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掃痕。陋儒一共補寫了五回內(nèi)容,我們已經(jīng)講完了四回,這是補寫的最后一回了。我發(fā)現(xiàn)這個陋儒喜歡讓西門慶待在家里,還喜歡搞一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字里行間透露出對人物的一些評判與笑笑生那種輕易不加褒貶的著書態(tài)度大不相同。本來笑笑生把西門慶這個人物塑造的十分成功,形象十分鮮明,可經(jīng)過陋儒這么一補寫,形象開始有點模糊了,好似陋儒是把西門慶往“善人”的方向去塑造的,比如說這一回,又是讓西門慶捐資重修永福寺,又是讓薛姑子弄陀羅經(jīng),仿佛西門慶作為清河縣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惶柸宋镎鞗]事干,凈干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再說,修葺永福寺的事情笑笑生早在第四十九回就做好了安排,當(dāng)時西門慶在永福寺給蔡御史踐行,西門慶與永福寺的道堅長老有過一場交談,我們這才知道永福寺原是周守備的香火院,時間一長就丟的壞了。西門慶當(dāng)時就給道堅長老指明了一條道,讓他去和周守備說一聲,各處豪門大戶走一走,集資修補。西門慶與道堅長老談話時是四月十七日,現(xiàn)在是幾月份了?七月份了。三個月的時間,這事早就完得差不多了,而陋儒在本回卻把這條線給拎起來了。道堅長老不知所蹤,出現(xiàn)一個“道長老”。這還不算,在陋儒的筆下,西門慶與薛姑子竟然心平氣和地、恭恭敬敬地聊起了天!要知道,薛姑子曾經(jīng)犯事被西門慶所管的提刑所抓住,打了板子,勒令還俗,之前薛姑子登門被西門慶看到了個影子,西門慶就十分不滿,跟月娘說“他怎的還不還俗?好不好拏到衙門里,再與他幾拶子!”但凡陋儒仔細(xì)讀一讀前文,他就寫不出這樣的補綴內(nèi)容來。 幸好這是最后一回了。 詞話本回目:道長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勸舍陀羅經(jīng) (別看崇禎本把回目修改得清新了一些,實際上內(nèi)容并無差別。) 詞話本回前詩曰: 本性員明(圓明)道自通,番身跳出網(wǎng)羅中。 崇禎本回前詩曰: 諸天必歡喜,鬼物無嫌猜。【張竹坡評:小玉眼中俱出。】 (這兩首回前詩皆與佛家有關(guān)。) 話說那山東東平府地方,向來有個永福禪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公元521年),開山是那萬回老祖(民間神祇)。怎么叫做萬回老祖?因那老師父七八歲的時節(jié),有個哥兒從軍邊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因此上那老娘兒思想那大的孩兒,掉不下的心腸,時常在家啼哭。 (接下來陋儒借著講萬回老祖的故事水了一千多字,大家隨便聽聽就行。) 忽一日,那孩子問著母親,說道:“娘,這等清平世界,孩兒們又沒的打攪你,頓頓兒小米飯兒,咱家也盡挨的過,恁地哩你時時掉下淚來?娘你說與咱,咱也好分憂哩?!?/span>【張竹坡評:二句哭盡天下父母。】那老娘兒就說:“小孩子,你還不知道老人家的苦哩!自從你老頭兒(猶言“老子”)去世,你大哥兒到邊上去做了長官,四五年,信兒也不捎一個來家,不知他死生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吊的下?”說了,又哭起來。那孩子說:“早是這等,有何難哉!娘,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間走去抓著哥兒,討個信來回復(fù)你老人家,卻不是好?”那婆婆一頭哭,一頭笑起來,說道:“怪呆子!說起你哥在恁地,若是那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遼東(明九邊之一。轄境相當(dāng)于今遼寧的大部)地面,去此一萬余里,就是那好漢子,也走得要不的,直要四五個月才到哩,笑你孩兒家怎么去的?”那孩子就說:“嗄!若是果在遼東,也終不在個天上,我去去尋哥兒就回也?!敝灰?/span>他把鞋兒系好了,把直裰兒整一整,望著婆兒拜個揖,一溜煙去了。那婆婆叫之不應(yīng),追之不及,愈添愁悶。也有鄰舍街坊、婆兒婦女,捱肩插背,拿湯送水,說長道短,前來解勸。說道:“孩兒門怎去的遠(yuǎn)?早晚間卻回也。”因此,婆婆也收著兩眶眼淚,悶悶的坐地??纯醇t日西沉,東鄰西舍,一個個燒湯煮飯,一個個上榻關(guān)門。那婆婆探頭探腦,那兩只眼珠兒一直向外,恨不的趕將上去。只見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那黑魆魆影兒里有一個小的兒來也。那婆婆就說:“靠天靠地,靠著日月三光,若得俺小的子兒來也,也不負(fù)了俺修齋吃素的念頭!”