我弟弟，我是那個唯一的外甥女，我反而有了種驕傲，有一種可以恃寵而驕的感覺。

   人的心理就是那么復(fù)雜，我為自己是個女孩的不公待遇呼喊公平，又處處追求高人一籌的優(yōu)越感，仿佛以此填補卑微感覺的缺憾。從小到大，我對公平感有較大的期待，從小到大，我又喜歡自己特立獨行，與眾不同。現(xiàn)在想來，都是幼稚的想法。

   母親肯定因為自己的父親很慈祥，從不打人罵人，有個好父親的形象，而我的父親，卻是一個不擅長關(guān)愛的人，因此很失望吧。在我的心里，我的大姨算得上一個玲瓏八面的山村婦女，而我的母親，我卻覺得活得一直像個孩子，等待周圍人的關(guān)愛。最近有跟朋友聊童年經(jīng)歷，同樣的父母，子女們的形象卻是相去甚遠，從這點上說，一個人的自我成長是遠比家庭影響更重要的地方。

   說點我的外婆。我感覺我的外婆有點特別，她好像對誰都不動聲色，好像別人的事都與她無關(guān)似的，待人很不熱情。比方說，我母親上娘家，在村門口遇見了正曬著太陽的她，母親跟她招呼，他可能應(yīng)一聲，也可能不吭氣，自顧自地曬她的大太陽，一般不會起身招呼回家。

   有一次，我跟著別人上外婆家住，外婆看到我竟然說外婆給你去燒點點心吃，我小舅就說外婆好像對我特別的好呢，因為好像沒對別人這樣過。特別好的感覺，我總是記住了，所以就算外婆總是喜歡罵孩子說人，我也還是喜歡她的，甚至覺得她的活法自成一統(tǒng)，是難得的人生哲學。

   外公在外婆心里，也許就是那個天。外婆對子女很苛刻，要求很多，不過印象里好像從沒有和外公吵架說嘴的時候，每每在說話做事間，把外公放在那個最重要的地方。比如，燒的飯菜，必須把最好的留給外公吃，外公沒回家，別人自然也不能先吃，有什么需要決定的事情，都必須去問過外公才行?？傊谒乃枷肜?，外公是比任何人都要重要的人。

   聽母親說，外公十幾歲的時候就沒了母親，原因好像是太外公是個花心的人，和家里的老婆吵架打了起來，懷著孕的太外婆因此難產(chǎn)而死，于是外公就挑起了自己人生的重擔。這個故事也可能是我的一個錯誤的記憶，不過外公有個異母妹妹，我的姑婆，和我母親一般大，讀上了書，后來是教師，生活和思想境界和母親距離很遠。據(jù)母親說，小時候她讀書不錯，可是作為長女，要幫外婆帶弟弟妹妹，就沒得讀書了。同樣是聽母親說的，說外公年輕時有一份不錯的公家的工作，可是因為兒女太多養(yǎng)不過來，只好放棄了工作回家務(wù)農(nóng)。

   外婆比外公大了四歲，生了十一個孩子，長大成人的有六個。母親說外公很愛孩子，對于那些沒長成年的孩子，總是會很傷心，還說我那大姨小時候脖子就竹竿粗，以為會長不大，不過現(xiàn)在，大姨是個家里家外，人前人后的好角色，好像比誰都強健呢。

   小舅因為沒成家，便一直是和外公一起住的。外婆二十年前因為摔了一跤，后來便走了，那時我還沒成過家。若說孝順的子女，小舅是可以豎大拇指的那個人，對外公可以說是體貼入微。比如說上次我有事回鄉(xiāng)去鎮(zhèn)上，小舅碰巧去了桃山上不回家中飯，他便叫我最好別去叨擾外公了，讓他一個人吃中飯，然后下午自在地去麻將更好。的確是這樣，我便沒有去，不過由此看出小舅對外公的心意，是照顧有加的。

   小時候?qū)ν夤苍S就像對一個長輩那樣敬重著，不過這些年來，對外公的感覺除了敬重，好像又多了一層親切感，仿佛心靈間的接近和靠攏。外公耳不聾眼不花，這次回家還見他拿出一個手機，說為了方便和當上了干部有些忙碌的小舅聯(lián)系，有時需要打電話。想我都有了老花眼了，他竟然不用眼鏡就能清楚地讀出屏幕上的小小的數(shù)字，真是奇跡呢，不要說他燒飯洗衣一切日常都是自己料理，還能出門打麻將。

   飯后，母親先走了，和外公聊天中他說到了他祖上的太爺爺，好像說是太學士，我說我小時候去上墳時，覺得你的祖上都是很厲害的人，還提議，我現(xiàn)在喜歡寫點文字，要不什么時候來住幾天，聽他講講他祖上的故事，我來記故事。

   平和堅韌，少欲少求，和藹可親，簡單慈祥，便是我現(xiàn)在眼睛里看到的我的外公。

   寫下這些文字，是為了表達我對外公的喜歡和感謝。

   愿我的外公在家長的路上能走得有多遠就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