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1764-1849),清代著名學(xué)者,書家.字伯元,號蕓臺,晚號怡性老人.江蘇儀征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士,歷任戶、兵、工部侍郎,浙、閩、贛諸省巡撫,兩廣、云貴總督,體仁閣大學(xué)士,卒溢文達.他歷官所至,以提倡學(xué)術(shù)自任,主編《經(jīng)籍纂沽》,??獭妒?jīng)注疏》,匯刻《皇清經(jīng)解》一百八十余種.在書法方面,所作《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均是書學(xué)史上重要著述,為碑學(xué)的首倡者.他的書作亦頗受時人稱道.《清史稿》卷三百六十四有傳. 南北書派論[節(jié)錄] 書法遷變,流派混淆,非溯其源,曷返于古蓋由隸字變?yōu)檎龝?、行?其轉(zhuǎn)移皆在漢末、魏、晉之間;而正書、行草之分為南、北兩派者,則東晉、宋、齊、梁、陳為南派,趙、燕、魏、齊、周、隋為北派也。南派由鍾繇、衛(wèi)瓘及王羲之、獻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鐘繇、衛(wèi)瓘、索靖及崔悅、盧諶、高遵、沈馥、姚元標、趙文深、丁道護等,以至歐陽詢、褚遂良。南派不顯于隋,至貞觀始大顯。然歐、褚諸賢,本出北派,洎唐永徽以后,直至開成,碑版、石經(jīng)尚沿北派余風焉。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啟牘,減筆至不可識。而篆隸遺法,東晉已多改變,無論宋、齊矣。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榜。而蔡邕、韋誕、邯鄲淳、衛(wèi)覬、張芝、杜度篆隸、八分、草書遺法,至隋末唐初猶有存者。兩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習。至唐初,太宗獨善王羲之書,虞世南最為親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然此時王派雖顯,縑楮無多,世間所習猶為北派。趙宋《閣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于是北派愈微矣。 褚遂良雖起吳、越,其書法遒勁,乃本褚亮,與歐陽詢同習隋派,實不出于二王。褚書碑石,雜以隸筆,今有存者,可復(fù)按也。褚臨《蘭亭》,改動王法,不可強同。虞世南死,太宗嘆無人可與論書,魏征薦遂良曰:“遂良下筆遒勁,甚得王逸少體?!贝四苏髦炝贾抑?可任大事,薦其人,非薦其書。其實褚法本為北派,與世南不同。 譯文: 書法的演變和流派混雜,如果不追溯其源頭,怎能回到古時的風格呢?從隸書變?yōu)榭瑫?、行書和草書,這些轉(zhuǎn)變主要發(fā)生在漢末、魏、晉之間。而楷書、行書和草書又分為南、北兩派,其中東晉、宋、齊、梁、陳為南派,趙、燕、魏、齊、周、隋為北派。 南派由鐘繇、衛(wèi)瓘,以及王羲之、王獻之、王僧虔等人,一直延續(xù)到智永、虞世南。而北派則是由鐘繇、衛(wèi)瓘、索靖,以及崔悅、盧諶、高遵、沈馥、姚元標、趙文深、丁道護等人,一直延續(xù)到歐陽詢、褚遂良。南派在隋朝并不顯著,直到貞觀年間才開始大放異彩。然而,歐陽詢、褚遂良等賢人,原本出自北派,自唐永徽以后,直到開成年間,碑版、石經(jīng)仍然沿用北派的余風。 