只見那萬回老祖忽地跪到跟前說:“娘,你還未睡炕哩?咱已到遼東抓著哥兒,討的平安家信來也?!?/span>【眉批:荒唐得妙。】婆婆笑道:“孩兒,你不去的正好,免教你老人家掛心。只是不要吊著謊,哄著老娘。那里有一萬里路程朝暮往還的?”孩兒道:“娘,你不信么?”一直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那哥兒手筆。又取出一件汗衫帶回漿洗的,也是那個婆婆親手縫紉的,毫厘不差。因此哄動了街坊,叫做“萬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萬回長老”。果然是道德高妙,神通廣大。曾在那后趙皇帝石虎跟前,吞下兩升鐵針兒;又在那梁武皇(蕭衍)殿下,在頭頂上取出舍利三顆。因此敕建那永福禪寺,【張竹坡評:特為永福寺一描,眾人將散矣?!?/span>做那萬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費了多少錢糧。正是: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澤深。 不想那歲月如梭,時移事改。只見那萬回老祖歸天圓寂,那些得皮得肉的上人們,一個個多化去了。只見有個憊賴的和尚,撇賴(拋棄,丟開)了百丈清規(guī)(指佛家清規(guī)戒律),養(yǎng)婆兒,吃燒酒,【眉批:是和尚正課?!?/span>甚事兒不弄出來!打哄了燒苦蔥(肛圙交隱語),甚勾當(dāng)兒不做!卻被那些潑皮賴虎,常常作酒撈錢抵當(dāng)。不過一會兒,把袈裟也當(dāng)了,鍾兒、磬兒多典了,殿上椽兒賣了,沒人要的燒了,磚兒、瓦兒換酒吃了。弄得那雨淋風(fēng)刮,佛像兒倒了,荒荒涼涼。燒香的也不來了。主顧門徒、做道場的、薦亡的,多是關(guān)大王賣豆腐,鬼兒也沒的上門了(關(guān)羽死后為神,鬼魅懼怕,故關(guān)大王賣東西,小鬼不敢上門。比喻門庭冷落,無人登門)!一片鍾鼓道場,忽變做荒煙衰草!驀地里,三四十年,那一個扶衰起廢?(永福寺荒廢了三四十年?)【張竹坡評:小小一段炎涼?!?/span>原來那寺里有個道長老,原是西印度國出身,因慕中國清華,發(fā)心要到上方(指中國)行腳。打從那流沙河(指西域地區(qū))、星宿海(地名。在青海鄂陵湖以西,為黃河源頭之淺湖群,以其羅列如星,故名)、?兒水(應(yīng)該也是個地名,具體是什么地方不清楚。?指灌溉,也指水聲,有可能是新疆哈密、吐魯番一帶以坎兒井灌溉的干旱地區(qū))地方,走了八九個年頭,才到中華區(qū)處。迤邐來到山東地方,就卓錫(卓:直立;錫:錫杖。僧人居留于某地叫卓錫,也作“拄錫”)在這個破寺院里面,面壁九年,不言不語。【眉批:是佛法,亦是文詮。】真?zhèn)€是:佛法原無文字障,工夫好向定中尋。(不是道堅長老也不是萬回老祖,而是一位印度和尚,號“道長老”。) (整個這段敘述邏輯有大問題。首先,清河縣的永福寺和萬回老祖沒一毛錢關(guān)系,笑笑生第四十九回,道堅長老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常住里沒錢糧修理,丟得壞了。”其次,如果“道長老”在永福寺“面壁九年”,那九年前的永福寺可能是“破寺院”嗎?就更不要說三四十年前的永福寺了。永福寺根本沒破到陋儒筆下的這個地步。笑笑生第四十九回,西門慶眼中的永福寺是什么樣兒的?——“你這寺院,倒也寬大,只是欠修整。”不要忘了,西門慶是在永福寺踐別蔡御史的,假如永福寺真那么破敗,西門慶怎么能選這個地方呢?)
身上禪衣猩血染,雙環(huán)掛耳是黃金。 那長老宣揚已畢,就教行者拿過文房四寶,磨起龍香劑(墨名,羼有龍涎、麝香等香料,甚名貴),飽揝鼠須筆(筆名),展開烏絲欄(紙名),寫著一篇疏文。(不明覺厲,一邊說寺廟破破爛爛,一邊又搞出一套有名有姓的筆墨紙硯,陋儒寫文不講邏輯。崇禎本刪了筆墨紙硯相關(guān)文字。)先敘那始末根由,后勸人舍財作福。(崇禎本刪之。)寫的行行端正,字字清新。(崇禎本刪之。)好長老,真?zhèn)€是古佛菩薩現(xiàn)身。(這是把這位印度長老與第一百回出現(xiàn)的那個普靜禪師模糊處理了,崇禎本留下了這句話。我覺得這句話應(yīng)該刪除。)從此辭了大眾,著上了禪鞋,戴上個斗篷笠子,一壁廂直奔到西門慶家府里來。 且說西門慶辭別了應(yīng)伯爵,轉(zhuǎn)到后廳,直到卷棚下卸了衣服,走到吳月娘房內(nèi),把那應(yīng)伯爵薦水秀才的事體說了一番,就說道:“咱前日東京去的時節(jié),多虧那些親朋齊來與咱把盞,如今少不的也要整辦些兒小酒回答他。倒今日空閑,沒件事體,就把這事兒完了也罷?!碑?dāng)下就叫了玳安拿了籃兒,到十市街坊買下些時鮮果品,豬羊魚肉,腌臘雞鵝嗄飯之類。分付了當(dāng),就分付小廝分頭去請各位。一面拉著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兒房里來看官哥。(西門慶與吳月娘手拉手一起到李瓶兒屋里來看孩子,嘖嘖。)李瓶兒笑嘻嘻的接住了月娘、西門慶。