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話說趙姨娘在鐵檻寺內(nèi)得了急病、怪病，見寺里剩下的人少了，胡說得厲害起來，嚇得眾人都忿恨不已，只有兩個(gè)女人攙扶著她。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上，說一會兒，哭一會兒，有時(shí)爬在地下告饒說：“打死我了！紅胡子的老爺，我再不敢了！”有一時(shí)雙手合什，直喊疼。眼睛突出，嘴里鮮血直流，頭發(fā)披散，人人害怕，不敢靠近。那時(shí)天色將晚，趙姨娘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嘶啞，就像鬼哭狼嚎一般。女人都不敢在她跟前，只得叫進(jìn)來幾個(gè)膽大的男人在一旁坐著壯膽。趙姨娘一會兒死過去，隔了些時(shí)候又緩過來，整整鬧騰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趙姨娘也不說話，只裝鬼臉，自己動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剝開她衣服一樣。可憐趙姨娘雖然說不出話來，但她痛苦的表情實(shí)在令人目不忍視。

　　正在危急關(guān)頭，大夫來了，見她這個(gè)樣子，也不敢診視，只是囑咐：“辦理后事吧！”說完起身就走。送大夫的家仆再三央求說：“請老爺給看看脈，小的好回稟家主?！蹦谴蠓蛞宦牐才碌米镔Z政等人，只得轉(zhuǎn)身又坐下了。用手一摸趙姨娘手腕，已無脈息。賈環(huán)聽了，不禁大哭起來。眾人只顧安慰賈環(huán)，沒人照料趙姨娘。只有周姨娘同病相憐，暗生苦楚，心想：“做偏房側(cè)室的下場都不過如此！況且她還有兒子。我將來死了還不知怎樣呢？”于是哭得更為悲切。家仆趕忙回家去稟報(bào)了賈政，賈政立刻加派家仆去幫助照料和操辦后事，陪環(huán)兒住三天，一同回來。

　　那位回來報(bào)信的家仆剛走，府里就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知道趙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陰司里拷打死了。又說是“璉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說是璉二奶奶告得呢？”這些話傳到平兒耳朵里，非常著急?？粗P姐的樣子實(shí)在是不能好了。再看賈璉對鳳姐近日也不像先前那樣恩愛，本來事就多，竟像與鳳姐毫不相干似的。平兒在鳳姐跟前只能勸慰。又想到邢、王二夫人回家已經(jīng)好幾天了，只打發(fā)人來問過，并沒親自來看。鳳姐心里更加悲傷痛苦，賈璉回來也沒有一句貼心的話。鳳姐此時(shí)只求快點(diǎn)死，白天心里這么一想，晚上邪魔悉數(shù)來到。

　　只見尤二姐從房后走出來，漸漸靠近床前說：“姐姐，許久不見了，做妹妹的很想念你。平常要見你也沒機(jī)會，現(xiàn)在好容易進(jìn)屋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機(jī)也用盡了，咱們的二爺糊涂，也不領(lǐng)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做事過于苛刻，把他的前程毀了，讓他如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氣不平。”鳳姐恍惚說道：“我現(xiàn)在也后悔我當(dāng)初的心眼太小了，妹妹不記恨我過去的過錯，還來瞧我。”

　　平兒在鳳姐身旁伺候聽見，大聲問道：“奶奶說什么呢？”鳳姐被平兒一嗓子喊醒。想起尤二姐早已死去，想必她是來索命的。被平兒叫醒，心里不由地感到害怕，又不肯說出，只得勉強(qiáng)說道：“我神魂不定，可能是說夢話了。給我捶捶?！逼絻荷锨叭ソo鳳姐捶著。

　　見個(gè)一個(gè)小丫頭進(jìn)來說：“奶奶，劉姥姥來了，婆子們帶著她來給奶奶請安。”平兒急忙下床來說：“她在哪里呢？”小丫頭說：“她不敢跟著我進(jìn)來，要聽奶奶的意思?！逼絻郝犃它c(diǎn)頭。心想鳳姐在病里一定是懶得見人，便說道：“奶奶正在養(yǎng)神呢，先叫她等著。你問她來有什么事么？”小丫頭回答道：“婆子她們問過了，沒有事。說是得知老太太去世了，因沒有人去告訴她，所以才來晚了。”小丫頭說的話鳳姐也聽見了，便叫道：“平兒，人家好心來看看，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請劉姥姥進(jìn)來，我和她說說話。”平兒只得出來請劉姥姥進(jìn)屋里坐。

