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謏聞續(xù)筆卷一

盧氏牛金星者，丙子舉人，以按臣糾劾除名。與邑醫(yī)尚?善。?為賊得，以醫(yī)親幸，介金星于自成。星大言曰：「若欲終為賊，則無所事我；若有大志，當(dāng)從我言。」因為畫策，禁淫掠，據(jù)中原，收人心云云。自成奇其辯，留帳中與謀議。

無何，私歸竊妻子，宗人執(zhí)首官，坐斬，后得減死。聞自成出河南，往見，自成大喜，偽署弘文館學(xué)士。倡言大軍所至，百姓給復(fù)一年，軍士額餉外，預(yù)給三月。所出偽示，有「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之語，于是人心煽動，望風(fēng)瓦解，皆金星之謀也。至垣冀傳檄，有云：「君非甚暗，孤立而焬灶恒多；臣盡行私，比周而公忠絕少。賄通宮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紳，閭閶之脂膏立盡。公卿皆肉食紈袴，而倚為腹心；宦官悉齕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獄囚累累，士無報禮之心；征斂重重，人有偕亡之恨。」云云。金星復(fù)疏遠(yuǎn)通政，略云：「臣白面書生，甫得一第，有何僨事？而按臣信讒，必欲殺臣，無家可歸。自成初所過焚掠，自臣入軍，諭以仁義，師之所過，城郭晏然，倉庫不改。皇上誠能翻然改弦，別用一番賢能，臣猶得挈皇上固有之土地，未散之人民，全而歸之皇上。是皇上負(fù)臣，臣不負(fù)皇上也?！故枞?，廷臣震駭。時賊已僭號，秦晉諸士紳顯然為用，至以公書入長安，指斥朝廷，誦賊功德，毫無忌憚，毫無廉恥，真異變也。

杞縣舉人李巖，初名信，熹廟時大司馬精白子也。性倜儻，嘗出家粟千石賑荒，人德之，爭稱「李公子」。精白奄黨也，士大夫羞與伍，信恒以為憾。因亂請之督府，捍衛(wèi)鄉(xiāng)里，權(quán)宜竊兵柄，以報其私。杞人士仇之，緣他事文致為「通賊」，令亦惡其市名得眾，執(zhí)而錮之獄。民曰：「李公子向活我，今有急，何可坐視？」乃殺令，破械出之。遂歸自成，改名巖，偽署制將軍用事。

甲申正月，賊由河津渡，屠廣武，太原、平陽相繼陷沒。上命輔臣李建泰視師，以二十六日出京。先一日風(fēng)霾晝昏，屆期開霽，士庶歡呼。乃建泰所乘輿抵朝門，而竿忽斷，其從役曰：「此報捷之征也?！谷蛔R者知其不祥矣。上御殿，輔臣受命，奉尚方劍由御道出。上親餞于正陽門樓，閣部大臣陪宴，百官拜道左。宴畢，輔臣服所賜介胄辭。上手益金爵勸釂者三，曰：「寇勢猖獗，先生朕股肱，朕非欲先生躬冒矢石，俱為朕收拾人心耳?！馆o臣出門外，騎而行，上凴埤堄目送之，奏軍中樂而還。諸輔送至表忠祠。時建泰行，惟自募健兒數(shù)百人，及三大營千騎送至境上，此外無一兵也。

翌日，上召戶、兵二部諭曰：「輔臣之行，事非得已。卿等當(dāng)力為接應(yīng)，毋遂置不問?！箲舨?a target="_blank">倪元璐對曰：「臣已檄催某省餉若干，留其省糧若干矣?！贡?a target="_blank">張縉彥曰：「已檄某某星赴軍前，聽調(diào)遣矣?！股显唬骸笇佊惺菙?shù)耶？姑檄催以塞責(zé)耶？能檄至輒應(yīng)，不誤軍機(jī)否？」二臣無以對，輔臣亦屢疏求援。上嚴(yán)旨督責(zé)，然無濟(jì)于用也。

賊既以詐術(shù)愚民，倡為「接闖王，不征糧」之謠，民受其愚，開城迎之；聞官軍至，反拒守。建泰至東光，不得入，乃遣數(shù)十騎易賊號，招令語，令開門延入，鼓樂迎導(dǎo)，設(shè)宴甚盛。建泰誅令及紳士十?dāng)?shù)人。二月初至真定，候師集，賊已突至，輔臣被擄，京師猶不知也。

賊分三路入犯，一由真定，知府與中軍應(yīng)之，縛殺徐撫；一由宣大走居庸，叛降內(nèi)監(jiān)迎降，縛殺朱撫；一由邊外柳溝，自陵后直抵昌平。人心惶惶，無固志。兵部張縉彥差塘撥十二人出探，無一返者。上日召閣部大臣議，盈庭紛然，有獻(xiàn)南遷之策者，有為日月雙懸之說者【請東宮南下】，有議招山東義旅，議調(diào)狼兵土師者，有議措餉于閩粵，議勸募于江浙者。大約見事勢危急，咸迂闊其詞以塞責(zé)，或欲借題遠(yuǎn)去以自全，茫無著數(shù)可恃也。簡討汪公偉語閣臣，宜急遣大僚分守畿輔八郡，一切得便宜行事。而都中城守，文臣自宰執(zhí)而下、武臣自公侯而下、內(nèi)臣自印廠而下，各率子弟，分泛嚴(yán)防。城中百姓，家自為守，統(tǒng)以紳士，而京軍分番游巡，以待勤王之急。閣臣魏藻德曰：「大僚守畿郡，辭尊居卑，舍安就危，誰肯為耶？」偉曰：「此何等時，猶較尊卑、計安危耶？請以一劇郡見委，得身先之。」藻德微笑曰：「尚早尚早，格不行?！雇艄珣崌@而已。

九邊勁旅，賊至輒降，獨榆林多忠義，具載別集。寧夏亦固守不下。予友馬興之獻(xiàn)圖，故大將軍世龍子也，以大金吾丁內(nèi)艱歸。躬率家將健丁寢食城頭，晝夜拒守。賊百計攻圍，每被挫衂，憤甚。既得京師，乃悉秦中甲往攻。外援既絕，力竭城陷。興之兄弟死于城頭，賊令盡拘其家屬赴京，將甘心焉？至西安，遇賊敗而免。榆林王公定，大將軍威之子也，城守時殺賊頗多，城陷出塞，入西虜部中以免【后隨馬國柱在江南】。至寧武，為大帥周公遇吉所大挫。賊言自用兵以來，未有此勁敵，故屠戮最慘，齠齜無留者。乃知未嘗無材，如周公者，韓白何讓焉？其夫人亦錦傘繡旗流亞也。帳下健兒同心誓死，無一幸脫者，何減田橫五百義士？孤軍無援，聽其自戰(zhàn)自守，自存自亡，如秦越然。樞督之罪通天矣！

京軍素多虛冒。自辛巳大饑大疫后，繼以逃亡，隸尺籍者十僅一二。時提督京營者為襄城李國楨，楨故紈袴，稍解筆墨，能為優(yōu)俳之戲；虛?負(fù)氣，大言不慚。初受事時，言練六千君子營以備緩急，寔空言耳。賊抵近畿，乃議城守。國楨知營中虛無人，揚言曰：「無登陴勞我軍。」俟賊至迎戰(zhàn)，賈勇殲之耳。十三日，賊至昌平，傳者猶云噪兵索餉，當(dāng)事猶疑信相半。十五日，閣臣猶試館課。十六日，東宮猶日講。是日始議守城，而國楨所領(lǐng)所練，以一人派五垛口猶不足，參以內(nèi)員二千守之。城上炮聲不絕，軍士登城，自朝至日昃尚枵腹，以司餉官索常例未遂，不時給也。長源汪公憂之，捐五十金為倡，約諸同鄉(xiāng)各捐貲，市餅餌以供城西之守者，而各城效之。嗚呼！司餉者肉，豈足食耶？

自十五演炮后，嗣是晝夜不絕聲，寔未嘗擊殺一賊。蓋賊每以零騎三五環(huán)城而馳，以嘗我，城上見之即發(fā)炮，炮未發(fā)，煙必先出，賊則下馬伏溝塹，或墟墓間避之。聲止復(fù)起，揚鞭揶揄，我軍墮其術(shù)中，無可如何也。時征邊師勤王無一至者，而所遣擊賊之京營副將王承胤，已為賊用，公然坐皋比，指揮攻城。鉛彈之及于西四牌樓者，如盂如缽，屋瓦皆穿。十八日午，賊已破彰義門，入關(guān)廂肆殺掠，而城中猶未知也。

先是，上遣中官杜勛監(jiān)大同軍，人傳勛死于賊，上為下詔褒?，贈蔭加等，而勛寔已降賊為前驅(qū)。十八日晡，抵齊化門下，云有機(jī)密上聞?？P之入見，不知作何語，而社稷存亡于是判矣。痛哉痛哉！

先是，國楨與上有密約，脫不測，以六千義勇護(hù)上南幸。是夕漏下數(shù)刻，上微服乘騎，御馬監(jiān)臣王公承恩從至前門，覓國楨不可得。至齊化門，欲出不得。過嘉定伯周奎家，閽人以宴客辭。至成國朱純臣家，以就寢辭，蓋皆不知為上也。上欷歔流涕，還宮，逼皇后自盡；手刃皇女，斫其臂。遂至煤山，以身殉矣。承恩從之。痛哉！此變后老監(jiān)為予言者。

十九日早，喧傳駕已南幸，百官相約入朝，請上御門，以安眾心。既而日已早食，殿上寂無人聲。時周公亮工初授臺中，乃約同官往候閣，則輔臣五人咸在。諸公曰：「事勢急，各官俱有巡守責(zé)。今駕久不出，奈何？」輔臣曰：「且歸辦事，俟召對可也。」于是皆退至左掖門。宮嬪、奄寺倉皇四出，莫知其故。周公歸，朱書一牌云：「適在朝，知總兵吳三桂統(tǒng)兵三十萬，已抵近郊，御前發(fā)銀十萬犒師。賊不日成禽?！乖圃?，遣人持呼，以安民心。行未里許，前門已開，賊騎紛馳道上，而從德勝門入之。賊亦馳馬城頭，守城內(nèi)員紛紛自投而下矣。賊入城，未知先帝所在，大索城中。至二十一日，始于煤山下得焉。傳聞披髪覆面，白綾中單上書「朕得罪祖宗，不敢衣冠見前人于地下」，又有「百官可殺，百姓不可傷」之語。賊具棺殮，與皇后梓宮同停東華門外茶蓬下。兵部主事劉養(yǎng)真，辟踴喪次，哭臨三日而去。