西門慶道:“娘兒來看孩子哩。”(身份要擺正,老公是老公,大婆是大婆,小妾是小妾,不知道咱們的陋儒同志不允許尊卑顛倒嗎?)李瓶兒就叫奶子抱出官哥。見眉目稀疏,就如粉塊裝成一般,笑欣欣直攢到月娘懷里來。月娘把手接著,抱起道:“我的兒,恁地乖覺。長大來定是聰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說:“兒長大起來,恁地奉養(yǎng)老娘哩!”那李瓶兒就說:“娘說那里話,假饒兒子長成,討的一官半職,也先向上頭封贈起,那鳳冠霞帔,穩(wěn)穩(wěn)兒先到娘哩!好生奉養(yǎng)老人家?!?/span>【眉批:語出至誠,不可看作尋常討好。】西門慶接口便說:“兒,你長大來還掙個文官。不要學(xué)你家老子做個西班(武職)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span>(這番話大有深意。)【眉批:期望中更多賣弄,小人口角爾爾,奈折福何!】 正說著,不想那潘金蓮正在外邊聽見,【張竹坡評:偏與他聽見?!?/span>不覺的怒從心上起,【旁批:芥菜子偏落在繡花針眼里?!?/span>就罵道:“沒廉恥、弄虛脾(弄虛作假,虛情假意)的臭娼根,偏你會養(yǎng)兒子哩!也不曾經(jīng)過三個黃梅(黃梅成熟的季節(jié))、四個夏至,又不曾長成十五六歲,出幼過關(guān),上學(xué)堂讀書。還是水泡,與閻羅王合音在這里的,【張竹坡評:一罵瓶兒?!?/span>怎見的就做官?就封贈那老夫人?【旁批:趣。】【張竹坡評:二罵月娘?!?/span>怪賊囚根子,沒廉恥的貨,怎地就見的要他做個文官,不要像你?”(可惡的金蓮。)【眉批:雖發(fā)於妒心,亦是正論。】【張竹坡評:一罵西門,妒愈急而謀愈急矣?!?/span>正在嘮嘮叨叨,喃喃吶吶,一頭罵一頭著惱的時節(jié),只見那玳安走將進(jìn)來,叫聲“五娘”,說道:“爹在那里?”潘金蓮便罵:“怪尖嘴的賊囚根子!那個曉得你什么爹在那里!爹怎的到我這屋里來,他自有五花官誥的太奶奶老封婆(對命婦的蔑稱詈語),八珍五鼎(指精美飲食)奉養(yǎng)他的在那里,【眉批:遷怒處使聞?wù)咄蝗?,極扯淡又煞甚要緊。】那里問著我討!”那玳安就曉的不是路了,說:“是了。”望六娘房里便走。【旁批:知局?!?/span>走到房門前打個咳嗽,朝著西門慶道:“應(yīng)二爹在廳上?!蔽鏖T慶道:“應(yīng)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自家出去便知?!?/span> 西門慶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兒,仍到那卷棚下面,穿了衣服,走到外邊迎接伯爵。(見伯爵用上“迎接”這種詞了。)正要動問間,只見那募緣來的長老已到西門慶門首了。高聲叫:“阿彌陀佛!這是西門老爹門首么?那個掌事的管家與吾傳報一聲,說道:扶桂子,保蘭孫,求福有福,求壽有壽。(若果真如此,那這“佛”不是佛,只是交易買賣。)【眉批:四語刺人心苗。】【張竹坡評:得竅。】東京募緣的長老求見?!?/span>(不是永福寺的長老嗎?怎么成了“東京的長老”?)原來西門慶平日原是一個散漫好使錢的漢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歡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兒。小廝也通曉得,并不嗔道作難,一壁廂進(jìn)報西門慶。西門慶就說:“且教他進(jìn)來看。”只見管家的三步那來兩步走,就如見了活佛的一般,慌忙請了長老,那長老進(jìn)到花廳里面,打了個問訊,說道:“貧僧出身西印度國,行腳到東京汴梁,卓錫在永福禪寺,(永福寺在清河縣呀,怎么成了東京的了?除非有兩個永福寺。)面壁九年,頗傳心印。止為那殿宇傾頹,琳宮倒塌,貧僧想起來,為佛弟子,自然應(yīng)為佛出力,總不然攢到那個身上去?因此上貧僧發(fā)了這個念頭。前日老檀越餞行各位老爹時,悲憐本寺廢壞,也有個良心美腹(指善念),要和本寺作主。(看來果然是清河縣的永福寺,不是兩個永福寺。不知從哪冒出這么一個脫離識苦滅苦,大談功德收益的主兒?這是來向西門財主兜售精神股票、方外鴉片來了?)那時諸佛菩薩,已作證盟。貧僧記的佛經(jīng)上說的好:如有世間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錢喜舍莊麗佛像者,主得桂子蘭孫,端麗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蔭子封妻之報。【張竹坡評:一語中的?!?/span>故此特叩高門,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開疏發(fā)心,成就善果。”就把錦帕展開,取出那募緣疏簿,雙手遞上。(果然是兜售股票、鴉片來的。以貪嗔癡做引,代入世俗觀念,夸大原教義的覺悟功能,并最終祭出賞罰二法寶,或引誘或恫嚇,從而促使對方與之完成買賣交易。