　　鳳姐剛要合眼，又見一個(gè)男人和一個(gè)女人走到炕前，就像要上炕似的。鳳姐急忙叫平兒：“哪里來了一個(gè)男人，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連叫兩聲，只見豐兒、小紅趕過來說：“奶奶要什么？”鳳姐睜眼一瞧，不見有他人，心里明白，不肯說出來，便問豐兒道：“平兒這東西哪里去了？”豐兒答道：“不是奶奶剛才叫她去請劉姥姥了么。”鳳姐定了一會兒神，也不言語。

　　平兒領(lǐng)著劉姥姥，還帶了一個(gè)小女孩進(jìn)來。劉姥姥邊走邊問：“我們姑奶奶在哪里？”平兒把劉姥姥領(lǐng)進(jìn)里屋炕邊，劉姥姥忙說：“給姑奶奶請安！”鳳姐睜眼一看，不覺一陣傷心，說：“姥姥你好嗎？怎么這時(shí)候才來？你瞧你外孫女兒都長這么大了?！眲⒗牙芽粗P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里不禁悲戚起來，說：“我的奶奶，這才幾個(gè)月不見，怎么就病到這個(gè)分兒上了？我糊涂得要死，怎么不早來給姑奶奶請安？”便叫身邊的青兒給姑奶奶請安。青兒只是笑。鳳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便叫小紅哄著她玩。劉姥姥說：“我們鄉(xiāng)屯里的人不會生病的，一旦病了就要求神許愿，從不知道把脈吃藥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會是撞著什么邪祟了吧？”平兒聽她說的話不在理，便在背地里偷偷扯她的衣袖，讓她不要胡言亂語。劉姥姥會意，便不再說話。哪知道劉姥姥這句話正合鳳姐的心思，忙扎掙著說：“姥姥你是上年紀(jì)的人，說的不錯。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劉姥姥詫異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gè)人怎么就死了？我記得她還有一個(gè)小哥，這可怎么辦呢？”平兒道：“這怕什么，哥兒他還有老爺、太太呢?！眲⒗牙训溃骸肮媚?，你哪里知道，再不好也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就不行了?！边@句話又勾起鳳姐的愁腸，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眾人都來勸解。

　　巧姐在里屋聽見母親在悲哭，便出來走到炕前用手拉著鳳姐的手，也哭起來。鳳姐一面哭一面問：“你見過姥姥了沒有？”巧姐道：“沒有?！兵P姐道：“你的名字還是她給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樣，你給她請個(gè)安?！鼻山惚阕叩絼⒗牙迅?，劉姥姥慌忙俯身拉住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你還認(rèn)得我么？”巧姐道：“怎么不認(rèn)得。那年在園里看見姥姥的時(shí)候我還?。磺澳昴銇?，我還跟你要隔年的蟈蟈，你也沒有給我，想必是忘了?！眲⒗牙训溃骸昂霉媚?，我是老糊涂了。若說蟈蟈，我們屯里多得很，只是你不到我們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車也容易?！兵P姐道：“要不你帶著她去吧！”劉姥姥誠惶誠恐笑道：“姑娘這樣千金貴體，綾羅抱大了的，吃的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里，我拿什么哄她玩，拿什么給她吃呢？這不是要坑殺我了么？”說著，自己還笑，又說：“這么著，我給姑娘做個(gè)媒吧！我們那里雖說是鄉(xiāng)野屯里，也有大財(cái)主人家，幾千頃地，幾百匹牲口，銀錢也不少，只是不像你們這里有金的，有玉的?？峙鹿媚棠淌乔撇黄疬@種人家，我們莊家人瞧著這樣大財(cái)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鳳姐道：“你說去，我現(xiàn)在就愿意給。”劉姥姥道：“這是玩笑話罷了。放著姑奶奶這樣身份，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還不肯給呢，哪里肯給莊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頭太太們也不會給?！鼻山阋騽⒗牙堰@話不好聽，便走去和青兒說話。兩個(gè)女孩倒能說到一起去，漸漸地就熟起來了。

