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 麥從立夏老, 豆到立秋黃。 河南人對于小麥有特殊的情感。在河南西部,人們把一季小麥看成了一種衡量生命的方式。一個老人在春末夏初走到麥田邊,看著麥浪,就看到了自己的生命里某種很重要的事物在繁衍和復活。等到磨出新麥面,烙一個金黃金黃的鍋盔,老人很鈍很鈍的牙齒啃食著,就覺得自己又多活了一歲。 民謠說的麥從立夏老,既是自然規(guī)律,也是生命規(guī)律。到了立夏那天,小麥就開始黃梢了,麥芒就開始緩慢地變成金線了。小麥成熟的過程,在老日子里叫做老。似乎每一株小麥都是一個人,他們的蒼老是從立夏開始的。 是村莊最老的祖父,村莊認為他就是一個土地爺,他蒼老時的形象,就像是一株即將成熟的小麥。這個老祖父對村莊說:立夏了,小麥每天斷去一條根。順著這條根,就能找到和麥根相對應的一顆麥粒、一根麥芒、一片麥葉。這條斷掉的麥根不再從土地里汲取營養(yǎng)和水分,麥粒就慢慢干了黃了。當小麥斷掉所有的根,小麥就成熟了,村莊的人家就蘸著好家房后的叫聲,在磨刀石上把鐮刀磨得鋒利。天還沒有亮,人們彎下腰時,脊背上背著啟明星,就開始割麥了。 現(xiàn)在割麥不再用鐮刀了,但是好家房后的叫聲從村莊后邊的老橡樹上傳回村莊,就有人站在路口,等待從西北來的收割機。節(jié)令是古老的,不因收割方式的不同而改變。也不因收割機的快捷早來一天,也不因鐮刀收割很慢晚來一天。到了割麥的時候,河南就熟透了,大地就熟透了。人們渴望和豐稔也熟透了。 麥子老的時候,在某些年份是一瞬間的。一場午后的大雨落下,到了傍晚忽然發(fā)現(xiàn)小麥熟透了,一地金黃鋪滿村莊的麥田。有的年份是傍晚的一場熱風,從河流到村莊的拐彎處刮過來,把麥田中間土路上灰塵和雜草席卷而去。一場洗路風過去,第二天早上麥子忽然就老了。 村莊的時間概念把麥子和人界定為相同的事物,村莊的生命概念把麥子和人界定為相同的種類。他們都在瞬間老去,老得讓人想到了大地上的時光流轉是一條紐帶,一端連接著人,一端連接著小麥。站在立夏的田埂上,人忽然就成了一株小麥。西峽有個詩人叫西衙口,寫過一句詩:黃河注入一株燕麥。讀這句詩歌的時候,我想起了立夏的雨和立夏的風,它們注入一株小麥之后,小麥就成熟了。而西衙口的這句詩寫的燕麥和黃河的關系,是一種遠離故鄉(xiāng)的曠達。而我們只需要一陣立夏的風立夏的雨,注入我們的麥田,讓我們和小麥一起老去。 和小麥立夏是老去一樣,而村莊的豆子是在立秋那天開始泛黃的。黃豆、豇豆、綠豆,都是在立秋那天開始成熟的。民謠說的豆是立秋黃,也是時間的概念和成熟的概念。毛澤東的詩詞里說: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說的是南方,莊稼是稻谷和豆類。而在北方,莊稼是麥菽,是小麥和豆類。 老日子里養(yǎng)育西峽口人長大的,是小麥和豆類。到了冬春,為了吃面條,小麥不足的年份,就把豆類和小麥兌在一起磨出面粉。小麥粉和綠豆粉搟出的面條叫綠豆面條,小面和豇豆粉搟出的面條,叫豇豆面條。當綠豆豇豆也稀少的年份,把黃豆摻入小麥里磨面粉,搟出來黃豆面條。 在立夏不久小麥還沒有收割,豌豆就熟了,磨出的豌豆面烙鍋盔,吃了之后放的屁腥臭腥臭。為了多吃面條,也有人家把豌豆面兌入小麥面粉里搟面條。坐在井臺上端一碗豌豆面條,半個村莊里都飄著豌豆面帶著膻腥的味道。所以西峽口長大的人,誰喜歡裝洋鬼子,也不過是喝過一杯咖啡,打嗝冒出雀巢,屁股眼子里的屁還是豌豆屁,腥臭腥臭。 誰也摳不掉身上土地的味道,誰也剔除不掉骨頭里麥菽的味道。菽水藜藿喂大的人,不必要裝扮貴族,顯示自己過著菽麥不分的生活。菽水菽乳,是我們生活的本分,丟了這個本分,人也就把自己弄丟了。 麥從立夏老,豆到立秋黃,是我們的一年一度,是我們經過的歲月和生活。一個河南人,一個西峽口人,誰會忘掉立夏的小麥,誰會忘記立秋的豇豆綠豆和黃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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