嘖嘖,陋儒呀陋儒,這就是你筆下的“面壁九年,頗傳心印”的高僧?)不想那一席話兒,早已把西門慶的心兒打動了,不覺的歡天喜地,【眉批:和尚語,自是募化口頭禪,恰湊著閨房摩弄期愿心,當(dāng)是因緣拍合?!?/span>接了疏簿,就叫小廝看茶。揭開疏簿,只見寫道: 伏以白馬駝經(jīng)(佛教故事)開象教(佛教),竺騰衍法啟宗門。大地眾生,無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盡皆蘭若莊嚴(yán)??创送叩[傾頹,成甚名山勝境?若不慈悲喜舍,何稱佛子仁人?今有永福禪寺,古佛道場,焚修福地。啟建自梁武皇帝,開山是萬回祖師。規(guī)制恢弘,仿佛那給孤園黃金鋪地;雕樓精制,依稀似祗洹舍(“祇樹給孤獨園”的簡稱。佛教傳說,祇陀太子林附近多繞泉池,花果茂盛,須達(dá)長者在此所造精舍,稱祗洹舍)白玉為階。高閣摩空,旃檀氣直接九霄云表;層基亙地,大雄殿可容千眾禪僧。兩翼嵬峨,盡是琳宮紺宇(佛寺之別名);廊房潔凈,果然精勝洞天。那時鐘鼓宣揚,盡道是寰中佛國(塵寰中的凈土);只這緇流濟(jì)楚(美好;整潔鮮明。引申為出色,出眾),卻也像塵界人天(指諸世間、眾生)。那知歲久年深,一瞬地(一眨眼)時移事異。莽和尚縱酒撒潑,毀壞清規(guī);呆道人懶惰貪眠,不行打掃。【眉批:一對廢寺絕好門聯(lián)。】(哈哈,這兩句作廢寺對聯(lián),有想法。上聯(lián):莽和尚縱酒撒潑,毀壞清規(guī)。下聯(lián):呆道人懶惰貪眠,不行打掃。橫批:聶小倩來也。)漸成寂寞,斷絕門徒;以致凄涼,罕稀瞻仰。兼以烏鼠穿蝕,那堪風(fēng)雨漂搖?棟宇摧頹,一而二,二而三,支撐靡計;墻垣坍塌,日復(fù)日,年復(fù)年,振起無人。【張竹坡評:午夜晨鐘?!?/span>朱紅欞槅,拾來煨酒煨茶;合抱梁檻,拿去換鹽換米。風(fēng)吹羅漢金消盡,雨打彌陀化作塵。吁嗟乎!金碧焜炫(明耀,艷麗),一旦為灌莽榛荊(形容草木雜生,荒蕪)。雖然有成有敗,終須否極泰來。幸而有道長老之虔誠,不忍見梵王宮之廢敗。發(fā)大弘愿,遍叩檀那。伏愿咸起慈悲,盡興惻隱。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題姓字;銀錢紙幣,豈論豐嬴,投柜日疏簿標(biāo)名。仰仗著佛祖威靈,福祿壽永永百年千載;倚靠他伽藍(lán)明鏡,父子孫個個厚祿高官。瓜瓞綿綿(喻子孫繁盛),森挺 三槐五桂(喻子孫顯達(dá));門庭奕奕,焜煌(明亮,輝煌)金埒錢山。凡所營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慳心。謹(jǐn)疏。
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災(zāi)父母心。 又有一首詞,單道那有施主的事體: 佛法無多止在心,種瓜種果是根因。 卻說西門慶送了長老,轉(zhuǎn)到廳上,與應(yīng)伯爵坐地,道:“二哥,我正要差人請你,你來的正好。(叫起“二哥”來了。以前不都是“怪花子”嘛。這個陋儒沒有幽默細(xì)胞,所有的關(guān)系都搞得死板正經(jīng),看得人難受。)我前日因往東京,多虧眾親友們與咱把個盞兒。今日分付小的買辦,你家大嫂安排小酒與眾人回答,要哥在此相陪。不想遇著這個長老,鬼混了一會兒?!?/span>(我擦,這謹(jǐn)慎正經(jīng)的勁,我不習(xí)慣。五百兩就這么送出去了?西門慶是商人的底色呀,借錢賺利息的事情扭扭捏捏、一再反悔,這會兒白白送出去的銀子反而一擲千金了。真乃大善人也。)【張竹坡評:一團(tuán)恭敬,忽換此二字,五百兩冰消矣?!?/span>那伯爵就說道:“好個長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說話中間,連咱也心動起來,做了施主?!蔽鏖T慶說道:“二哥,你又幾曾做施主來的?疏簿又是幾時寫的?”(這死板的西門慶。)【旁批:呆致。】應(yīng)伯爵笑道:“咦!難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見佛經(jīng)過來。佛經(jīng)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財施。【張竹坡評:大掃西門,實是棒喝?!?/span>難道我從旁攛掇的,不當(dāng)個心施的不成?”【眉批:不獨韻趣,伯爵直能自占地位。】西門慶又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無心哩!”【旁批:趣?!俊緩堉衿略u:棒喝。】兩人拍手大笑。應(yīng)伯爵就說:“小弟在此等待客來,哥有正事,自與嫂子商議去來?!?/span>(不對呀,應(yīng)伯爵是主動上門的,他干啥來了?也沒交代呀。) 只見西門慶別了伯爵,轉(zhuǎn)到內(nèi)院里頭。只見那潘金蓮哰哰唔唔(嘟嘟囔囔),沒揪沒采,不覺的睡魔纏擾,打了幾個噴?,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一忽地睡去了。