京師長班，最為奸惡。平日結(jié)黨廠衛(wèi)、脅比縉紳者，皆此輩也。賊入，爭往投用，賊即遣報各官之潛匿者，每報一名，給賞五千文。其勢要衙門，素與官過付得賂者，往往匿官于家，而盡有其室，愛妾寵婢，充此輩下陳矣。至于冷曹閑署，素?zé)o所得，則以投首邀賞，轉(zhuǎn)相告訐。驅(qū)索如虎，甘心從賊之徒，即報職名，具履歷，赴賊之吏政、兵政聽點選用；而不肯從賊者，即與經(jīng)手錢糧，暨貪污有名各官同受夾打。號呼不絕于耳，捶楚不絕于目。白馬清流，千古同慘矣！

方城破時，予在周公寓，歸而賊已據(jù)予室。蓋予所居為金陵會館，屋宇高敞，最觸目也。予乃投浣花庵圖自剄，而為老僧友蒼所覺，持不得死，遂為予削髪。

二十一日，聞梓宮停東華門外，將往奔哭。已為賊所執(zhí)，押見偽國公劉宗敏。宗敏與闖賊為弟兄行，最用事，而出身鐵匠，性最慘刻。時居田皇親宅中，聽事數(shù)層，丹墀廣斥，刑夾累累，塞滿無下足處。宗敏見予僧服，已大怒，因簡長班所報曰：「汝能寫作乎？」曰：「武人不解寫作。」「能弓馬乎？」予曰：「南人不會弓馬?！挂娲笈?。即欲刑夾，而堦下無馀隙，乃發(fā)后營張姓賊將處，令追比千金。予時孑身僧舍，寓館已為賊據(jù)，即衣履書籍不可問，何從得金。乃被兩夾，禁一室，以四步賊、兩馬賊監(jiān)之。后賊輔牛金星頗聞諸將酷，比狀入言于闖，闖馳入宗敏第，見被夾數(shù)百人，庭不能容，至充塞街衢，稍稍詬誶，令行審釋。適是日五城解夾棍五百副續(xù)至，闖取封之，不許用。而予以在后營，被禁如故。

賊既得京師，以為天下傳檄可定。一時名流，從之如飴，賊皆錄用。改六部為六政府，翰林院為弘文院，給事中為諫議大夫，御史為直指使，諸守巡各道為防御使，府曰尹，州曰牧，縣曰令。悉以從賊諸人為之，揚揚道上，開棍騎驢，恬不為恥；誦功稱德，無所不至。至有出示通衢云「皇上伐暴安民，救爾等于水火」云云。復(fù)有先朝鼎甲得授弘文，與他衙門爭體統(tǒng)者。而宗敏一用事，旗鼓諸公爭往投刺，或稱門下，或稱晚學(xué)，或用手本蠅頭小字，傴僂跪拜，皆名下士也。

先是，三月十六定更后，有兩中官從數(shù)十騎，手捧黃帋篋至前門，令開門，云奉勅往守良涿。后一小肩輿復(fù)數(shù)騎從之欲出，時職方司劉若宜守門，曰：「夜深，賊在近郊，誰敢開門？即有勅，何從辨真?zhèn)巍！蛊淝皩?dǎo)內(nèi)臣乃啟篋出駕帖以示，云「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某，可星馳良涿一帶，督催援剿兵馬，即刻出城」。下復(fù)一篋，則秘不肯啟，云別有密旨。乃啟門。肩輿至，若宜舉燭視之，中官喝曰：「毋舉燭！」見有戎服坐輿中者，以兩手據(jù)軾，而身倚于后，不覩其面，咸以為上南幸矣。后乃知為東宮也。東宮既至涿，與賊遇，蓋賊所遣偽將軍孟姓者，由真保直趨良涿。東宮所從皆內(nèi)臣，跡既易辨，而賊勢浩大，民間無敢匿者，遂獻(xiàn)出，送至京。東宮見闖，痛突再拜，賊亦答拜，曰：「勿憂，當(dāng)封汝。」東宮曰：「但使宗祀不斬，他何計焉？」自是隨闖居宮中。而永、定二王為宗敏所得，居其家。后賊自關(guān)門敗歸，東宮遇害于通州之東門城下。此賊中人所言也。

牛金星為賊畫策，以四月十五郊天，十七僭位。先十日演禮于別殿，賊拜起急遽，毫無威儀。鴻臚告曰：「故事拜起，聽引禮者為節(jié)，請習(xí)之。每唱一字，引聲蔓延約二刻許?！官\大怒，褫衣脫冕，?手而言曰：「我馬上天子耳，何用禮為！」徑去。至光祿署中，看庖人宰割，以手撮而食之。郊事遂不行。沐猴而冠，信然。

薛所蘊既降賊，為其祭酒。考諸生，首題：厚也，高也；次題：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一生破云：「地天交泰，圣人所以大一統(tǒng)也。」所蘊大喜，取第一。

庶常張嘉玉，東莞人，上書于賊，稱「明庶起士、今待賓張某，上書大順皇帝」。畧云：「師臣者帝，賓臣者王。愿陛下為古之帝王，毋為后世庸主。某今請為賓，不能為臣也。」又云：「黃道周、劉宗周等，急當(dāng)為明尊顯之，而不第為明尊顯之也。范景文、周鳳翔等，急當(dāng)為明褒恤之，而不第為明褒恤之也。陳名夏、周鐘等，亟當(dāng)為明錄用之，而不第為明錄用之也。尊黃道周等，而天下知陛下之明；褒范景文等，而天下知陛下之義；用陳名夏等，而天下知陛下之仁?！箷鴶?shù)千言，大約于崛強(qiáng)之中寓諛誦之意。復(fù)上書牛金星，亦畧同。既見賊，長揖不拜。賊命縛至松棚下，令絕其飲食，必稱臣乃釋之。嘉玉意中變，獲釋，授弘文院。以前二書刊刻，遍送諸同輩，極口揚詡，有「比堯舜而多武功，較湯武而無慚德」等語。后嘉玉歸東莞，復(fù)為隆武守，晉伯爵；永歷時加兵部。日與清戰(zhàn)，間后兵敗，死之，宗族死者千余人。是時城門外即清兵，而東莞終未之降。

賊好以術(shù)籠人，小民無知，為所愚。既下太原，檄州郡云：「予祖建文帝之孽子也，辟難易姓。今天命復(fù)集，還予故物，土地百姓，我之土地百姓也；文武諸臣，我之臣子也?！垢靼猜殬I(yè)，無得疑畏?！谷穗m知偽，猶以為取名近正，愈樂從之。既得京師，大肆淫掠，雖出示禁止，然群黨驕橫，本無情理。有以奸淫訴者，即將本夫與奸夫同斬，去婦手足、兩乳及頰上肉倒懸之，血自口滴如注，數(shù)日猶不得死。見者慘栗，無敢復(fù)訴。兵士十余萬，雜居民間，飲食芻粟皆取辦焉，暴虐不可堪忍。而其黠者，陽為和好，遇翁嫗則結(jié)為干父干母，遇等夷則呼為兄弟姊妹。出入臥榻，毫無禁忌；室中之藏，無不具知。及去之日，席卷而去，絲毫不留，曰「借作盤費」耳；他日相逢，仍是親眷也。其狡詐如此。

吳三桂，先帝末年受冀國之封，鎮(zhèn)山海。后以寇急，廷議盡棄關(guān)外地，令與遼撫黎公玉田撤兵，入畫關(guān)而守，得專力辦寇。賊得京師，召三桂。至永平，聞其父大將軍襄為所系，索餉二十萬，乃驚曰：「此誘我剪所忌耳！」乃率兵還。知賊必見追，一路盡驅(qū)居民，塞井夷竈，曰此地皆戰(zhàn)場也。時既棄關(guān)外地，九王已統(tǒng)所部牧馬關(guān)下，將俟秋高取關(guān)。而闖賊聞桂歸，不謀于眾，率兵追之。桂念腹背受敵，勢不得全，乃與清師約云：「從吾言，并力擊賊，吾取北京歸汝。不從吾言，等死耳，請決一戰(zhàn)?！箚査?，曰：「毋傷百姓，毋犯陵寢；訪東宮及二王所在，立之南京；黃河為界，通南北好。」清帥許之，鉆刀說誓，而以兵若干助桂擊賊。

賊欲追桂，金星爭之，曰不可，「我新得京師，人心震疊，彼必不敢輕動。亟即真而頒爵賞，示激勸，偏師往擊，未晚也?！官\軍師宋獻(xiàn)策者，長不及三尺，稱「宋矮子」。嘗上讖記曰：「十八子，主神器?！官\大悅，以其形狀詭異，藉以惑人，呼為軍師。初犯闕時，獻(xiàn)言曰：「若十九日天氣晴明，則國運未盡，急退軍去。若微陰欲雨者，城可破也。」屆期，果微陰而城破，賊益重之。至是亦語賊曰：「數(shù)不宜戰(zhàn)，戰(zhàn)則當(dāng)連敗二十馀陣。從金星言，可無慮?！官\不從。以四月十二日薄暮，自率所部出阜成門。諸賊以得京城，不獲爵賞，咸離心。一路居民逃徙，井竈俱廢，索食不得，兼程而進(jìn)，困敝殊甚。至順義，與吳遇，吳退入城中。賊驕甚，曰此彈丸者，不足當(dāng)京師一角，用靴尖踢倒耳。令蓐食而后攻。諸賊悉解鞍卸甲，樵采汲爨，毫無御備。忽城門四開，胡服突騎，四出攻擊。賊出不意，四散倉卒，無持尺刀支箭者，遂大潰。

先是，內(nèi)府監(jiān)局所收盛甲、弓矢、鞍仗等物，三百年來不啻山積，賊悉取之，以給其下，故軍容最盛。至是步兵號五十萬，實烏合嘯聚，亦不下二十萬，逃散一空。所棄甲仗高如山阜，賊氣索不復(fù)振。而宗敏等亦怨其不頒爵賞，率所部竟歸關(guān)中。賊以二十五日還京，蓋人馬所存不過十之二三，而馬羸于羊，人瘠于鬼，不成軍矣。賊既還，悉取城頭及各營諸神器火藥運入皇城，欲縱火也。步賊之僅存者，盡遣西歸。謀于五月朔即偽位，安人心，而后去。繼聞吳軍已逼，遂于二十九日草草僭位，以示彈壓，而三十日遂遁矣。

