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掃痕，書接上期。

前過地名陜?yōu)常鐔T外見看天晚，命舟人泊住船只。也是天數(shù)將盡，合當有事，不料搭的船只卻是賊船，兩個艄子（泛指船工）皆是不善之徒。一個姓陳，名喚陳三，一個姓翁，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沒有內(nèi)部人接應(yīng)配合，就不會生出事故）這苗青深恨家主苗天秀日前被責之仇，一向要報無由，口中不言，心內(nèi)暗道：“不如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與兩個艄子做一路，將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內(nèi)，盡分其財物。我這一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分家私連刁氏，都是我情受（承受）的?！闭牵?/span>　　

花枝葉下猶藏剌，人心怎保不懷毒！

（看了吧，即便沒有苗青，由于苗員外“懷璧其罪”，陳三和翁八也是不會放過苗員外的。只不過有了苗青的加入，苗員外的結(jié)局更準確且更迅速地到來了而已。

苗青之惡，不止要害苗員外一人，在他的策劃里，苗夫人也難逃一死。之后他就全盤接收苗家的一切。）

這苗青于是與兩個艄子密密商量說道：“我家主皮廂中還有一千兩金銀，二千兩段匹，衣服之類極廣。汝二人若能謀之，愿將此物均分?！?/span>

陳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不瞞你說，亦有此意久矣！”

（笑笑生是不是說的很明確？大環(huán)境與惡緣相結(jié)合，惡局成矣。關(guān)于這個善的關(guān)系與惡的關(guān)系，我說點實用的哈，畢竟一個人的精力有限，除非你達到了圣人的境界，你可以以圣父圣母的標準無差別去結(jié)善緣，對我們普通人來說，你跑到外國大街上結(jié)個善緣與在你的人際關(guān)系五十步之內(nèi)結(jié)個善緣，對你這個個體來說，作用力的顯現(xiàn)程度是不一樣的。為什么會這樣呢？只因系統(tǒng)是有邊界的。

我不聊工業(yè)社會哈，就說咱們古代的農(nóng)業(yè)社會。這條法則格外重要。在古代那種社會生態(tài)下，你可以在腦海里做模擬，一個古代人一生與他者打交道、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范圍有多大？拿潘金蓮、李瓶兒等女性舉例，影響這些女性一生幸福的主要人員就有數(shù)的那么幾個，只有在這種生存生態(tài)下，你才會理解潘金蓮結(jié)下了武松這個惡緣對潘金蓮的生命來說有多么重要，同樣的，也會明白李瓶兒遇到了潘金蓮，被金蓮盯上，這對瓶兒的生命來說有多么重要。

如此，你也會明白，苗員外結(jié)下十個東京惡緣也許都不足以使他丟掉性命，但他只要結(jié)下身邊一個惡緣，他的性命就極易因這個惡緣的產(chǎn)生而搖擺。

上一期我簡單提了一嘴苗員外的破局方法，重點提到了苗青這個因素，這不是胡亂說的哈，在《奇門遁甲》系統(tǒng)里，破局的方式一般有三種，一為滅象，二為布陣，三為換局。咱們就拿苗員外此刻的危機來解釋，所謂滅象，也就是除掉形成該危局的功能之象，可以把苗青移除局外，也可以把害人慣犯陳三、翁八移除局外；所謂的布陣，也就是放置能夠?qū)υ撐C產(chǎn)生作用的功能之象，可以多帶幾個忠心的、有能力的小廝出行，或者改變金銀財物的繼承方式；所謂的換局，也就是跳出已有的局進入另一個局。前兩種是在原局的基礎(chǔ)上修修補補，增增減減，第三個方式就直接換家了。苗青的危機究其根源是由“沒有可繼承父業(yè)的子嗣”形成的，重點在于沒有兒子，因為沒有兒子，覬覦他財富的人層出不窮，今天可以是苗青，后天可以是張三，除之不盡。就連他的表兄黃美，其行為也有點......難以言說。

說白了，苗員外此刻面對的是一個財富局。

無論是農(nóng)業(yè)社會、商業(yè)社會、工業(yè)社會還是什么其他社會，確立財富繼承制度至關(guān)重要，這甚至是重點中的重點，以階層論，皇權(quán)的傳承是立賢還是立長？貴族的傳承是嫡子全拿還是諸子均分？平民的傳承是傳子還是兒女均分？不要覺得這個問題不重要，《紅樓夢》里的百年賈府之所以走下坡路成為必然就離不開古代財富傳承制度的“添一把火”，財富無法真正集中，家族變得越來越臃腫，運轉(zhuǎn)機器不斷出狀況。喜歡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探案小說的讀者也許不陌生，在古西方迥異于古東方的財富繼承制度下，一切光怪陸離的離奇案件，最終都指向了后輩對前輩的繼承爭奪上。