南派書法體現(xiàn)了江左地區(qū)的風流特色,疏放而妍妙,尤其擅長書寫信函,甚至減筆到幾乎無法辨認。至于篆書和隸書的遺法,在東晉時期已經(jīng)發(fā)生了許多改變,更不用說宋、齊時期了。而北派書法則保持了中原的古法,拘謹而略顯拙陋,尤其擅長書寫碑文。蔡邕、韋誕、邯鄲淳、衛(wèi)覬、張芝、杜度的篆書、隸書、八分書和草書的遺法,到隋末唐初時期仍然有所保存。這兩派書法風格迥異,猶如江河分流,南北的世家子弟也互不通習。 到了唐初,太宗特別推崇王羲之的書法,虞世南最為親近,使得王氏一家的書法風格能夠同時掩蓋南北兩派。然而此時,王派雖然顯赫,但流傳下來的真跡并不多,世間所習練的仍然是北派書法。趙宋時期,《閣帖》盛行,人們不再重視中原的碑版,于是北派書法愈發(fā)衰落。 褚遂良雖然出身于吳、越地區(qū),但他的書法遒勁有力,實際上是繼承了褚亮的風格,與歐陽詢一同學(xué)習隋派書法,并不出自二王。褚遂良書寫的碑石中,還夾雜著隸書的筆法,現(xiàn)在仍有存世的作品可以驗證。褚遂良臨摹的《蘭亭序》,改動了王羲之的書法風格,不能強行將兩者等同。虞世南去世后,太宗感嘆無人可與他論書,魏征推薦褚遂良說:“褚遂良下筆遒勁,非常得王羲之的體勢。”這其實是魏征知道褚遂良忠誠正直,可以擔當大事,所以推薦他這個人,而不是推薦他的書法。實際上,褚遂良的書法風格本屬于北派,與虞世南不同。 北碑南帖論[節(jié)錄] 古石刻紀帝王功德,或為卿士銘德位,以佐史學(xué),是以古人書法未有不托金石以傳者。秦石刻曰“金石刻”,明白是也。前、后漢隸碑盛興,書家輩出。東漢山川廟墓無不刊石勒銘,最有矩法。降及西晉、北朝,中原漢碑林立,學(xué)者慕之,轉(zhuǎn)相摹習。唐人修《晉書》、南、北《史》傳,于名家書法,或曰善隸書,或曰善隸草,或曰善正書、善楷書,善行草,而皆以善隸書為尊。當年風尚,若曰不善隸,是不成書家矣。故唐太宗心折王羲之,尤在《蘭亭序》等帖,而御撰《羲之傳》,唯曰“善隸書,為古今之冠”而已,絕無一語及于正書、行草。蓋太宗亦不能不沿史家書法以為品題?!稌x書》具在,可以覆案。而羲之隸書,世間未見也。是以北朝書家,史傳稱之,每曰長于碑榜。 晉室南渡,以《宣示表》諸跡為江東書法之祖,然衣帶所攜者,帖也。帖者,始于卷帛之署書,后世凡一縑半紙珍藏墨跡,皆歸之帖。今《閣帖》如鍾、王、郗、謝諸書,皆帖也,非碑也。且以南朝教禁刻碑之事,是以碑碣絕少,唯帖是尚,字全變?yōu)檎嫘胁輹?無復(fù)隸古遺意。即以焦山《瘞鶴銘》與萊州鄭道昭《山門》字相較,體近相近,然妍態(tài)多而古法少矣。 唐太宗幼習王帖,于碑版本非所長,是以御書《晉祠銘》(貞觀二十年,今在太原府?!倒P意縱橫自如,以帖意施之巨碑者,自此等始。此后,李邕碑版名重一時,然所書《云麾》諸碑,雖字法半出北朝,而以行書書碑,終非古法。故開元間修《孔子廟》諸碑,為李邕撰文者,邕必諭張庭珪以八分書書之,邕亦謂非隸不足以敬碑也。唐之殷氏(仲容)、顏氏(真卿),并以碑版隸、楷世傳家學(xué)。王行滿、韓擇木、徐浩、柳公權(quán)等,亦各名家,皆由沿習北法,始能自立。 是故短箋長卷,意態(tài)揮灑,則帖擅其長。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jù)其勝。宋蔡襄能得北法,元趙孟頫楷書摹擬李邕,明董其昌楷書托跡歐陽,蓋端書正畫之時,非此則筆力無立卓之地,自然入于北派也。要之漢、唐碑版之法盛,而鐘鼎文字微;宋、元鐘鼎之學(xué)興,而字帖之風盛。