先二日，令各營查有鴻臚、錦衣兩衙門官，各令報名，還原職供事。賊之監(jiān)予者來取職名，予曰：「忍死四十日，今覥顏何施？寧拘禁，聽死生之耳?！谷彰?，賊傳精兵分赴各營聽號令。精兵者，其騎也。時予與省中顧君鋐同禁生員田震宅中，二精兵監(jiān)之。至是已結(jié)束將遯，乃以予二人付震曰：「謹(jǐn)守之?！官\既去，予謂震曰：「曷釋予？」震云：「彼以付我，何以應(yīng)之？」予曰：「子不當(dāng)走耶？子不見平日之耽耽于子者，豈有益于子耶？」震憬然曰然，乃反扃前門，而奉其母從后逸去，曰：「聽子所之，但勿尾我后耳。」予約顧公同去，顧曰：「已延至今日，彼臨行殺念當(dāng)止，奈何復(fù)冒險耶？」強(qiáng)之不可，乃已。予逾垣跳入一民家，時賊已縱火宮中，城中烈焰四起，百姓惶惶，東西驚竄，莫知所向。予所入之家，夫婦二人，正束裝出避。見予驚呼，予急止之曰：「我避難者，幸無高聲?！咕呤霰灸?，婦曰：「我輩亦將去，何能留汝？」因指屋上醬臺曰：「姑伏于彼，相機(jī)行止可也?！箷r予衣布衣，尚完好，婦曰此易為人識，因以敝衣更之。予登而伏臺上，從隙中窺賊已歸，見門扃，怒甚，破門入，索震與予俱不得，惟顧公在，遂以繩系之入室。索室已空，咆哮怒詈，而顧公遂為所害。

二賊既去，予登屋脊，擬覓一出路。而賊四處縱火，每一巷口以兩騎張弓注矢而立，有自屋下者，即射之?；饎轁u逼，正倉皇間，見巷口賊亦馳去。則大隊發(fā)后，城中百姓互相糾結(jié)，已搜殺殿后諸賊矣。既而火亦稍息。蓋先是大荒，先帝下積谷之命，北城一帶多巨璫宅舍，聽事前皆囤米盈積，以備查閱，故火不能即焚也，旋亦撲滅。予乃從原登處下，則其夫婦亦歸。時日將夕，問予所往，予曰：「被執(zhí)后，館為賊據(jù)，僮仆散盡，勢不可歸。將歸浣花庵暫憩，而苦不識路，奈何？」婦乃謂夫曰：「我幸已至家，汝可無憂。幸送之至庵，遲則宿彼，明早歸可也?！狗蛑Z，送予。既出門，見各街巷居民手持白梃搜索賊黨，各以門板椅桌之類堆積道上，令往來者從桌下傴僂而過。詳加盤詰，一有不明，眾梃交下，立成臡醢。而予賴送者以土音代予宣說，得無畏。歷如此者百馀道。至城隍廟前，遇同官一舊役，見予而喜曰：「無恙耶？我當(dāng)偕往至庵。」遂謝其夫歸。擬驚魂稍定，足瘡稍愈，當(dāng)往謝居停田君及此夫婦。而未三日清兵至，未幾移城，遂莫知其蹤跡。無德不報，思之增愧矣。

賊東西兩偽將軍皆姓李。在西者性慈和，凡拘系各官，不苦加刑，所索銀兩或完或不完，皆善遣去。臨行，取胡床坐道上，盡發(fā)軍士，而親殿其后。曰：「在此擾害已極，何忍復(fù)加焚掠耶？」相傳即李公子巖也。其在東者，性最慘毒，被禁士紳百有五人，瀕行，封刀不用，皆以巨石勁木捶擊至斃，慘不可言。惟安慶劉君馀?為其長班以計紿脫耳。

賊大隊既去，零騎之在城者猶千馀，凡閘巷口肆焚掠，皆此輩也。有二賊縱火于油房衚同口，一人伏檐下，持巨梃擊馬足拆，仆地；一賊遯去。眾相謂曰：「危矣，呼黨復(fù)來，我輩且無噍類！」乃聚老弱婦女于器皿廠空署中，以薪塞門，曰事敗則自焚。而壯者各持梃，伏檐下以待。賊果糾數(shù)十騎至，巷最窄，馬不得馳騁，而屋檐又最卑隘，僅當(dāng)騎者脅，胤弓矢不得施。眾競揮梃擊馬足，仆傷，相繼殲焉。盡獲賊騎置廠內(nèi)，取諸門板棹凳為柵，柵巷口，阻其復(fù)來。諸處聞風(fēng)效之，爭出擊賊，無得免者。復(fù)有千馀騎知闖賊不足恃，各懷重貲結(jié)隊而行。將從西山后散入他郡，為諸??之屠牛者誘而殲之，盡得其貲。蓋賊初至，祗以虛聲動人，富者避其鋒，貧者懷其利，故爭下之。既而淫酗肆虐，群失望。順義一敗銳氣盡喪，合居民之心，擊懷歸之賊，所以無不勝也。

各城城門俱被燒毀，居民下閘，聚木石塞之。而請故大軍楊國棟坐前門以守，諸不從賊被刑禁得脫者，所在居民請之分泛防守。賊聞城中人殺其后隊，遣三百騎來，將甘心焉？見城門塞，閉不得入，詈曰：「奴輩反耶！」楊公語之曰：「爾輩既去，以城還我。今我為守，不可復(fù)入。將炮擊汝！」賊知銃炮火藥皆經(jīng)燒毀，無留城頭者，以為大言，將來攻擊。適有神器一位，滿裝錢糧，但無藥線耳。楊公乃取火置炮口，祝曰：「天若絕我輩，則火不發(fā)，發(fā)且迸裂。如數(shù)十萬生靈不當(dāng)絕者，神其助擊賊！」炮應(yīng)聲發(fā)，斃數(shù)十騎，賊乃驚逸。后二日，復(fù)遣三千騎來屠城，至蘆溝橋，與吳帥之前鋒遇，敗奔四潰，真天幸也。

自五月朔始，凡諸臣之未死者可十余人，集承天門下，行哭臨禮。禮畢，率居民城守。至初三日，見吳公舊役夏姓者馳而來曰：「大喜！我公破賊，借清兵送太子至矣?！贡娐勚?，踴躍往迎，至東長安門，見大清示，心知有變。同行者嘲予曰：「腐儒，彼不難借兵破賊，復(fù)予明辟，而不容其出示耶？」予終不敢以為然。至鑾駕庫，見大金吾駱養(yǎng)性及恭順勛衛(wèi)吳惟華騎而前導(dǎo)，數(shù)十騎吹角跳躍，有出肩輿而乘板輿者，非太子也。遂復(fù)驚遯。

諸宮殿俱為賊毀，惟武英獨存。清人來居其中，見我人甚有禮，曰：「中華佛國也，我輩來作踐佛地，罪過罪過?！褂鈹?shù)日，復(fù)召西達(dá)三千來助城守，皆弢弓束矢，負(fù)而上城，曰恐驚百姓也。次日，數(shù)大人坐承天門下，收百官職名。凡職銜尊卑，悉以三月十九日為斷，各復(fù)原職。于是諸名公巨卿甫除賊籍，又紛紛舞蹈矣。旋召馮銓至，賜靴帽，與清相范文程、翰林王文奎等并坐門下。范故瀋陽諸生，頗愛百姓，嘗曰：「我大明骨，大清肉耳?！古c銓讓坐，銓匿其齒，范戲之曰：「猶自謂美少年耶？」銓日從習(xí)滿語清字。范曰：「畢竟馮公經(jīng)鑿混沌開，聰明與人不同也?！广屘癫恢ⅲ瑥?fù)以為榮。

清令朝臣自初六日始，赴朝天宮，為先皇帝設(shè)位，哭臨三日。令下，雖擔(dān)夫乞丐，皆片布蒙頭，仰天號泣，悲聲四徹，風(fēng)日慘澹，清人皆嚙指相視。初九遂下令剃髪。十一下令移城，以南北二城與居民，而盡圈中、東、西三城為營地。京師侯門大宅盡在中三城，南則城外關(guān)廂，北則后湖一帶，皆勛戚宦寺、花園別墅，及僧寺菜圃耳。限期既迫，婦子驚惶，扶老攜幼，無可棲止。前三門城門皆經(jīng)燒毀，以木撐閘板，距地三尺許，必傴僂而后得過。男婦擁集，肩背摩擊，失足仆地，踐踏立斃。既而人多木傾，閘板下墜，壓死又?jǐn)?shù)十人。其得出者，皇皇無歸，饑寒交迫，一路米豆拋撒，滑不受步，傾跌接踵，哭聲震天。婦女懷抱嬰孩，力不能支，輒棄城濠中。傷心慘目，不可具述。予與友倉卒至順城門，阻兩時許，不得出，乃往北城之金剛寺。

剃髪令下，有言其不便者曰：「南人剃髪，不得歸。遠(yuǎn)近聞風(fēng)驚畏，非一統(tǒng)之策也?！咕磐踉唬骸负窝砸唤y(tǒng)？但得寸則寸，得尺則尺耳?！贡娮h未決而出，視街衢已有髡頂垂辮，揚揚道上者矣。廵城某御史猶呼而責(zé)之，而事遂不可挽。后吳帥至齊化門，居民出迎，見已剃髪，垂涕曰：「清人輕中國矣！前得高麗，亦欲剃髪。麗人以死爭之曰：『我國衣冠相傳數(shù)千年，欲去髪，寧去頭耳?！磺迦艘嘀?。堂堂天朝，不如屬國耶？我來遲，誤爾等矣?！购笕攵鴺O言之。逾半月，九王下令自責(zé)曰：「不順民情，予之罪也。」令蓄髪加冠，悉如舊制。次年以賊臣李若琳、孫之獬言，始復(fù)剃。二賊真天下之罪人也。

吳、駱二君既以首迎為功，遂用養(yǎng)性為天津廵撫，令惟華世其爵。九王曰：「從未見中國勛爵服制?！沽罘砸?。乃以二十五日設(shè)朝，惟華籠帽貂裘，充班首。時雖剃髪，諸漢臣衣冠如故。是日九王居中，德、晉二藩尚左右并坐而受朝。

諸藩既為賊屠，而惟華獨得復(fù)爵。乃揚言諸勛舊家子女，貧困無依者悉來歸，為撫養(yǎng)之。既集，則選其女子之有色者，得二十人以獻(xiàn)九王。王問其故，曰：「是明勛胄家兒，父兄亡，家破無所歸，以充下陳，備灑掃耳?！雇蹉溉辉唬骸覆豢?。明之勛胄，猶我與若今日也。以我與若之子女，供他人婢妾之役，可乎？」悉遣出，令擇良家子嫁之。