那李瓶兒又為孩子啼哭,自與那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喜笑。只有那吳月娘與孫雪蛾兩個伴當(dāng)在那里整辦嗄飯。(吳月娘親自下廚。)西門慶走到面前坐地,就把那道長老募緣與那自己開疏的事,備細(xì)對月娘說了一番。又把那應(yīng)伯爵耍笑打覷的說話也說了一番。歡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會。(嘿嘿,把我都逗笑了。傻西門,呆月娘,瓶兒不出門,金蓮倒頭睡,一家子病得不輕。)只見那吳月娘,畢竟是個正經(jīng)的人,不慌不忙,不思不想,說下幾句話兒,到是西門慶頂門上針(比喻切中要害,使人清醒)。正是:妻賢每致雞鳴警,款與常聞藥石言(指可使人改過向善之言)。畢竟那說話怎么講?月娘說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兒。你又發(fā)起善念,廣結(jié)良緣。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只是那善念頭怕他不多,那惡念頭怕他不盡。【眉批:真是道學(xué)種子。】哥,你日后那沒來回(沒由頭,沒結(jié)果,沒意義),沒正經(jīng),養(yǎng)婆兒,沒搭煞(沒正經(jīng),沒要緊,沒出息),貪財好色的事體,少干幾樁兒也好,儧下些陰功與那小的子也好?!蔽鏖T慶笑(道):“娘,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就不能不放稱呼嗎?西門慶能對著吳月娘稱呼“娘”嗎?對著小廝可以說“大娘”,西門慶是上位者,能不能讓他直接說事。)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茍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搊搊胡扯歪斯纏做的?【眉批:自信處,卻說得道理分明,是以圣人惡佞舌?!俊緩堉衿略u:此意誤盡青赤。】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錢鈔。宋金元時發(fā)行的紙幣多用楮皮紙做成,故稱楮幣。鏹是錢貫,引申為錢。此指祭供時焚化用的紙錢)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神話中西王母的侍女),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這句名言竟然出自陋儒之筆。)【眉批:西門慶口角逼真市井,妙?!俊緩堉衿略u:該死。】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熱矢(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比喻由卑下的本性所決定的,或人做了丑事,不以為恥,反覺有趣);生血吊在牙兒內(nèi),怎生改得(這是純純的吳地俗諺。據(jù)《吳下諺聯(lián)》釋義,生血為獸相食之血,食后留于牙齒縫中,吮之不盡,咂之有余,后遇此等血食,即縱其兇,難禁其惡,終不能改其殘忍。此處用以比喻本性難改)!”【眉批:絕妙比方,更趣絕?!?/span>正在笑間,只見那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一個合子,直闖進(jìn)來。飛也似朝月娘道個萬福,又向西門慶拜拜了,說:“老爹,你到在家里。我自前日別了,因為有些小事,不得空,不曾來看得你老人家,心子里吊不下。今日同這薛姑子來看你!”(現(xiàn)在姑子登門完全不避諱西門慶了。)月娘一面讓坐。 看官聽說,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的,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居住,賣蒸餅兒生理。【眉批:畢竟原有善緣。】【張竹坡評:又是金蓮舊稿?!?/span>不料生意淺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尷不尬,專一與那些寺里的和尚行童(寺院里供役使的小和尚)調(diào)嘴弄舌,眉來眼去,說長說短。弄的那些和尚們的懷中,個個是硬幫幫的。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后,早與那和尚們刮上了四五六個。(厲害!要么不刮,要刮就刮四五個。)也常有那火燒、波波(即“餑餑”)、饅頭、栗子拿來進(jìn)奉他;又有那付應(yīng)錢(應(yīng)幅錢。僧道去人家做法事所得報酬)與他買花;開地獄(佛道為死者超度亡靈的儀式。也叫“破獄”)的布,送與他做裹腳。【眉批:敘得歷落,卻又是和尚等本色?!?