若其商榷古今,步趨流派,擬議金后,名家復(fù)起,其誰與歸。 譯文: 古代的石刻記載著帝王的功德,或者為卿士銘刻其德位,以輔助史學(xué)研究,因此古人的書法大多是通過金石來傳承的。秦代的石刻被稱作“金石刻”,這說得很明白。前漢和后漢時期,隸書碑刻盛行,書法家輩出。到了東漢,山川、廟宇、陵墓無不刊刻石碑銘文,非常有章法。到了西晉和北朝,中原的漢碑林立,學(xué)者紛紛效仿,互相摹習。唐代人在修撰《晉書》以及南、北《史》時,在描述名家的書法時,有的說是擅長隸書,有的說是擅長隸草,有的說是擅長楷書,有的說是擅長行草,但都以擅長隸書為尊。當年的風尚就是,如果不擅長隸書,就不算是書法家。因此,唐太宗非常推崇王羲之,尤其是《蘭亭序》等法帖,他在親自撰寫的《王羲之傳》中,只說王羲之“擅長隸書,是古今第一”,絕對沒有一句話提到他的楷書和行草。這是因為唐太宗也不能不沿襲史家的書法評價標準?!稌x書》擺在那里,可以查驗。而王羲之的隸書,世間卻從未見過。因此,北朝的書法家,史傳在稱贊他們時,常常說他們擅長碑刻。 晉室南渡后,以《宣示表》等遺跡為江東書法的始祖。然而,他們隨身攜帶的,都是法帖。法帖起源于卷帛上的署書,后世凡是珍藏墨跡的一縑半紙,都歸為法帖?,F(xiàn)在的《閣帖》中的鐘繇、王羲之、郗鑒、謝安等人的書法,都是法帖,不是碑刻。而且由于南朝禁止刻碑的法令,所以碑刻極少,只崇尚法帖,字體全都變成了真書、行草,不再有隸書的古意。就以焦山的《瘞鶴銘》與萊州鄭道昭的《山門》字相比較,雖然體勢相近,但妍麗姿態(tài)多而古法少。 唐太宗自幼學(xué)習王羲之的法帖,對于碑刻版本并不擅長。因此,他御書的《晉祠銘》(貞觀二十年,現(xiàn)在在太原府)筆意縱橫自如,以法帖的意趣施于巨大的碑刻上,是從他開始的。此后,李邕的碑刻名重一時,然而他所書的《云麾》等碑,雖然字法半出于北朝,但用行書來寫碑刻,終究不是古法。所以在開元年間修撰《孔子廟》的碑刻時,為李邕撰文的人,李邕必定囑咐張庭珪用隸書書寫,李邕也認為非隸書不足以敬碑。唐代的殷仲容、顏真卿,都以碑刻隸書、楷書作為家傳學(xué)問。王行滿、韓擇木、徐浩、柳公權(quán)等,也各自成為名家,都是因為沿襲學(xué)習了北朝書法,才能自立門戶。 因此,短箋長卷,意態(tài)揮灑自如,這是法帖的長處。界格方嚴,法書深刻,這是碑刻的優(yōu)點。宋代的蔡襄能得北朝書法的精髓,元代的趙孟頫楷書摹擬李邕,明代的董其昌楷書效法歐陽詢。因為楷書正畫的時代,不用北派書法就無法使筆力卓然挺立。宋代、元代的鐘鼎之學(xué)興起,而法帖之風盛行。如果要商討古今書法的優(yōu)劣,追溯流派的淵源,品評金文之后的書家,名家復(fù)興,那么他們又歸屬于哪一派呢? [評點]作為又一篇鼓吹北碑的力作,阮元在本文中論述了北碑南帖的不同特點和南北書風的差異??淌}匾必須用隸書,非隸不古;北派書家擅長碑榜之書,北碑中多隸意;后世碑版名家無不借鑒隸書,追蹤北派,如此等等可以說是這篇文章的要點。但讀者的眼光不能就此而止。阮元尊隸崇碑不是在強調(diào)它們的功用,而是在表明自己的審美觀點。他之所以尊隸是因為隸有古法,之所以尊碑是因為碑版之書“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南帖飄逸妮媚之美不足貴,題署碑版古意盎然,氣勢雄強值得推崇,這才是蘊含于字里行間的作者的深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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