九王性寬大，范公法制亦嚴(yán)。而京師諸市棍愚昧無識，取所掠宮中錦段服飾等列于市，清兵艷而爭鬻之。范公嘆曰：「甚矣，爾民之愚也。我于王前極言京師百姓之窮哉，嚴(yán)禁搶刦，而今炫耀若此，既動其貪，復(fù)啟其疑，后言安得入乎？且我懼兵士擾民，各給兩月餉而來。今盡以市諸錦綺，向后無食，能無搶奪乎？是自賊也。」亟出令止之。有以果物列市者，數(shù)為掠食，遂毒之，斃數(shù)人。清部大嘩。王出令，責(zé)所部之違令致斃，責(zé)百姓之無知賈禍。令五城御史盡索各市肆中毒藥焚之通衢，有藏隱者死。

居金剛寺二十馀日，欲作歸計，而寺在北城僻處，聞見阻隔，乃往順城門外之長椿寺，以其地多南人，可結(jié)伴也。支身穿營出，錦繡天街，化為牧地；書籍畫片、宣瓷廠合，與馬遺人糞狼襍道旁，見之作空諸所有想。時予一瓢一笠，遇騎而馳者耽耽屬目。則就之募齋結(jié)緣，亦施數(shù)錢而去。如是所遇可二十輩，乃出門抵寺。寺故圣母慈孝皇后建以居水齋禪師者。其大弟子為神廟替僧，所賜千佛衣及姑絨衣各八百馀件，他物稱是，供養(yǎng)米麥油蠟等物，動以千百石計。有二庫，監(jiān)以二中官，專貯三宮布施金錢。徒二人，長曰默和，能詩，通諸內(nèi)典，梓布蓮池大師諸語錄，修梵行惟謹(jǐn)；次曰務(wù)寔，樸如其名。自言先世為燕山衛(wèi)千夫長，寔與予家共譜牒。既至，則殿宇蕭然，香燈斷絕，苾芻流散，諸所積為賊掠一空。相與采高梁作糜而食，初不能下咽，既亦習(xí)之矣。時各門俱以兵守，出入盤詰，寸絲尺布，無不搜索；敝衣破履，無不更換。而城外土寇橫行，殺人如麻。數(shù)被阻，延至六月初十，乃支身破衲，一老僧裹兩日糧，送予出。

詞臣何瑞徵，壬午主南場，有聚納之響。聲入睿聽，以所取強(qiáng)半臣室宦家，幾起大獄。賴錦衣帥駱養(yǎng)性執(zhí)不肯行，極力救解而止。闖賊入都，首先迎順，遂以弘文學(xué)士教習(xí)庶起士，館課出「天與之」論，圣德詩，下江南策，最可鄙可憎。至是復(fù)以原官仕清，疏乞大索在京各官，無令南還，即有還者，檄沿途軍將阻回。予時附一小舟，至德州，為所遮，乃中夜棄舟登岸走，涉歷險阻，百死一生。沿途乞食一百二十馀日，乃得歸。詳載予《甲申苦言》。

過德州界，一路鄉(xiāng)勇團(tuán)結(jié)，以滅賊扶明為幟，所在皆然。至濟(jì)南，??兵數(shù)千自相糾合，隊伍整肅，器械精好，浚河置榷，凡舟必盤詰，乃得過。即以所浚之土堆集兩岸，僅容步，不可騎，而沿河民家塞向墐戶，留一竇以通出入，防守頗嚴(yán)。引領(lǐng)南師，如望時雨。既知弘光登極，史公督師，無不踴躍思郊。每遇南來客旅，輒訊督師閣部所至，使斯時乘其銳而用之。數(shù)十萬義士，因糧于眾，人自為戰(zhàn)，大功可立也。日復(fù)一日，坐失事機(jī)，灰忠義之心，隳朝食之氣。謀之不臧，土崩瓦解，伊誰咎哉？

南都初建，著數(shù)多舛。見姜公曰廣所紀(jì)《七事》，其一「計迎立」畧云：

闖賊之變，邸報斷絕，中外大震。南中羣無賴挾饑軍思逞，勢洶甚。大司馬史公將有勤王之行，姜力贊之，慫恿飭亢，計守御而后發(fā)。適粵東解餉至，大司農(nóng)高公弘圖取以給軍，軍亦戢，奸人憚不敢動。久之，魏國徐公弘基約諸卿貳言路，畢集其家，出報，知先帝殉社稷矣。相率北向稽顙，號哭盡哀，遂議迎立嗣君事。時江南北諸紳意在潞王，史、姜、高意在桂王，鳳督馬士英適以議事至，亦曰：「以親以賢，惟桂為可。」議定矣。

士英歸鳳，擬戒乘輿法物往粵，聞諸將高杰、黃得功、劉良佐，與大璫盧九德已有所擁戴，則福王也。士英不敢違，遂隱前說，與璫帥合謀，自稱定策矣。史公聞之，書與士英，訟言福不當(dāng)立，語不無措斥。英得之喜，欲藉此以制史公，而復(fù)以「不肯畫押」之說并除姜公。福王至，士英馳啟曰：「聞南中有臣尚持異議，臣請勒兵五萬，以備非常?！褂谑鞘饭毁u，失勢閔默而已。士英遂結(jié)黨留輔，而黜史公于外，更齮齕之。

福王舟至，諸臣次第入謁，通名畢，旋請監(jiān)國。王曰：「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谷豈不愿？但宗社事重，恐不能任，愿更計?！怪T臣俯伏固請，乃從。識者謂國破家亡，君父之仇萃于一身，偌大重?fù)?dān)子，何等艱危，而開口言富貴，已知其無大志矣。即位之日，天氣開朗，所焚祝帛騰空而上，直入云際。天心未嘗不眷顧，人亦以偏安望之。而詎意任用非人，遂不食新哉！

國變時，諸勛臣籍籍，歸獄文臣誤國。弘光立，謀援國初徐中山為左丞相例，以相權(quán)歸勛臣，尚未發(fā)。一日朝罷，魏國徐弘基、誠意劉孔昭等面奏，文臣朋黨誤國，并言冢宰張慎言專權(quán)結(jié)黨，擅引舊輔吳甡。而科道官李沾、郭維經(jīng)等，亦言諸勛臣不勤王不忠，乃乘國變侵官亂政，并覬覦入閣事。爭久之，閣臣曰廣因求罷斥。上不允，諭以「朝廷用人自是吏部職掌，但有不當(dāng)，許勛臣、科道糾參?！褂谑强渍哑鹫兄T勛臣曰：「來，圣明許吾輩糾參矣。速謝恩。」相率叩頭呼萬歲。越日召對，上諭曰：「勛臣囂爭，卿等何不力斥之？」曰廣曰：「天顏咫尺，諸臣乃敢憤爭，已為辱國。臣等德薄望輕，不能調(diào)和而鎮(zhèn)戢之，惟有求罷斥耳。若跡涉佐闘，事益沸羹，非臣等待罪綸扉之體也。」上韙之。會科臣羅萬象疏言：「上在位淺，未習(xí)國家故事。勛臣紈袴子，易動以利，天下事使彼得操短長，非國之福。」曰廣乃擬旨云：「朝政得失，原許諸人直言無隱，矧乃勛臣。但朝廷設(shè)官，各有職掌。票擬歸之閣臣，官守歸之各部，糾參歸之言官，乃便責(zé)成，并息囂競。祖宗二百年良法，豈容頓更？」「所奏甚是。今后糾參，仍責(zé)成科道等官，別衙門不得藉端旁撓。著申飭行?！怪枷?，諸勛計沮?！炯m參節(jié)畧】

時從龍諸璫勢漸張，奸人導(dǎo)之，謀設(shè)東廠。群噪王鐸出諭行，鐸不可。會御史祁彪佳指陳三大弊政，力請禁革：曰緝事，曰詔獄，曰廷杖。曰廣讀之而喜，乃擬旨云：「所奏三大弊政，雖系舊制，寔為府奸，生事害人，屢見前事。失祖宗忠厚立國之意，結(jié)臣民怨恨解體之端。朕痛心之日久矣。覽奏洞悉情隱，有裨新政，其如議行。且著為令，并播告天下，示朕更始之意。今后敢有奏請者，以違制論?？频拦倭⑿屑m參，閣臣擬諭，朕將覽焉。」擬上發(fā)改，曰廣持不可。群璫日交趣，乃變其詞云：「國家新造，人心未附，朕多難孤立，時凜冰淵。若寡恩多事，府怨臣民，朕雖涼德，不至于此。所奏三弊政，洞悉至隱，深當(dāng)朕心。但先朝署建緝事，原為叛逆營干，關(guān)系匪輕。奸惡不剪，良善不安。如有前情，著五城御史不時糾察以聞，其知情容隱，及不留心體訪者，俱以溺職論?！箷锃c孫承繡之旨下。承繡者，先朝防河大璫也。國變潛遯被劾，閣擬降調(diào)，圖功自贖，而中旨竟復(fù)原官。曰廣恚甚，乃疏摘之。并上所改票旨，極言承繡之不可全宥，緝事之不可復(fù)行，得旨報可。而群璫恨入骨矣?！窘兪庐垺?/p>

韓公贊周者，賢璫也。時留守于南，亦以立廠為非，乃進(jìn)言曰：「先帝講學(xué)勤政，十七年如一日，誠賢君也。徒以聽信內(nèi)臣，一旦至此。一劑毒藥，皇上并不調(diào)引便嗑耶？」上亦慚。而群璫心不息，以為非上震怒，則閣臣終持不下；非頻爭忤旨，則上亦不怒；事不見端，則閣臣亦不爭。于是令群小璫故以坐廠分司，書之障扇。弘圖見而欲爭之，曰廣曰：「前已盡言之矣，是不可絮請。托懲貪而并申明之?！褂谑菙M諭以進(jìn)，曰：「朕維周官六計，所冠惟廉。官方清濁，國家治亂托焉。先圣云：『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盜何由熾？先朝末習(xí)，朕不忍言，豈法網(wǎng)疏闊與？由廉恥道喪，無以感發(fā)其良心故也。周成刑措不設(shè)，漢文恥言人過，朕甚慕之。頃禁緝事，斷自朕衷。夫約束愈寬，所以期待者愈重，朕意豈有極哉？誰寔無良，爾諸臣其曲體朕意，勉自勵也，豈惟國家之休？夫君臣之道，期無相負(fù)?；蛴胁宦剩⒚绶x，何可不鋤？科道官其不時糾參以聞，朕將力明憲典，以法負(fù)朕者。諭草并疏陳所以出諭之意。」發(fā)票，弘圖擬旨：「緝事允屬弊政，覽卿奏，洵救時針砭，著申飭行?！怪I即宣部院，擬上發(fā)改。弘圖持不可，具疏爭，而上果大怒，召弘圖切責(zé)，以為黨同把持，忮狠藐視。弘圖固執(zhí)認(rèn)罪，請罷斥，上意乃解，而事得寢?！緩S事雖不行，而錦衣馮可宗以斗筲破甑，死灰再燃。察子四出，茶坊酒肆中，語稍不檢，輒被捕懲，真可恨也！】