特別是商業(yè)社會，當個人財富、家族財富可以無限積累的情況下，誰能有權(quán)繼承這些財富，這是許多資源占有階層刑事案件局的陣眼所在。

苗員外的危機和西門慶的危局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苗員外在沒有繼承人的情況下還敢?guī)е欢沿斘锍鲩T浪，這是把自己置于了危局之中；西門慶呢，他的情況比苗員外更復(fù)雜，首先西門慶的財富數(shù)倍、百倍于苗員外，這就意味著西門慶的危機比苗員外的危機更甚，圍繞在西門慶身邊的斗爭會更激烈；其次，西門慶由于已經(jīng)有了兒子官哥，這會造成一種虛假的安全感，想清楚這點，大家也就不會迷惑為何西門慶堅決支持官哥的血統(tǒng)純正了吧，官哥血統(tǒng)不純，西門慶自己就時刻處在危局中；最后，西門慶盡最大可能廣撒種了，可惜仍舊子嗣單薄。于是，西門慶一死，軟妻弱子就成了待宰之羔羊。）

是夜天氣陰黑，苗天秀與安童在中艙睡，苗青在艪后。將近三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叫有賊。【張竹坡評：用苗青叫，妙。】苗天秀從夢中驚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三手持利刀，一下剌中脖下，推在洪波蕩里。那安童正要走時，乞翁八一悶棍打落于水中。【張竹坡評：舟中待走何處？人慌確有此情?！?/span>

（苗青做誘餌，陳三和翁八實施殺人行動。較真一些的話，其實對此時的苗青來說，他把自己也置身于危險之中了?，F(xiàn)在，苗員外和小廝已死，財物已經(jīng)到手，苗青從協(xié)助者變成了分利者，既然大家結(jié)盟為利，那么陳三和翁八就極有可能為了利除掉苗青。）

三人一面在船艙內(nèi)打開廂籠，取出一應(yīng)財帛金銀并其段貨衣服，點數(shù)均分。二艄便說：“我每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于市店上發(fā)賣，沒人相疑?！?/span>

因此二艄盡把皮廂中一千兩金銀，并苗員外衣服之類分乞，依前撐船回去了。這苗青另搭了船只，載至臨清馬頭上，鈔關(guān)（明朝征收貨物稅的關(guān)卡；稅關(guān)）上過了，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官營客店）內(nèi)卸下。見了楊州故舊商家，只說：“家主在后船，便來也?！边@里苗青在店發(fā)賣貨物，不題。

（陳三和翁八放過了苗青，又引出后來的故事。）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笨蓱z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從仆之害，不得好死。雖則是不納忠言之勸，其亦大數(shù)難逃。　　

不想安童被艄子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得上岸來，在于堤邊號泣連聲?？纯刺焐⒚髦畷r，忽見上流有一只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個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蓑，只聽得岸邊蘆荻深處有啼哭，移船過來看時，卻是一個十七八歲小廝，滿身是水。問其始末情由，卻是楊州苗員外家童，在洪上被劫之事。

這漁翁帶下船，撐回家中，取衣服與他換了，給以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乎？卻同我在此過活？”【張竹坡評：不說報仇?！?/span>

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見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隨公公在此?！?/span>　　

漁翁說：“也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span>

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其日月。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年除歲末，【張竹坡評：為時不久?！?/span>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即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

漁翁說：“如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

當下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nèi)。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案，責問了口詞。

二艄見安童在傍執(zhí)證，也沒得動刑，一一招承了。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span>

這里把三人監(jiān)下，又差人訪拿苗青，拿到一起定罪。因節(jié)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首透信兒的人，悄悄報與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jīng)紀樂三家。

這樂三就在獅子街石橋西首韓道國家隔壁，【張竹坡評：一層層說入?！?/span>門面一間，到底三層房兒居住。他渾家樂三嫂，與王六兒所交敬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坐。王六兒無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鬧。

這樂三見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張竹坡評：三字妙?！?/span>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計，【張竹坡評：所以云“外室”亦假，又是伙計更妙，天下有外室伙計或伙計外室乎？一笑?！?/span>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凡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張竹坡評：俺家與他家說，他家又與他家說也。一嘆?！?/span>

（人情社會呀，官府有人，說話就是硬氣。殺人案件聽在樂三耳朵里，只因能與西門官府搭上關(guān)系，仿佛天大的事情頃刻間就變得輕飄飄、軟綿綿了。）　

這苗青聽了，連忙就下跪說道：“但得除割了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于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5萬。這個五十兩的數(shù)額是不是有點熟悉，本回開篇苗天秀給報恩寺僧人的數(shù)額也是五十兩。數(shù)額一致，性質(zhì)不同），兩套妝花段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拿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兒說。王六兒喜歡的要不的，【張竹坡評：一層?！?/span>把衣服和銀子并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見來。　　

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里來。王六兒在門首叫下來問道：“你往那里去來？”　　