/span>他丈夫那里曉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門情熟,這等就做了個姑子,專一在些士夫人家往來,包攬經(jīng)懺。又有那些不長進(jìn)要偷漢子的婦人,叫他牽引和尚進(jìn)門,他就做個馬八六兒(亦作“馬泊六”、“馬伯六”,指牽線搭橋的、拉皮條的、灰色中介等),多得錢鈔。(又是一個茶館王婆。)聞的那西門慶家里豪富,見他侍妾多,又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頻頻往來。【張竹坡評:極力將佛門一貶。須知寫開緣簿為普靜作收煞地,不為勸人布施地也?!?/span>那西門慶也不曉的,三姑六婆人家最忌出入。正是: 當(dāng)年行經(jīng)是窠兒(私窠子,即暗門子,暗娼),和尚阇黎鋪。中間打扮念彌陀,開口兒就說西方路。尺布裹頭顱,身穿直裰,系個黃絳,早晚捱門傍戶。騙金銀猶是可,心窩里畢竟胡涂。算來不是好姑姑,幾個清名被點污。 又有一只歌兒道得好: 尼姑生來頭皮光,拖子(拖著)和尚夜夜忙。 (這是啥情況呀。話說有個賊人欲要夤夜采花,乘著月色,摸進(jìn)一尼姑禪房,他斂聲屏氣悄悄走進(jìn)床頭,乖乖個隆地咚,床上排著一二三......個光頭,這師父、師兄并師弟且睡得好!走還是留?走,白跑一趟;留,鐵杵難保。他正猶疑不定,定睛再看,原來床上躺著女和男!但見:一陰一陽頭靠著頭,腿貼著腿,里面鴛鴦肚兜纏著那鐃鈸眠。咣咣嚓,咣咣嚓,妖精打架鐃鈸響,來晚了,來晚了,尼姑有漢,急得色狼干打轉(zhuǎn)! 哈,我胡謅的,別當(dāng)真。“鈸”無論在民間還是文學(xué)中,向有女陰的象征,而鐃鈸合擊磨擦發(fā)出的聲音,則有如男女運動時的聲響。所以說呢,世俗文學(xué)中有鐃鈸出現(xiàn)的地方大家可以多思考一下背后有沒有另外的含義。比如《水滸傳》中寫潘巧云那一段,石秀捉奸,文本怎么寫的? (石秀)一只手扯住頭陀,一只手把刀去脖子上閣著,低聲喝道:“你不要掙扎!若高則聲,便殺了你。你只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怎地?”那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笔愕溃骸澳憧煺f,我不殺你?!鳖^陀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只看后門頭有香卓兒為號,喚他入鈸。五更里卻教我來敲木魚叫佛,喚他出鈸?!?/span> 寫得夠明白吧。 再比如《西游記》小雷音黃眉怪那段情節(jié),那個情節(jié)與性欲有關(guān),勘破情關(guān),跳出欲海。黃眉童兒偷了彌勒佛的三件寶貝,哪三件?金鐃、搭包兒與磬槌。金鐃喻女陰,磬槌喻男陽,搭包兒嘛,彌勒佛自己說的,“那搭包兒是我的后天袋子,俗名喚作人種袋,那條狼牙棒是個敲磬的槌兒。”) 那薛姑子坐就把那個小合兒揭開,說道:“咱們沒有什么孝順,拿得施主人家?guī)讉€供佛的果子兒,權(quán)當(dāng)獻(xiàn)新?!痹履锏溃骸耙獊砭箒韥肀懔?,何苦要你費心?!敝灰娔桥私鹕徦X,聽得外邊有人說話,又認(rèn)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來聽看。見那李瓶兒在房中弄孩子,因曉得王姑子在此,也要與他商議保佑官哥,同到月娘房中,大家道個萬福,各各坐地。西門慶因見李瓶兒不曾曉的,又把那道長老募緣,與那自家開疏舍財,替官哥求福的事情,重新又說一番。不想道惱了潘金蓮,抽身竟走,喃喃噥噥,一溜煙竟自去了。只見那薛姑子站將起來,合掌著手,叫聲:“佛阿!老爹,你這等樣好心作福,怕不的壽年千歲,五男二女(形容子嗣綿延,有福氣),七子團(tuán)圓。只是我還有一件,說與你老人家,這個因果費什么多,更自獲福無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曇(釋迦牟尼的種姓。此指釋迦牟尼本人)雪山修道,迦葉尊(迦葉尊者,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散發(fā)鋪地,二祖可投崖飼虎(釋迦牟尼前生為大車王子,曾見一母虎生七崽,饑渴待斃。王子以身飼虎,虎不敢食。又欲墜崖以尸飼虎,為神祇所救。此處誤為禪宗二祖慧可之事),給孤老滿地黃金,也比不的你功德哩!”西門慶笑道:“姑姑且坐下,細(xì)說甚么功果?我便依你?!蹦茄米泳驼f:“我們佛祖留下一卷《陀羅經(jīng)》,專一勸人法西方凈土的。佛說那三禪天(佛教所稱“色界四天”之一。進(jìn)入此天,即處非苦非樂的“行舍”境地)、四禪天(佛教所稱“色界四天”之一。進(jìn)入此天,心中惟有修養(yǎng)功德之念)、忉利天(又名“三十三天”,為欲界第二天。在須彌山頂,為帝釋所居之處)、兜率天(欲界第四天。據(jù)說居住此天之人徹體光明,能照耀世界)、大羅天(這是道教三十六天最高的一重天,為“道境極地”。