阮大鋮通逆璫，殺左、魏，人神共憤，為逆案渠魁；幸免懸槁，日謀掀翻而不可得。及士英督師鳳陽，許為汲引。勛臣劉孔昭知其意，遂首為稱冤，且言其才。曰廣曰：「將為先帝報仇，而乃用仇先帝者必也正名，非所以號召端良，激發(fā)忠義也?！故滤鞂?。乃士英必欲引之同升，謀之言路，而言路不應(yīng)；謀之少宰呂大器，而大器拒之；謀之宗伯顧錫疇，而錫疇拒之；乃一意交結(jié)諸璫，以為內(nèi)應(yīng)。而士英遂疏薦大鋮，發(fā)票，曰廣持不可，具疏爭言甚懇切，有云：「是舉也，先帝十七年之定案，頓付逝波；新朝數(shù)日前之明綸，竟同覆水。梓宮未冷，增龍馭之凄涼；制墨未干，駭四方之觀聽?！缚瞥荚砟?、羅萬象，臺臣詹兆恒、郭維經(jīng)等，群起合糾，英氣沮。未幾復(fù)密疏他有所薦，引謀愈深。及憲臣劉宗周兩疏攻擊，遂咆哮無忌，逐曰廣，而大鋮即以是日出受事。【持逆案略】

靖南伯黃得功，驍勇殊絕，蕩決無前，人以黃闖呼之；廣昌伯劉良佐，亦有勇力，每騎花馬而出，當(dāng)者辟易，故稱花馬劉；江淮間咸畏此兩人。然皆不知書，貪財好色，使氣謾罵，無良將風(fēng)。東平伯劉澤清，故曹濮間大盜也，受撫援遼，大衂跳歸，夤緣至大鎮(zhèn)。周延儒督師，受其二十萬金，題為中軍。周輔敗，歸山東。賊破山東，跳走江淮，擁兵橫甚，以修怨殺科臣韓如愈于道，刳其心，朝廷置不問。興平伯高杰，故闖賊腹心「翻山鷂」也；歸降孫督，為軍鋒。孫敗，挾眾南奔，散處河干，為淮撫路振飛所扼。士英在鳳，入其賄，縱之渡。既渡河，剽掠無虛日，江淮騷然。至是以擁戴功，各晉前爵，令分地而守：杰真州，得功瓜步，良佐臨淮，澤清淮安。而史公以閣部督師，駐揚州，居中調(diào)度。杰垂涎揚地富厚，家焉。三鎮(zhèn)起狺爭，得功至，治兵相攻，督師諭之，不聽；請詔優(yōu)解之，亦不聽；會相持久，兵自解。

先是，得功首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過當(dāng)，至呼為「先生」。良佐次至，稱賀畢，叩頭請死，以不入援先帝為罪也，隨請益兵。上曰兵不貴多，且餉難措也。良佐復(fù)奏，臨淮士民擊殺其兵，憤甚，矢必報。上曰兵民一體也，卿勿辭觭視。佐怫然，語坌涌不休。曰廣乃呼斥之曰：「良佐毋多言，朝廷待爾恩殊厚！外議則籍籍，分封弊政也，閣臣碌碌因人耳。爾輩簪纓五等，而令閣臣包羞乎？今惟有賈勇殺賊，為先帝報仇，為皇上增氣，為閣臣洗羞，我且稽首納拜，所甘心，他何言？」良佐唯唯退。最后澤清至。澤清差知書，于四鎮(zhèn)為獨狡。陛見即盛言：「東林奸黨，冤誣先帝；近且圖立潞王，祖宗天下為白面書生壞盡。此曹宜束高閣，俟臣等殺賊后，取而用之耳。今請罷制科便?！股显唬骸复藷o與卿事。今所急者，防河也?！?jié)汕逡辔ㄎㄍ?。而杰竟不至?/p>

澤清自殺科臣后，人為寒心，至是入朝，咸側(cè)目。澤清微自解說，而士英則笑語曰：「止此一殺，燥脾之甚，何讓為？」聞?wù)唏斨?。士英既與四鎮(zhèn)比，及澤清等來，大治具，出女樂侑觴，命其子侍酒，跪拜如子侄禮；令其妻與其家人結(jié)娣姒行。宮袍玉帶，時饋不絕。曰廣曰：「昔王威寧拜老卒于馬前，胡梅林賞將官以愛妾，恩威不測。鼓之舞之，督臣事也，吾子儼然具瞻矣。楊綰登而元勛戢，李勉列而朝廷尊，豈異人任乎？」士英大笑，以為迂。亡何，四鎮(zhèn)求璽書，欲一切誅戮，署置鹽課商稅，以及正供之賦，俱得便宜行事，儼然藩鎮(zhèn)自為。曰廣力持之，言官亦群起爭之而罷?！静面?zhèn)將略】

澤清鎮(zhèn)淮，日治園沼，學(xué)為詩，所著有《學(xué)劍集》，詰屈聱牙，岸然自異。無將之志，形于口角，有「時危魏武亦英雄」之語。山東劉鴻訓(xùn)仲子，豪俠好名，嘗與澤清通譜。甲申夏，自募甲騎五百人，赴義至淮，與澤清敘弟兄行甚歡。酒酣，澤清曰：「仲子相推重乎？」曰：「公事勝人，但不作詩更勝?！?jié)汕邈曋拱肭踩舜逃趯?。五百騎宵渡而北。

四鎮(zhèn)既近守門庭，不肯北行一步，日惟請爵賞，請封誥。輿臺廝養(yǎng)，無不橫金腰玉者；輦轂之下，載寶而朝，析圭而出；職方監(jiān)紀(jì)，幾千谷量。及既逆得志，益無忌憚。日惟收書帕，買古董，教歌舞，結(jié)宦監(jiān)，所收諸將賄賂動以數(shù)千計。至閽者為通一刺，亦必五十金乃受。而上方沉耽酒色，日請求房中之術(shù)，不問閫外事也。諸大奄競購民間女子以進(jìn)，日御數(shù)人，如恐不及；其以童雅不任淫毒而死者，舁出北安門，日有二三。遂致奸相弄權(quán)，群邪煬竈；秦檜進(jìn)講和之謀，李斯助坑儒之焰。曹甫王節(jié)，擅威福于內(nèi)；朱泚薛嵩，制生殺于外。雖欲不亡，何可得耶？

士英既與諸奸比，而黜史公于外；姜、高異趣，咸相繼去；孟津無識，依阿而已。英獨探魁柄，以閣臣掌大司馬，刑賞予奪，恣睢任意，群僚奔競恐后。少子鑾甫十九，口尚乳臭，已開督府，晉宮保；而長子錫獨心非之，出居于外，盡絕交游。錫嘗生日，英訝其不往見也，使人偵之，則門無賀客，庖廚寂然，心恠之，乃治具遣門下容往祝?？妥季?，錫蓬頭散帶而出，曰諸君何為者？曰：「奉公相命，來為壽耳?！瑰a愀然曰：「相公不深圖遠(yuǎn)慮，但取快目前——中外解體，諸君祗承意旨，無進(jìn)一言者。我家旦夕族滅，何壽為？」因欷歔。諸客無以對，勉陳尊罍，竟席無歡而罷。容以復(fù)英，英微哂曰：「癡兒子，我家何負(fù)于天下，而過計至此耶？」后錫屢諫不聽，遂遯歸，得保全；而鑾為清執(zhí)，斬于市。

王孟津鐸以翰墨有聲，然略不知經(jīng)濟(jì)。既入相，昏聵益甚，敘履歷以為有陳乞也。票云：「著給與應(yīng)得誥命?！挂唤鹞岱畈畛?，往辭，其門人也，鐸云：「今有一急務(wù)首當(dāng)行者?！归T入亟請教，鐸曰：「經(jīng)書上訛字甚多，相沿日久，急須改正。使我得君行，志莫急于此?！归T入胡盧而退。一大將出鎮(zhèn)危疆，往候閣，鐸傳命留坐。諄復(fù)再三，良久始出，曰無他言：「軍事之暇，不可不學(xué)字，切記切記?！褂侄ü鈺r亨罪，票云：「使當(dāng)日時亨不阻南遷，則先帝夫妻父子豈不尚有團(tuán)圓之日？」中外傳為笑柄。及弘光遯，鐸為市人所執(zhí)，詈其誤國，須鬢立盡。有為語者曰：「當(dāng)時胡說不堪，今日何須如此？」

北歸諸臣，以六等定罪，全憑私臆，顛倒是非。如方公以智實未從賊，經(jīng)受刑禁，因失意于其家長者某，而《國是錄》載其有夾兩夾、叩頭求用之語。某念此事秘?zé)o人知，疑智所為，遂嗾其黨大加羅織，逃入閩粵乃免。韓四維為賊侍講，萬目共睹，而擬票云：「韓某忠誠可嘉，著以原衙門照舊供職。「時敏夜半叩賊文選之門，稱名求用，授某地防御使，而以原科銜監(jiān)劉澤清軍。至于無罪無辜，翻加彈擊，一時臺省數(shù)白道黑，口若懸河。及身遇事變，揺尾乞憐，百丑俱備，真可恥也。

有內(nèi)監(jiān)陳致中者，寵擅后宮，群司奉為奧援。一日病足不出，宰相以下俱往候之，憂形于色。都院李某撫其足而泣，致中曰：「苦無置足處」，李歸，即制繡褥，裝錦如偃月狀，備極精巧，致中大悅。趙師??、程松壽衣缽，至今彌盛也。