　　平兒恐劉姥姥話多，叨擾到鳳姐，便拉住劉姥姥說：“你提起太太來，你還沒有過去呢。我出去叫人帶你去見見，也不枉來這一趟。”劉姥姥答應(yīng)聲起身便要走，鳳姐忙擺手道：“忙什么，你坐下，我問你近來的日子還過得去么？”劉姥姥千恩萬謝，指著青兒說：

　　“我們?nèi)舨谎稣讨媚棠?，她的爹媽都要餓死了。如今雖說是莊家人苦，家里也掙了好幾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種些蔬菜瓜果，一年也不少賣錢，足夠他們吃喝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shí)常捎些衣服、布匹給我，在我們村里也算過得去了。阿彌陀佛！前天他老子進(jìn)城，聽說姑奶奶這里被抄了家，嚇?biāo)牢伊?。虧得又有人說不是榮府，我才放心。后來又聽說老爺升了，我又開心得不得了，就要來道喜。因?yàn)闈M地的莊稼需要照料，沒來上。昨天又聽說老太太沒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聽見了這話，嚇得我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就在地里放聲哭了一大場。我和女婿說，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不管真話假話，我都要進(jìn)城瞧瞧去的。我女兒、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人，聽說了府里的事也哭了一會兒，今兒天沒亮就催促我進(jìn)城來了。我一個(gè)人也不認(rèn)得道，沒有地方打聽，直接闖到后門。見門神都用紙糊上了，又把我嚇了一大跳。進(jìn)了門找周嫂子，怎么找也找不著。撞見一個(gè)小姑娘，告訴我說周嫂子她犯了錯了，給攆出去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見了熟人，才得以進(jìn)來。不想姑奶奶病成這樣?！闭f著，又掉下淚來。平兒在旁邊等得著急了，也不等她把話說完，拉著她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你老人家說了半天，口干了吧？咱們喝碗茶去。”說著拉著劉姥姥到女仆、丫環(huán)住的下房里坐著。青兒在巧姐那邊玩。劉姥姥道：“茶就不喝了。好姑娘，叫人帶我去給太太請安，再去哭哭老太太吧?！逼絻旱溃骸澳悴挥妹?，反正今兒也趕不出城去了。方才我是怕你說話不注意，惹我們奶奶哭，所以催你出來的，你別在意。”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是姑娘你多心，我知道。可是奶奶的病怎么才能好呢？”平兒小聲問道：“你看她要不要緊？”劉姥姥道：“說出來罪過啊，我看著她情況不好?！?/p>

　　正說著，又聽鳳姐叫平兒。等平兒來到她床前，鳳姐又不吱聲了。平兒正要問豐兒，見賈璉進(jìn)來，往炕上一看，也不說話，走到里間氣哼哼地坐下。只有秋桐跟了進(jìn)去，倒了茶，殷勤伺候，不知二人嘁嘁喳喳的說些什么。賈璉叫平兒進(jìn)來問道：“奶奶不吃藥么？”平兒道：“不吃藥。怎么辦呢？”賈璉道：“我知道！你把柜子上的鑰匙拿來?！逼絻阂娰Z璉有氣，又不敢問，只得出來在鳳姐耳邊說了一聲。鳳姐也不吱聲，平兒便將一個(gè)匣子擱在賈璉面前轉(zhuǎn)身就走。賈璉一見，氣不打一處來，厲聲道：“有鬼叫你嗎？你擱在那里叫誰拿呢？”平兒忍氣吞聲打開匣子，取出鑰匙打開了柜子，問道：“拿什么？”賈璉道：“咱們還有什么嗎？”平兒氣得哭道：“有話明白說，讓我死了也愿意！”賈璉道：“還要說么？之前的事是你們鬧的，如今老太太的喪事開銷還缺四五千銀子，老爺叫我用族中的田地兌換些銀子，你說能行嗎？外頭欠的帳不還行嗎？誰叫我擔(dān)下這個(gè)事兒？只好把老太太給我的那些東西折現(xiàn)變賣了。你不同意嗎？”平兒聽了，一句話也不說，將柜里東西都倒騰了出來。只見小紅過來說：“平姐姐快走，奶奶精神狀態(tài)不好了?！逼絻阂差櫜坏觅Z璉，急忙過去，見鳳姐用手空抓，平兒用手攥著她的手哭叫。賈璉也過來瞧了瞧，一跺腳道：“若是這樣，真要我的命了?！闭f著，掉下淚來。豐兒進(jìn)來說：“外頭有人找二爺呢?！辟Z璉只得出去。