薛姑所舉諸天次序顛倒,佛道雜糅,不知是想說明薛姑此人道行甚淺,滿嘴跑火車呀,還是想表明世俗信仰的雜糅性)、不周天(這個就離譜了,這個即不屬佛也不屬道,這屬上古神話范疇,由不周山生成了不周天),急切不能即到。唯有西方極樂世界,這是阿彌陀佛出身所在,沒有那春夏秋冬,也沒有那風(fēng)寒暑熱,常常如三春時侯融合天氣。也沒有夫婦男女。其人生在七寶池(西方凈土中由七寶構(gòu)成的蓮花池。往生凈土的人在該池蓮華中化生)中,金蓮臺上......”西門慶道:“那一朵蓮花有幾多大?生在上邊,一陣風(fēng)擺,怕不骨碌碌吊在池里么?”(西門慶傻不愣登的一面又登場了。)薛姑子道:“老爹你還不曉的,我依那經(jīng)上說。佛家以五百里為一由旬(古印度計程單位,指帝王一日行軍的里程。我國古代有八十里、六十里、四十里諸多說法),那一朵蓮花好生利害,大的緊,大的緊,大的五百由旬。寶衣隨愿至,玉食自天來。又有那些好鳥和鳴,如笙簧一般,委的好個境界!因為那肉眼凡夫不知去向,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說此經(jīng),勸人專心念佛,竟往西方見了阿彌陀佛,自此一世、二世,以至百千萬世,永永不落輪回。那佛祖說的好:'如有人持頌此經(jīng),或?qū)⒋私?jīng)印刷抄寫,轉(zhuǎn)勸一人,至千萬人持誦,獲福無量。’況且此經(jīng)里面,又有獲諸童子經(jīng)咒(應(yīng)該是《獲諸童子陀羅尼經(jīng)》)。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從此發(fā)心,方得易長易養(yǎng),災(zāi)去福來。如今這付經(jīng)板現(xiàn)在,只沒人印刷施行。老爹,你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幾千卷,裝釘完成,普施十方。那個功德,真是大的緊!”(又是大談功德收益的路數(shù)。以貪嗔癡做引,代入世俗觀念,夸大原教義的覺悟功能,并最終祭出賞罰二法寶,或引誘或恫嚇,從而促使對方與之完成買賣交易。)西門慶道:“也不難。只不知這一卷經(jīng),要多少紙札?多少裝釘工夫?多少印刷?有個細(xì)數(shù),才好動彈。”薛姑子又道:“老爹你一發(fā)呆了,說那里話去,細(xì)細(xì)等將起來?(崇禎本改為:老爹,你那里去細(xì)細(xì)算他。)【眉批:夾帳背手,包在一句中。】(“夾帳背手”,過程中的貓膩也。猶如“銀兩火耗”、“淋尖踢斛”一類,不在源頭抽油,就在過程中揩油。)止消先付九兩銀子(9000元),交付那經(jīng)坊里,要他印造幾千幾萬卷,裝釘完滿,以后一攪果算還他工食布札錢兒就是了?!?/span> 正說的熱鬧,【張竹坡評:又是一段姑子。】只見那陳經(jīng)濟(jì)要與西門慶說話,跟尋了好一回不見,問那玳安,說在月娘房里。走到卷棚底下,剛剛湊巧,遇著了那潘金蓮憑闌獨惱(原作“笑”)。猛然抬起頭來,見了經(jīng)濟(jì),就是個貓兒見了魚鮮飯,一心心要啖他下去了。不覺的把一天愁悶,多改做春風(fēng)和氣。【眉批:煩惱中見了歡喜冤家,固火炕一劑清涼飲。】兩個乘著沒有人來,執(zhí)手相偎,做剝嘴咂舌頭。兩下肉麻好生兒頑了一回兒,因恐怕西門慶出來撞見,連那算帳的事情也不吆呼,兩雙眼又像老鼠兒見了貓來,左顧右盼提防著,又沒個方便,【眉批:情事如畫?!?/span>一溜煙自出去了。(這都是啥人呀,東一耙子西一掃帚,沒頭沒尾的。應(yīng)伯爵一天來好幾趟,也不說干啥,陳敬濟(jì)本來要去找西門慶算賬,和金蓮嘰咕了一下,又撒腿跑出去了。)【張竹坡評:正文如此幾句。】 且說西門慶聽罷了薛姑子的話頭,不覺心上打動了一片善念,就叫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匙鑰兒開了,取出一封銀子,準(zhǔn)準(zhǔn)三十兩足色松紋,便交付薛姑子與那王姑子:“即便同去,隨分那里經(jīng)坊,與我印下五千卷經(jīng)。待完了,我就算帳找他。” 正話間,只見那書童忙忙的來報道:“請的各位客人多到了?!鄙俨坏氖菂谴缶?、花二舅、謝希大、常時節(jié)這一班,多各齊齊整整一齊到。西門慶忙的不迭,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廝擺下卓兒,放下小菜兒。請吳大舅上坐了,眾人一行兒分班列次,各敘長幼,各各坐地。那些腌臘煎熬,大魚大肉,燒雞燒鴨,時鮮果品,一齊兒多捧將出來。西門慶又叫道:“開那麻姑酒兒蕩來?!敝灰娋品曛海污E多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兩謊的,歌的歌,唱的唱。談風(fēng)月,盡道是杜工部(杜甫)、賀黃門(賀知章)乘春賞玩;掉文袋(掉書袋),也曉的蘇玉局(蘇軾)、黃魯直(黃庭堅)赤壁清游。(這是陋儒希望看到的儒生酒宴,不是西門慶家的家宴。)投壺的定要那正雙飛、拗雙飛、八仙過海(此三種皆為投壺名目);擲色的又要那正馬軍、拗馬軍、鰍入菱窠(此三種為骨牌名目)。