是時有五偽，一為偽太子。有妄男子自北來，經(jīng)鴻臚高夢箕莊居。管莊仆穆虎見其胸前系一龍護(hù)胸，異之，叩姓氏，曰：「我故東宮也?！干w龍護(hù)胸，惟天家諸親屬服之，晝夜不解，他人不敢也。穆嘗為聞之，遂以為真，而不知亂后流落人間，佹得之，遂佹服之也。夢箕時仕于南，仆以告，箕曰：「是不可留，當(dāng)使之他往?！雇m浙。既而士英知之，懼有他變，亟聞于上，遣人迎以來。初至朝陽門外香稻園中，遣兩內(nèi)監(jiān)往視，兩監(jiān)老眊，且在南久，不甚了了。而奄宦之性最善哭，叩頭畢，不詳察，捧足大哭，以為真太子也。在廷諸臣遂亦以為真。闔城士民無不以為真者，即宮中聞之，亦心以為真矣。弘光召輔臣入對，大怒曰：「諸臣既有主，當(dāng)奉之。宜思所以置我！」拂袖竟入。貴陽懼，乃己寔不辨真假，而王鐸亦含糊疑似。以方拱乾為講官侍從久，召令辨之。時阮逆方欲附貴陽，翻逆案，惟恐其真也。宿拱乾于家，密語達(dá)旦，人不得聞。而拱乾見人心洶洶，不敢訟言其偽，但曰一時認(rèn)不確而已。乃發(fā)錦衣馮可宗問?？勺冢敷庑∪艘?，已于軍政為北科糾黜矣，值國變未及更。至是諂事貴陽，表里為奸，置白望，興羅織，人咸恨之。太子之初至也，可宗以為奇貨，出妻妾，跪進(jìn)飲食，事之惟謹(jǐn)。既而詔下獄，并夢箕、穆虎俱逮問，一時諸臣不敢直指真?zhèn)危?zé)其滿身惡瘡，謂與同伴諸棍昵也。以此為釁端，真笑破天下口矣。四鎮(zhèn)亦以為真，各上疏乞留，以是未敢徑置于法。至朝門外多官會審，審出為故駙馬王昺之孫，名之明，以戚里故，習(xí)聞宮禁中事。而年貌彷佛，狡詐有口，故人皆信之。有題詩皇城者云：

百神護(hù)蹕賊中來，會見前星閉復(fù)開。

海上扶蘇原未死，獄中病己又悉猜。

安危定自關(guān)宗社，忠義何曾到鼎臺。

烈烈大行何處遇，普天空向棘圜戾園哀。

蓋先皇圣明，咸愿吾君有子，而不知其寔非也。

一為偽先帝，偽福王。時有妖僧大悲者，乃吳僧大悲之行童，常從之往來錢謙益、申紹芳家。一夜叩洪武門，自稱烈皇，閽人擒之，以見戎政張公國維。公以為此等妄男子若一窮究，國體不無少損，但當(dāng)速斃之耳。此老成謀國最當(dāng)，而愚民嘖嘖謂戎政欲杖死先帝，公無可奈何，乃以屬三法司。又變而為潞王之弟，自言受封郡公，不知本朝并未有「郡公」之稱也。即其稱大悲，亦系假冒。物怪人妖，亡國之兆也。又有冒稱福王者，拷究之，則南中一皮傭詹有道也?；泻鲋新効罩杏新曉唬骸溉昕芍翆m中尋子?！购鋈魹槲锼鶓{，遂直扣東華門，口出妄言，立斃杖下。又有劉樣者，神附其身，自稱玄天上帝。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斯之謂乎！

其一為偽皇后。弘光為郡王，娶黃氏早逝；既為世子，繼娶李氏，洛陽之變又亡。嗣王之歲，冊童氏為妃，生一子，不育。已而遭亂播遷，各不相顧。及棄藩南奔，太妃與妃各依人自活。太妃來南，按臣陳潛夫奏妃故在，上不召，至是自詣越其杰所送至京，上方有易交易妻之意，命付錦衣獄。氏在獄，詳書入宮日月，離別情形甚悉，可宗達(dá)上，上擲不省?？勺谀艘捯凰缷胪丢z廁，指為妃生以污之，即以惡瘡責(zé)之，明之故智也。弘光走，妃出獄，遯去為尼。

一為偽皇姑。有老嫗詣闕自稱皇姑，曰亂中流落，依一木匠糊口，今與俱來。朝議以為失身非類，絕屬籍，不許通。住安德門外，久之，其夫失望，舍之去，后不知所之。

左南寧討貴陽檄已載別集，見《東村匯略》所載不同，略存于此。有云：「馬士英者，蠻獠無知，貪狼悖義。挾異人為奇貨，私嫪毐以種奸，欺蝦蟆之不聞，恣鹿馬以任意。不難屠滅皇宗，遂敢刑戮太子。群小羅織，比燕啄而已深；中犴幽囚，視雀探而更慘。李沾威拷，何如崔李舒拳毆？王鐸喝招，有甚朱友恭塞謗。豈先帝不足復(fù)留種，既沉其弟，又滅其兄。將小朝自有一番人，既削其臣，并剪其主。嗟呼！安金藏之不作，丙定侯之已亡。臨江之當(dāng)乳虎，尚可忍也，子輿之遇毒莽，尚何言哉？某受恩故主，爵忝通侯。寧無食蕊之思，詎忘結(jié)草之報。愿同義士，共討天仇，嚴(yán)虎豹以亟驅(qū)，風(fēng)云氣憤，矢鷹鸇之必逐。日月光昭，郿塢豐盈，應(yīng)有燃臍之禍；漸臺高擁，難逃切舌之災(zāi)。」

許定國以山西大鎮(zhèn)，請討賊自效，為中樞掣肘，軍潰下獄。迨癸未賊勢益急，將入晉，定國獄中上書曰：「臣晉帥也，素用晉土。愿出臣于晉，戴罪御賊自贖?！苟孔h不允。城陷，獄囚盡出。定國逸至河南，招??義勇，恢復(fù)境土，駐師歸德，分遣裨將拒守各邑。稍有頭緒，高杰至而欲奪之。定國知杰勢方張，不可與爭，乃謬為恭敬，郊迎數(shù)十里，如受節(jié)制者，杰大喜過望。定國宴杰，杰令中軍王之綱統(tǒng)所部駐城外，身率健兒五百赴之。定國盡選城內(nèi)外諸娼，擇其尤者以奉杰，而以余娼蠱諸健兒，不足，則以民間孀婦充之。城外將士，供牛酒極豐腆。杰既酣寢，諸健兒各醉擁婦人臥。入夜，定國斷杰首，從西門出，而營內(nèi)外莫知也。定國旋上疏自歸，具言杰有異志，為敵圖豫，不得已便宜誅杰。狀下部議，皆云杰故賊也，驕悍不可使。今已授首，急收所部擇人統(tǒng)之。乃定國寔戰(zhàn)將，請赦其死，令圖功自贖，毋令北走胡，南走越。而阮馬之徒，方恃四鎮(zhèn)為重，恐赦定國失他鎮(zhèn)心，不從。定國七疏請而七不報，遂與李際遇投清。際遇故砦主，能御賊，先帝時與劉洪起、土國寶同授鎮(zhèn)銜。至是按臣陳潛夫欲以屬禮待之，不從被劾。際遇憤甚，與定國合而迎清，清是以渡河。

左良玉初無叛志。黃澍請誅士英，不見聽。出按楚，入良玉軍，與其子夢庚謀以清君側(cè)、立東宮為名，將圖南下，良玉未之知也。夢庚但云闖賊逼近勢大，姑登舟避之。甫登舟，而諸營四起焚劫，良玉甚悔。既而澍進(jìn)前議，且云江督袁公寔有同心，良玉軍已行，無可耐何矣。至九江，盛儀從，以迎袁公繼咸。袁葛巾野服而至，詰之曰：「何為者？」玉曰：「君寔約我，云云何耶？」袁曰：「所以約君者，欲君駐兵近地，單騎入朝，哭訴于上，殲諸奸慝，為明忠臣也。今若所為，是叛也，其誰與我？」玉益恨。四月初三日，夢庚等遂出檄討奸輔，立舊儲。玉已知之明之偽也，憤懣疾呼曰：「逆子陷我于不忠！」立嘔血數(shù)升而死。

先是，守鳳陵內(nèi)臣報清兵至泗，繼咸亦疏稱左兵南下，上集廷臣議，眾謂宜敕諸鎮(zhèn)備北，左來以偏師綴之耳。士英憤然曰：「寧以天下予清，決不令左賊得志！」眾為咋舌。士英因命朱大典、阮大鋮合黃靖南及各鎮(zhèn)兵，屯板子磯，復(fù)建城于磯上，仍令黃蜚、鄭彩等帥水師前擊之，互有勝負(fù)。二十八日，靖南奮勇先登，大戰(zhàn)破之，追逐數(shù)十里，浮尸蔽江，左兵乃遯。

先是，清君側(cè)之議寔出自一二大僚，與馬、阮異志者，近倚靖南之強(qiáng)，而遠(yuǎn)藉南寧之勢，令澍發(fā)此難端。有為謀者曰：「靖南一勇夫耳，無遠(yuǎn)慮。萬一為人所購，反為彼用，事敗矣?！怪髡卟灰詾槿?。大鋮微聞之，乃捐所得賄八為金，犒靖南師，復(fù)攜家樂至軍中，逢迎阿諛，無所不至，而靖南果為之用。向使無南寧一著，留靖南全力以固根本，即江上諸師，猶可以守?；鸷驍€簇，以成亡國之局，豈不痛載！朝議既盡撤諸兵御左，而史公孤立于揚，告急之檄雨至，絕無應(yīng)者。初公欲扼守鳳泗，士英撤以守?fù)P，揚無險可守，且市賈之區(qū)，兵力脆弱，不足恃也。是時澤清、良佐，皆投誠于清矣。四月二十五，遂破揚州。問至，舉城惶惑，不知所為，而馬、阮揚揚自得，若無事者。