　　鳳姐狀況愈加不好，豐兒等不免哭起來。巧姐聽說了也趕來。劉姥姥急忙走到炕前，嘴里念佛，手舞足蹈地祈求神靈。鳳姐果然好了些。一會兒，王夫人聽了丫頭報(bào)的信也過來了，見鳳姐安靜了些，心里略覺放心。見了劉姥姥，便問：“劉姥姥你好？什么時(shí)候來的？”劉姥姥說：“給太太請安！”來不及細(xì)說，只說鳳姐的病。講究了半天。彩云進(jìn)來說：“老爺請?zhí)亍！蓖醴蛉硕摿似絻簬拙湓挘氵^去了。鳳姐折騰了一會兒，此時(shí)又覺得清醒些，見劉姥姥在這里，心里已經(jīng)相信她會求神禱告，便把豐兒等人支開，叫劉姥姥坐在自己頭邊。告訴她自己心神不寧，如同見了鬼怪一樣。劉姥姥便說我們屯里什么菩薩靈，什么廟有應(yīng)驗(yàn)。鳳姐道：“求你回去替我禱告，要用供奉的銀錢我有?！北阍谑滞笊贤氏乱恢Ы痂C子來交給她。劉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這個(gè)。我們村莊人家許了愿，好了，花上幾百錢就行了，那能用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許愿。等姑奶奶好了，要花多少姑奶奶自己去花吧！”鳳姐明知劉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強(qiáng)，只得把鐲子留下，說：“姥姥，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也是千災(zāi)百病的，也交給你了?！眲⒗牙岩矝]多想，順口答應(yīng)。隨后說：“這么著，我看天氣尚早，還得趕出城去，我這就走了。明兒姑奶奶好了，再請姑奶奶還愿去?！兵P姐被眾冤魂糾纏得害怕，巴不得她這就回去，便說：“你若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穩(wěn)睡一覺，就感激你了。讓你外孫女兒在這里住下吧！”劉姥姥道：“莊家孩子沒有見過世面，沒準(zhǔn)在這里斗嘴。我還是帶她回去好?！兵P姐道：“這就是你多心了。咱們既然是一家，這怕什么。雖說我們窮了，多一個(gè)人吃飯也不妨礙什么?！眲⒗牙岩婙P姐真情挽留，也樂意讓青兒留下住幾天，還省了家里的飯菜。怕青兒不肯，說：“我叫她來問問，她若是肯留，就留下?！庇谑前亚鄡航械揭慌孕÷晢柫藛?。青兒此時(shí)已經(jīng)與巧姐玩得熟了，巧姐也不愿讓她走，青兒也愿意留在這里。劉姥姥便吩咐了青兒幾句，告辭了平兒，匆匆地趕出城去。