玳安說：“我跟了爹走了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span>

（你看，你給我送禮，我給他送禮，一層一層往上送，階級社會，特權(quán)社會，不送禮不得行。送了禮，可橫行。）

王六兒說：“你爹如今在那里？來了不曾？”

玳安說：“爹和賁四先往家去了。”

王六兒便叫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拿帖兒與他瞧。玳安說：“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里監(jiān)著那兩個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拿過幾兩銀子來，也不勾打發(fā)腳下人的哩。我不管別的帳，韓大嬸和他說，只與我二十兩（2萬）銀子罷。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張竹坡評：又一層。】

（沒有一件事是白幫忙的。搭關(guān)系花銀子，辦事花銀子，就連傳話也要花銀子。處在這個利益鏈上的人，都想吃上一口肉、喝上一口湯。）

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想吃飯就不要得罪做飯的火頭。比喻要想達到目的就別得罪關(guān)鍵人物）。事成了，你的事甚么打緊？寧可我們不要，也少不得了你的?！?/span>

玳安說：“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面（謂有話當面講清，這不是丟臉的事）。先斷過，后商量。”

王六兒當下備幾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說：“吃的紅頭紅臉，回家爹問，都怎的回爹？”　　

王六兒說：“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里來?！?/span>【張竹坡評：好話?！?/span>

（這一幕是不是似曾相識呀？在第三十四回，正得寵的書童和正得寵的李瓶兒也曾因“說情”的需要坐在一起吃過酒，說的話似乎都一致。

——第三十四回《獻芳樽內(nèi)室乞恩 受私賄后庭說事》）

于是玳安只吃了一甌子，就走了。王六兒說：“你到好歹累你說，我這里等著哩。”

玳安一直上了頭口來家，交進氈包，后邊立等的。西門慶房中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安慢慢走到根前，無得說：“小的回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span>

西門慶說：“甚么話？——我知道了?！闭f畢，正值劉學官來借銀子，【旁批：又映官吏債。】【張竹坡評：夾敘法。】打發(fā)劉學官去了，【張竹坡評：冷脈?！?/span>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便叫玳安、琴童兩個跟隨，來到王六兒家。

（學官是主管官學事務(wù)的官員或官學教師。如國子祭酒、博士，各省提學、學政，府縣學教授、教諭等官。

百忙中偏偏又點出一個劉學官，旁批：又映官吏債。不管西門慶官做多大，他從沒放棄過放官吏債這個來錢的生意。其實，本回在情節(jié)內(nèi)容上就是一直在寫“錢錢錢”，給我們看錢是如何改變?nèi)说拿\的，如何扭曲人的價值觀的，又是如何在社會上流通的，怎么左右了社會的風氣。

《金瓶梅》姓金吶。）

下馬進去，到明間客位坐下。王六兒出來拜見了。那日韓道國因來前邊鋪子里該上宿，沒來家。老婆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等候西門慶。一面丫鬟錦兒拿茶上來，婦人遞了茶。西門慶分付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里去，把大門關(guān)上。　　

婦人且不敢就題此事，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家中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

西門慶說：“只因舍親吳大嫂那里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只這一個女孩兒。論起來也還不搬陪，胡亂親上做親罷了?！?/span>

王六兒說：“就是和他做親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span>【張竹坡評：知心之言?！?/span>

西門慶說：“說甚么哩！”

（西門慶還怪有意思的。）

說了一回，老婆說：“只怕爹寒冷，往房里坐去罷?！?/span>【張竹坡評：有心事人如畫。】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張椅兒，【張竹坡評：兩個“一面”，如畫?！?/span>籠著火盆。　　

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與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jīng)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這般，被兩個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備了些禮兒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span>

西門慶看了帖，因問：“他拿甚禮物謝你？”【張竹坡評：不論事之可否，妙。】

王六兒向廂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span>

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個船家商議，殺害家主，攛在河里，圖財謀命。如今見打撈不著尸首，又當官兩個船家招尋他，原跟來的一個小廝安童，又當官三口執(zhí)證著要他，【張竹坡評：明洞?！?/span>這一個過去，穩(wěn)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古代律法里常見“真犯”、“雜犯”字眼，真犯指罪行真實的犯人，雜犯指各專類罪名以外的其他罪名）斬罪。兩個船家見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甚么？還不快送與他去?！?/span>

這王六兒一面到廚下使了丫頭錦兒，把樂三娘子兒叫了來，將原禮交付與他，如此這般對他說了去。那苗青不聽便罷，聽他說了，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正是：　　

驚駭六葉連肝膽，諕壞三魂七魄心。

（西門慶并非真的對錢財不屑，更不是心存王法良心，他只是想要苗青把大頭吐出來而已。別指望我西門大官人一兩百兩銀子就能打發(fā)了，你的命值多少錢，自己掂量著辦吧。）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期講解。喜歡本節(jié)目還請支持一下掃痕，十分感謝，下期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