五月初四猶申選淑女之令。初五猶行??柳之宴，士英飲于內(nèi)廷，沾醉而出；次日復(fù)入大內(nèi)密議，外廷不聞。先莊節(jié)一舊役，從予在北數(shù)年，馮可宗以其習(xí)衙門中典制也，招為辦事。至是出語予曰：「駕將他幸矣?！箚柡我灾唬骸格T昨自內(nèi)出，遣其偦親選小舟數(shù)十號，舟尾俱插上用小黃旗，集河下，非備他幸而何？」初八日，士英猶納賄千金，署一閩臬首領(lǐng)官。初十午召對，內(nèi)臣窺士英書一「避」字于御案。至丙夜，上果同盧九德率數(shù)百騎出通濟(jì)門。旬日前，撫甯朱國弼面奏曰：「外傳上欲遷都，有否？」上曰：「祖宗止此片土，遷將何之？」至是忽爾夜出，廷臣咸罔聞知。及晨，士英遂帥川兵三千，擁太后奪門出，奔廣德。沿途百姓呼名詬罵，瓦礫攢擊。英多棄輜重以緩追，踉蹌而遯。操臣劉孔昭斬關(guān)出，內(nèi)臣韓贊周負(fù)高皇御容，追上不及，為亂兵所遏而還。諸臣藉口追駕，棄輜重，捐妻子，先后遁去。亂民大掠城中，籍士英、可宗、大鋮、其杰、王鐸等家。鐸與劉正宗為市民鎖擊毆擊，須髪盡拔，刃及頸矣?；騽裎闵脷ⅲ`至趙忻城之龍?zhí)?，以龍猶掌京營戎政也，乃以系系獄得免。之龍隨擒斬倡亂數(shù)人，并令所在緝捕，始稍定。時國弼招未散諸臣會議中府，自稱監(jiān)國，致數(shù)市棍，或授職方，遣人約之龍，而之龍不應(yīng)。民間諸惡少破獄出王之明，擁入皇城，下書號召。時錢謙益為禮部，致書之龍，勸其權(quán)宜招集，為城守計，而之龍亦不應(yīng)。蓋之龍已遣人渡江迎清師矣。次日遂大張告示云：「軍民人等，無得妄動，候大清兵到定奪?！贡娛?xì)饩凇?/p>

時在位而死者，有刑部尚書張捷、都察院楊維垣、大理卿高倬。此三人同定王之明罪案，聞之明為眾惡少擁入皇城，懼有不測，遂各自盡，不得與端伯黃公、應(yīng)箕吳公、河干乞兒諸君子同日語也。

弘光至太平，以靖南家屬所寓也，城門閉不納，露宿郊外。上命盧監(jiān)召大鋮、大典等。十三日，靖南、大鋮等至，咸咎上不當(dāng)輕出。上亦悔，因酌三爵，飲靖南曰：「愿仗將軍威力?！咕改蠟r觴于地，曰：「所不盡犬馬以報者，有如此酒?！褂谑峭纯蓿瑢⑹拷愿屑?。靖南因太平之拒駕也，召守令詰之，不至，群擊斃其使。靖南怒白上，上曰：「逆民惟將軍令。」靖南縱兵躪之，多死者。遂挾上登舟，十七至蕪湖，會鄭彩、黃蜚、方國安、杜弘域、卜從善，皆晉伯爵，大鋮、大典拜左右相，共統(tǒng)師扈上回鑾，復(fù)為守御計，然已無及矣。

二十日，清游兵至蕪，諸將猶未知。劉良佐以書誘靖南，靖南斬使焚書，躍馬出。時久雨，馬蹄日陷泥淖中，皆潰爛。馳陷重圍，矢盡刀拆，猶沖殺數(shù)十騎。良佐從旁射中其項，度不得免，乃銜須自刎。標(biāo)下田雄、馬得功、卜從善等俱叛。良佐偵上所在，遂扶上馬共挽之。上喝令速加刃，良佐曰：「上不應(yīng)舍臣等逃，臣等保無他?！箵砩先?。蜚、彩等各擁兵遯。良佐故奄宦家奴隸，籍禁旅，冒伯爵。清兵渡河，首投誠。會馬、阮召之入援，遂長驅(qū)渡江，至城下，聞駕已出，欲入守，寔欲為內(nèi)應(yīng)也。乃之龍已遣人迎清，不之納，則焚上河，掠南郭，攻馴象門，咆哮殊甚。清兵入，遂首獻(xiàn)誘黃奪駕之計，而黃以大節(jié)不從自刎，良佐遂從譚泰定江西。

剩和尚曰：當(dāng)五鎮(zhèn)之立也，封建茅土，九錫三接，歲糜金錢數(shù)百萬。乃南寧以狂犢破轅，而飲恨于犯順；興平以尾大滅趾，而墮計于同仇；二劉探丸遺孽，竊國渠魁，乃敢倒戈逆顏，射肩賣塞，罪浮于希烈，兇窮于侯景。獨矯矯靖南，猿臂虎癡，穿楊舉鼎；稟淩霜之節(jié)，而數(shù)奇于輿尸；負(fù)貫日之忠，而志赍于裹革。劉、杜以后，一人而已。

清兵之過江也，風(fēng)雨中取桌掎板片，結(jié)筏亂流而渡，直抵斫斷橋。長江天塹，無人則不足恃如此。清帥豫王，或曰浙紹人，入清用事，久與九王輩稱兄弟行，非同胞也。諸臣望塵迎謁，候于正陽門甕城內(nèi)。有姜開先者，獨倡議遠(yuǎn)迎，內(nèi)一人曰：「今日之事，已喪心矣，何遠(yuǎn)迎為？」姜曰：「既已喪心，必喪盡乃成豪杰耳。」聞?wù)哒ι?。乃豫王猶疑懼，未敢即入。駐兵天壇，先遣相城中駐牧地，乃以東北二城與之，限三日遷盡。十九暮，議始定，二十日始遷。而二十一辰刻馳騎四占，不許搬運物件矣。時初建國后，百貨商賈畢集于東，復(fù)經(jīng)馬、阮賣官鬻爵，昔之負(fù)販半為金紫，至覓人搬運如覓異客。每運一擔(dān)必半與分，不論錢也。扶老挈幼，飲泣吞聲之狀，不堪聞見。予家有年，故業(yè)一旦陸沉，他物不足惜。惟是藏書萬卷，無力舁出，盡供狼籍，為可痛耳。

清兵入城，百官爭授職名求用。前定北來諸臣之罪，喙長三尺者，至是膝軟于綿，面厚于鐵，不自覺矣。有戴生君恩者，走之龍家，數(shù)其罪而責(zé)之。之龍怒，縛見豫王。公抗言曰：「闖賊破我北京，若稱為我報仇，賊未嘗破南京，若來何為？我昔仇闖，今仇若矣！若謂天下無能復(fù)仇者耶？」豫曰：「此狂生也?！沽盍?xí)學(xué)永慶寺，月給以米。公不顧，唾罵而去。先時賊偽選司與公同姓名，幾于殺人曾子矣。

士英護(hù)太后至廣德，殺州守趙喜和，遂入浙?？椩靸?nèi)臣孫某，迎太后入總鎮(zhèn)府。士英寓西湖樓上，兵士屯于昭慶、慈凈兩寺。地方官朝見太后，后青帕裹頭，衣黃色短衫。謂士英曰：「此間人情疑惑，皆因皇帝不到。汝為首輔，當(dāng)速迎駕?！故坑⑽ㄎ?。次日，上蒙塵之音至矣。太后始命潞王監(jiān)國。監(jiān)國受命，迎太后入潞府。方國安率兵至，王犒以三萬金，大刊榜詔，將修建炎故事，而清兵已由萬松嶺徑抵鳳山門矣。士英、大鋮始遯，監(jiān)國出降。

紹興諸生鄭尊謙，前大同副使之尹子也。請父舉義，尹不可。適清所授山陰令彭萬里至，尊謙擊殺之，尹阻之不得，至下跪。謙倡言曰：「昨夢金甲神告我云：『萬里開刀，天地下拜』。今逆名與夢符，而吾父為屈膝，神言孚合，時不可失?！顾祚Y告方國安，共舉義。一時從者，熊汝霖、劉肇勷、孫嘉績、馮元飀、鄭錫藩、金堡、丘若浚、盧斗虞也。

洪承疇者，福建子也，始辦賊頗有功，繼撤以備邊。松山不守，其中軍大鎮(zhèn)曹變蛟，拔佩刀自刎于承疇前，旗鼓王廷臣繼之，以承疇明大節(jié)，必死義也。洪仆走京師上書，言承疇殉難始末甚詳，先帝震悼痛哭，贈恤有加，命設(shè)壇朝天宮前，將親祭以示激勸。有臺臣言其家人偏詞，恐不足信，姑緩以侍確報。而孰知承疇竟不死，大負(fù)先帝意，且負(fù)曹、王二公也。豫王北歸，疇來代，眾謂疇陷身三載，未嘗受官，而一旦來江南握兵柄，意有為耳。疇至，竭力反面，誅戮忠良，不遺馀力。即孝陵松柏，六朝以來、千馀年郁蔥未改，而承疇縱人樵采，不留莖草，真可恨也！時有以不孝為父所訟者，疇拘至，詬曰：「汝罪不容于死，汝知之乎？」其人不承，曰：「汝以不孝為父所首，此十惡大逆，猶云無罪耶？」莫人叩首曰：「有之，夙以愚戇失父歡，非敢不孝也。即不孝，與今之不忠者等耳，何足罪？」承疇愧恚，不敢復(fù)言。重懲之去。

清兵至江陰，縣官出走。典史閻公應(yīng)元與巡導(dǎo)馮公某，鼓勵士民嬰城而守。士已感奮，互殺妻女，曰：「勿以內(nèi)顧分心也?！骨灏儆嫻?，多被創(chuàng)衂，而城中伺便縱兵出擊，斬獲無數(shù)。趙之龍所發(fā)戎政營兵，凡損折九千馀人，他可知矣。援絕力竭，縱火自焚，無一降者。后朱公大典守金華亦然，攻圍數(shù)月，所殺無算。清驅(qū)掠難民，填土與城齊，馳騎而上，已登城矣。大典從城上穿穴數(shù)十道，寔以火藥；火發(fā)，所傷復(fù)數(shù)千。知不可守，乃闔城縱火，男婦同盡。予過金華，其中人猶能詳言之。閩中浦城之守亦然。紳士兵民各頂《心史》一部于首，曰：「努力殺敵，勝則已，不勝而死。轉(zhuǎn)生為男子，必酬此志?！钩瞧?，自焚如金華。聞清之精甲勁兵幾盡于三邑，至今言之色變。

金正希聲，初在詞林，□□之事薦用申甫。甫敗，上疏自劾，愿還山讀書十年，探討方略，為國家收后效。甲申，倡義于徽，所練士皆拳勇便捷，可當(dāng)一隊。不意有受清命為間者，其人武健善談，公誤信之，以為軍師，盡撤各隘口。戰(zhàn)士從習(xí)陣法，而以其偕來壯士百余分守各隘，清遂從撤防處入，間與壯士內(nèi)應(yīng)。事敗，被執(zhí)至南京。見承疇，叱曰：「爾為誰？」眾呵之曰：「洪內(nèi)院也！」公叱曰：「安所得洪內(nèi)院者？我洪年兄讀書明義，松山殉節(jié)，先皇帝親哭奠焉。豈有覥顏偷生，自同狗彘者！此無籍棍徒，假借名號以欺人耳！」承疇伏幾掩面不能對。公大笑而出。畢命之日，整衣趺坐，笑而受刃。友人江天乙及四輿人皆從死。