　　櫳翠庵原本就建在賈府的地盤上，因元妃省親建造園子，將那庵圈在了園子里頭，食用香火向來不動用賈府的錢糧。今日妙玉被劫，那些女尼報(bào)到官府，一來等候官府追蹤盜賊的下落；二來妙玉基業(yè)不便分散，所以那些女尼依舊住在庵中，并稟告了賈府。那時(shí)賈府的人雖然都知道妙玉被劫的事，但考慮到賈政正值喪事，而且又被盜賊的事情搞得心事不寧，不敢將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稟報(bào)賈政。只有惜春知道此事后日夜不安。漸漸地，這事傳到寶玉耳邊，聽說妙玉被賊劫去，還有的說妙玉動了凡心跟人走了。寶玉十分納悶，想來想去，覺得妙玉一定是被盜賊搶去了，她這個(gè)人必然不能忍受，一定會不屈而死。但是，畢竟不知下落，心里很是放心不下，每天長噓短嘆。一直想不明白，這樣一個(gè)自稱為'檻外人’的人，怎么遭此結(jié)局？當(dāng)年園中多么熱鬧，自從二姐姐出嫁以來，死的死，嫁的嫁，我以為她一塵不染的，是肯定不會有事的，豈知風(fēng)波頓起，比林妹妹死得更離奇！”于是一而二、二而三地追思起妙玉的往事來。想到《莊子》上的話，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fēng)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來。襲人等以為他的瘋病又發(fā)作了，百般溫柔解勸。寶釵一開始時(shí)不知寶玉大哭是因?yàn)樵剩彩橇佳韵鄤?。怎奈寶玉不但抑郁沒解，還有點(diǎn)精神恍惚。寶釵想不出原因。后來再三打聽，方知是因?yàn)槊钣癖唤俨恢ハ?。自己也是傷感，更為寶玉?dān)憂，便正言厲色勸解說：“蘭兒自從送殯回來，雖然沒去上學(xué)，但聽說日夜苦讀。他是老太太的重孫，老太太一直望你成人，老爺也為你日夜操心，你就為些閑情癡意糟蹋自己，我們守著你又有什么用？”說得寶玉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哪是管人家的閑事？只是可嘆咱們家的運(yùn)氣衰頹?！睂氣O道：“就是啊，老爺、太太原希望要你成人，接續(xù)祖宗功業(yè)。而你總是執(zhí)迷不悟，如何是好？”寶玉聽來，話不投機(jī)，便靠在桌上閉眼欲睡。寶釵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人伺候著，自己去睡了。

　　寶玉見屋里人少，心里暗想：“紫鵑自從到了這里，我還從沒和她說句知心話，讓她冷冷清清，心里很不過意。她呢，又不比麝月和秋紋，我可以放下心的。從前我病的時(shí)候，她在我這里陪伴了好些時(shí)候，如今她的那面小鏡子還在我這里，她對我的情義確實(shí)不薄了。她如今也不知為什么，見我總是冷冷的。若說是因?yàn)槲覀冞@一位呢，她和林妹妹是最好的，我看她待紫鵑也不錯。我不在家的日子，紫鵑與她有說有笑的，等我回來了，紫鵑便走開了。想來自然是因?yàn)榱置妹盟懒?，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唉！紫鵑，紫鵑，你這樣一個(gè)聰明女孩兒，難道連我這點(diǎn)苦處都看不出來么？”又一想：“今晚她們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著這個(gè)空擋兒我去找她嘮嘮，看她有什么話。倘若我還有得罪之處，順便陪個(gè)不是也可以?！贝蚨ㄖ饕?，便起身輕輕地走出了房門，去找紫鵑。

　　紫鵑住的下房就在西廂房里間。寶玉悄悄地走到窗下，只見里面還有燈光，便用舌頭舔破窗紙往里一瞧，見紫鵑獨(dú)自挑燈，也沒做什么，只是呆呆地坐著。寶玉便輕輕地叫道：“紫鵑姐姐還沒有睡么？”紫鵑聽見嚇了一跳，愣了半天才問：“是誰？”寶玉道：“是我?！弊嚣N聽著似乎是寶玉的聲音，便問：“是寶二爺么？”寶玉在外邊輕輕答應(yīng)了一聲。紫鵑問道：“你來做什么？”寶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話要和你說說，你開開門，我到你屋里坐坐。”紫鵑想了一會兒說道：“天晚了，二爺請回吧！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吧！”寶玉聽了，心里立刻涼了半截。再要求進(jìn)去，恐紫鵑未必開門；要是回去，這一肚子的隱情，被紫鵑這一句話勾得再也藏不住。無奈只能說道：“我也沒有多余的話，只問你一句?！弊嚣N道：“既然是一句，就請說?！睂氂穹炊胩鞗]說話。紫鵑在屋里半天沒聽見寶玉說話聲，心里略感不安，知道他有癡呆的毛病，恐怕一時(shí)搶白了他，勾起他的舊病也不好。便小心站起身來到窗前仔細(xì)聽了聽，又問道：“是走了，還是傻站著呢？讓你說又不說，盡在這里氣人。已經(jīng)氣死一個(gè)了，難道還要?dú)馑酪粋€(gè)么？這是何苦來呢？”說著，也從寶玉舔破的孔洞處往外看了看，見寶玉正在那里站著側(cè)耳傻聽。紫鵑不便再說什么，回身到桌前剪了剪燭芯。就聽寶玉嘆息了一聲道：“紫鵑姐姐，你從來不是這樣鐵石心腸，怎么近來連一句好話都不和我說了？我固然是個(gè)污濁的東西，不配你們理我，但我有什么不對，只望姐姐說明了，哪怕姐姐一輩子不理我，我死了也做個(gè)明白鬼呀！”紫鵑聽了，冷笑道：“二爺要說的就是這個(gè)話呀，還有什么？如果就是這個(gè)話呢，我們姑娘在時(shí)我也跟著聽煩了！如果是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呢，我是太太派來的，二爺可以稟報(bào)太太去，反正我們丫頭也算不了什么?！闭f到這里，聲音便哽咽起來，說著說著又擤鼻涕，寶玉在窗外聽到，知道她傷心哭了，便急得跺腳道：“這是怎么說，我的事情，你在這里幾個(gè)月還有什么不知道的？既便別人不肯替我告訴你，難道你還不讓我說，想讓我憋死了不成？”說著，也嗚咽起來了。

　　寶玉正在這里傷心，忽聽背后一個(gè)人接口道：“你叫誰替你說呢？誰是誰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求情呀，人家賞不賞臉在人家，何苦拿我們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丫頭做墊背呢？”這句話把屋里屋外兩個(gè)人都嚇了一跳。寶玉轉(zhuǎn)頭定睛一瞧，原來是麝月。寶玉自覺不好意思。只見麝月又說道：“到底怎么了？一個(gè)陪不是，一個(gè)又不理。你倒是快快央求呀！唉！我們紫鵑姐姐也是太狠心了，外頭怪冷的，人家央求了這半天，怎么能連個(gè)余地也不給？”又故意向?qū)氂翊舐曊f道：“剛才二奶奶說了，多晚了還不睡覺，以為你還在桌旁呢，你卻一個(gè)人站在這房檐底下做什么？”紫鵑在里面聽了，接著說道：“這是什么意思呢？我早就請二爺回去，讓他有話明天說。這是干什么？”寶玉還要說話，因?yàn)轺暝略谀抢?，不好再說別的，只得一面同麝月往回走，一面說道：“算了！算了！我今生今世也難表白這個(gè)心了！只有老天知道了！”說到這里，眼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竟如泉涌一般流個(gè)不停了。麝月見了忙勸道：“二爺，聽我勸，你死了這個(gè)心吧，白陪上眼淚的?！睂氂褚膊淮鹪?。

　　回去進(jìn)了屋子，見寶釵閉著眼睛，寶玉心知寶釵這是裝睡。襲人忍不住說了一句道：“有什么話明天不能說，緊忙跑到那里去鬧，鬧出……”說到這里就沒往下說，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道：“身上沒覺得怎么樣？”寶玉也不答話，只是搖搖頭，襲人伺候他睡下。寶玉一夜無眠，自不必說。

　　紫鵑被寶玉這一折騰，心里更加難受，足足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寶玉的婚事，是眾人趁著他在病中不清醒，裝神弄鬼地辦成了。后來寶玉清醒了，舊病復(fù)發(fā)，常時(shí)痛哭思念黛玉，可見他并非忘情負(fù)義之徒。今日流露的這種柔情，愈發(fā)令人心里難受，只是可憐我們林姑娘真是沒有福氣和他在一起。如此看來，人生緣分都是一定。在未到緊要關(guān)頭時(shí)，大家都是癡心妄想。以至于忘乎所以。那些糊涂的人也就不在意了，那些情深義重的也不過臨風(fēng)對月，灑淚悲啼?？蓱z那些死去的人未必知道，這活著的人真是苦惱傷心，無休無止。細(xì)想起來，人活著還不如草木石頭，無知無覺，心中倒也清凈！”想到這里，一顆酸熱的心瞬間變得冰冷了。剛要收拾睡覺，只聽東院里吵鬧起來。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