黃仲敘賡，先帝所拔癸未武科第一人也，與金公共事。金公敗，猶擁兵山中。后知事不可為，削髪為僧。清督馬國柱招留營中，其弟號「烏將軍」者，勇健異常，運槊如飛，不知所終。

宣城麻三衡，被執(zhí)不屈死。梅小峰不知其終。

池州吳次尾映應(yīng)箕事敗，被執(zhí)于家。執(zhí)之者，其舊識也，說以降。公曰：「死耳?！鼓撕羝溟T人某，以生平文稿付之。一女送至壻家，端坐受刃而死。內(nèi)子聞變，方驚哭，兵已入室，內(nèi)子手持十金與之曰：「速殺我！」兵猶豫間，罵曰：「死虜！我以金買死，而尚遲疑耶？」遂遇害。

江寧吳大眼善戰(zhàn)，有紀(jì)律，通術(shù)數(shù)。敗后入楚。

徽州程九思，每敗復(fù)振，改易姓名。家屬四十余口，盡遭屠戮，而志不衰，后受撫。六安張復(fù)寰據(jù)砦自守，經(jīng)十馀載，后以偽降欲誘清師入殲之。而同事者輸誠于清，以告，因而執(zhí)之，焚其砦，被害。

太湖吳日生易，所聚亦數(shù)萬人，聚屯水滸，勢張甚。而狎比頑童，輕身就之，為所賣，被執(zhí)死。

貴州楊龍友文聰，據(jù)守姑蘇，事敗被執(zhí)。友人孫克咸在側(cè)，楊曰：「爾局外人也，速去?！构唬骸肝姨斐抉R，事不濟(jì)則死之耳，肯偷生乎？」被害。

通鎮(zhèn)張公之斗，金陵人也，由通入浙。浙事壞，復(fù)居通之海山上。一日召所善數(shù)生，酣飲竟，出金付之曰：「為我市一棺，以十月之朔，復(fù)會于此?！钢T生知其欲引決也，不為市，屆期亦不往。公曰：「是欲生我耳。」遂以丁亥元日絕粒，惟飲酒茹果而已。又?jǐn)?shù)日，并果餌絕之，惟日飲酒數(shù)杯。月馀不死，而病。久之病亦愈，逾六七年而貌不衰。有構(gòu)之于當(dāng)事者，當(dāng)事以屬通守，守滿人也，遣兵官往曰：「若嘯聚有徒，即擒以來。如支身，不必深究心也。」時公寄居寺中，寺僧聞之懼，公曰：「不汝累也?！挂鹿谧绞?，曰：「至則投海中耳。」既而守先以刺至，僧眾強(qiáng)持之，為削髪。后歸老嘉善寺，又?jǐn)?shù)年乃卒。

廬州一瞽者，賣卜州衙前，獨不剃髪，性戇而敢言。每吏胥來卜，輒謾罵，或危言儆之。眾咸怒，聞于官。官曰：「奉旨剃髪，汝獨不剃，是亂民也。罪當(dāng)死?！乖唬骸杆粤钐牦娬?，懼不從令為亂耳。我無目，賣卜而食，何亂之能為？」曰：「此王制也，誰敢違者？」曰：「幸而功令止剃髪耳，萬一穿心國人來主中國，下令必穿心，能從之乎？不幸而宦官篡竊，令人皆去其勢，亦從之乎？」官不能難，重責(zé)，押剃髪而罷。

魯藩監(jiān)國于紹興，初與閩合，受隆武帝冊。仍命方逢年、張國維、孫嘉績、熊汝霖、朱大與、方國安、王之仁等輔之。而貪人敗類，積習(xí)難破。浙東彈丸地耳，備設(shè)百官，與閩立異，一切奸人藉口獻(xiàn)策，謀官鬻爵，惟力是視，臺省威福，互相水火；諸將領(lǐng)驕蹇跋扈，與文臣角。而兵日增，餉日匱，民不堪命，根本撥矣。加以馬、阮之黨煽惑其中，大鋮夤緣平定一侯，力保之以原官，戴罪圖功自贖，復(fù)密款于清。紛紜一年，而守竟不固，魯藩行遯于海。

先是士英星馳入閩，鄭之龍故與善，欲納之。而廷議云：「士英蠹國僨師，禍延宗社，擅權(quán)納賄，怨結(jié)生靈。養(yǎng)私兵以致寇，為兇暴于國門。擁天子以出居，遂賣君于中道。由昔言之，誤我帝后。蒙塵播遷，罪在天下，當(dāng)為天下所共誅。由今言之，不奉正朔，矯虔狼戾，罪在興朝，當(dāng)為興朝取共討。若能圖功自贖，以黔人收滇兵，以馬兵收象賊，僅有桑榆之收，略寬銜橛之路，亦曲體天心，弘開法網(wǎng)者也?！孤∥涞垡詾槿弧ｋ方麝P(guān)兵將毋放士英闌入，英遂回紹興。清兵渡錢塘，與大鋮投誠獻(xiàn)策，請縛魯王以自效。會逢年等蠟丸事露，被殺；士英以北諭磔誅，獨大鋮百計獻(xiàn)媚貝勒，得無恙。從過仙霞關(guān)，尚未辨色，忽大呼曰：「雷介公在此！」遂墮馬。時軍行騰蹋，莫有知而援者。及貝勒至館，命覓大鋮不得，隨從有聞其呼聲者，急遣騎還視，則萬馬蹂躪之下，寸骨無存矣。大鋮有所用羅勝，故櫛工也，事予久，后從鋮過嶺，歸言之。

方書田逢年為監(jiān)國首輔，紹興陷，被執(zhí)，貝勒優(yōu)禮之，挾以入閩。將至仙霞，與國安等十三人歃血盟，謀內(nèi)應(yīng)。逢年以蠟丸密奏，所遣非人以首，死焉。疏略云：「臣等濫孚覆餗，短級挈瓶，沐累朝養(yǎng)育之恩，受先帝知遇之厚，鞠躬望闕，飲泣攀髯?；噬蠚v數(shù)承乾，殷憂啟圣，爰敕臣等佐命魯藩，代上監(jiān)國，控保越服，亦既一年于茲矣。臣等仰稟廟算，俯竭愚忠，無奈師老財匱，舟敝馬疲。孤城苦戰(zhàn)，尚恃丸塹爭持；間道取援，竟乏銜枚策應(yīng)。以致義旗轍亂，故騎鞭投。所未解者，樞輔黃鳴俊，膺壇鉞之寵，擁糾桓之眾，翱翔觀望，怯懦逗遛。非皇上誤封疆大計，而并棄群臣，寔鳴俊誤文武群臣，而大負(fù)皇上也。臣等失守巖邑，伏鑕何辭？復(fù)念腐草鴻毛，曷裨成敗，不若包羞忍恥，勉三敗之劫齊，圖一當(dāng)以報漢。髪已剃而冠仍楚，衽雖左而袒寔劉。伏愿勿懲小衂，勿狃偏安，披乘奪險，秣櫜詰戎，再申險隘之防，嚴(yán)飭崇關(guān)之守，犄角長驅(qū)，閉關(guān)鏖戰(zhàn)。臣等詭伏陰謀，伺隙規(guī)便，進(jìn)黃蓋之苦計，效朱序之大呼，使其內(nèi)外交攻，腹背受敵，旄頭立殞，朝食可期?！乖圃?。

原疏數(shù)千言，此摘其十一耳。蠟丸為間，是何等事，而駢詞偶句，盈篇滿幅，識者知其必敗矣。讀兩《出師表》，令人眥裂髪指，異代同仇。讀此公疏，修飾填寔，渾如嚼蠟。由文情有馀，忠肝不足耳。

張鯢淵肯堂，翼魯藩居舟山。城陷，有松江庠生蘇兆人，寓公園亭，先一日為絕命六詩，至是自縊。公拜之，亦為絕命詞三首，設(shè)繯園亭，命酒痛飲，有最少妾睨繯而笑曰：「吾先試之?！蛊浯捂唬骸杆酪嘤行颍慰上纫?？」遂盡室投繯死。僧無凡者，公部將也。先知事不可為，就普陀為僧。聞公死，詣營請葬。逆田雄大怒，叱斬之，固山金不可，令人押與俱。僧負(fù)諸骸以次葬畢，還請就法，固山義而釋之。

吳蠻嶼鐘巒，吳人，居海上，日手一編。有丘生者從之游，一日奔告曰：「清師登岸，事急矣！」公笑曰：「何遽為？吾夜制仁、義、禮、知四箴，為子誦之?！拐b甫畢而兵及門，因以箴付丘生曰：「持此去，盡節(jié)事我做得，汝做不得也?！拐诜?，投繯死。

上虞諸生王翊，為職方，師潰被執(zhí)。見兵備王爾祿，挺立不跪，自稱職銜。爾祿怒曰：「汝那一家命官耶？」公咲曰：「汝那一家進(jìn)士？」祿赧而禮之。時跣足，命取履與之。相隨二卒跪而進(jìn)，爾祿慰解令降，公咲而不答。解往定海，舟中，二卒曰：「數(shù)年辛苦，全為今日。愿無錯念頭?！怪翣I，賦絕命詞二章，命二卒去。卒曰：「死生險阻，相隨數(shù)年，今何往乎？」同聲謾罵而死。二卒大奇，承疇、名夏不堪為執(zhí)虎子也。與金正希四輿人可同傳，惜失姓氏耳。

鄞孝廉楊文瓚，舉義被執(zhí)，并兄弟、四子俱死。妻張氏周旋喪事，咸盡禮，乃市櫬置旁，繪像為贊，擇吉日沐浴更衣而死。時年二十九。諸姒問之，皆就縊。

馮京第，字躋仲，才而恃氣。崇禎末年，諸父元飚為大司馬，躋仲來京省之，頗與事。國變，航海從監(jiān)國，為總憲。老母幼子，悉殲于清。往來湖紹間，要結(jié)紳弁及諸義士。復(fù)走日本，說其王為援。及監(jiān)國敗，躋仲入山削髪為僧，菴僧以首清。金固山，故浙產(chǎn)也，以禮迎之來，設(shè)宴欲降之。公入座即謾罵，斥供具不進(jìn)。金曰：「已矣馮君。予知君烈士，顧事已至此，徒自苦耳，曷降？富貴可立得也?！构R愈甚，金部下士不能堪，起殺之。

李向中，楚人，庚辰進(jìn)士。舟山陷，時丁憂在鄉(xiāng)，為兵所執(zhí)，勸降不應(yīng)，大罵見殺。

謏聞續(xù)筆·卷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