輸酒的,要喝個無滴,不怕你玉山頹倒;嬴色的,又要去掛紅,誰讓你倒著接罹(“接罹”應(yīng)為“接?”,古代的一種頭巾。倒接?,形容醉態(tài))。頑不盡少年場光景,說不了醉鄉(xiāng)里日月。【眉批:只以幾句便了酒中情景,是文章捷收法。】正是: 秋月春花隨處有,賞心樂事此時同。 (這場宴席寫得不對路,沒與笑笑生第五十八回的開篇文字扣上環(huán)。笑笑生所寫的“西門慶前廳陪親朋飲酒”指的是西門慶的生日宴,而不是陋儒所寫的答謝宴。多了不說了,五回補寫內(nèi)容終于講完了,可喜可賀。) 畢竟未知后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接下來咱們來看一下本回的兩張版畫。 第一張圖畫的是“開緣簿千金喜舍”的場景,畫面上一共有四個人,他們分別是道長老、西門慶、應(yīng)伯爵,還有一個小丫鬟。五百兩銀子給出去了。 第二張圖畫的是“戲雕欄一笑回嗔”的畫面,由于崇禎本的改定者喜歡選用騷氣的情節(jié)作回目,這會導(dǎo)致回目與文本內(nèi)容出現(xiàn)頭重腳輕的局面。比如這一回,就本回整個文本來講,陋儒或者說改定者主要講了個啥事件呢?就是詞話本回目選用的那兩個事件,一個是和尚來西門府化緣,一個是尼姑來西門府化緣。欸,改定者偏偏要把極小的一塊有關(guān)潘金蓮與陳敬濟(jì)的調(diào)情戲碼拎出來作回目,這是他的老毛病了,騷氣的毛病??蓱z的張竹坡呀,當(dāng)他看到回目里提點的情節(jié)就占了那么小小一段文字的時候,忍不住點評道:正文如此幾句。他哪里知道這不過是后來的改定者因著他小小的騷氣病發(fā)作才引出的疑惑呢? 確定本書的先后順序很重要。 最后,讓我們再來瞧瞧本回張竹坡與文龍的回評都寫了什么。 張竹坡回評: 此回單為永福寺作地。何則?永福寺,金、瓶、梅歸根之所。不寫為守備香火,則金蓮亦不能葬此,春梅亦不來此。使止寫守備香火,而西門無因,不幾無因,而果顧客失主乎?故用千金喜舍,總為后文眾人俱歸于此也。 如瓶兒死于梵僧藥,而藥由永福寺,金蓮、敬濟(jì)葬于寺中,春梅逢月娘于寺內(nèi),而玉樓又因永福寺見李衙內(nèi),是眾人齊歸于此,實同散于此也。安得不特特寫一重修之千金,出于西門氏乎! (從這個角度來看待本回永福寺的相關(guān)文字,確實值得玩味。) 接寫二尼印經(jīng),相映成趣,見不反本篤實,重倫好禮,雖千金之施,何益身命?止足為敗亡之因,且豈但千金無益,即再舍些,亦不過如此而已。點醒世人無限。 一笑回嗔,蓋順筆照管金蓮、敬濟(jì)初得手情事,又點明不能放膽,以為西門死后地步也。文字點染之妙如此。 寫金蓮、敬濟(jì)情事,即于永福寺化緣之后,見金蓮不知死也。 文龍回評(按:此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正月三十日): 此一回西門慶頗發(fā)善心,或有以為修德獲福,為善降祥,理之常也。何以西門慶家,此后日敗一日,反不如以前不為善時之蒸蒸也?豈為善不足恃耶?或又以為西門慶固可與為善者,惜無正經(jīng)人引誘之,明白人勉勵之,賢內(nèi)助勸誡之,至此時方為善,蓋已遲矣。(不是,都不是,只是因為這段文本并非出自笑笑生之手,就這么簡單。文龍不知此五回文字非笑笑生手筆,回評多疑惑,可是又礙于對本書整體持有肯定的態(tài)度,故而評起這五回的文本來,真可謂“沒話也要找點話來說了”,他總不能說這五回“笑笑生”寫得不好吧,畢竟笑笑生前前后后寫得都很好。文龍還算理智的,面對這五回贗作,時而感發(fā)議論,時而提出疑問,不似張竹坡,張竹坡一如既往在回評里找各種角度夸贊行文與情節(jié),可見預(yù)設(shè)立場后,再難客觀矣。)予笑語之曰:爾等以修廟為善事耶?以印經(jīng)為善舉耶?僧尼姑謂之善可也。佛菩薩亦謂之善,是佛菩薩全是一片私心。有人為我蓋房屋,我便保佑之,有人為我傳言語,我即庇護(hù)之。世間清正官府尚不受罪人之財物而薄其罪,乃佛菩薩而可以貨取乎?人世有此僧尼姑,天壤無此佛菩薩也。故人有以修廟請者,則告以修文廟可也,有以印經(jīng)請者,則告以印五經(jīng)可也。(說得好極了。佛道思想只是一種認(rèn)知見地,借此換取利益者可以稱他們?yōu)槁斆魅?,卻不可稱之為得道之人。就比如說現(xiàn)實生活中常見的“放生”活動吧,其實我個人比較討厭這種行為,很多放生活動發(fā)心只是要做出一種姿態(tài),并非出自慈悲心,所以很多類似的活動看起來更像是一場表演秀。我自己親眼所見,一些公司組織“購魚放生”活動,輕而易舉用金錢買來一大堆活魚,然后嘻嘻哈哈來到水邊,高位拋入水中,魚死魚活不重要,關(guān)鍵是姿態(tài)做完了就行,有的人甚至因此而產(chǎn)生了功過相抵銷的輕松感,還有更可笑的發(fā)心,有些銷售公司舉行放生活動只是為了提高下個月的銷售額而已。正因為基于這種功德收益交換贖買的路數(shù)占比頗高,也無怪乎有很多網(wǎng)友會得出“心里有鬼才放生”的判斷。) 然則西門慶之所為,不得謂之善,更不必問其財之所由來也。強盜殺人放火,不畏王章,不講天理。一旦居然落網(wǎng),置有田產(chǎn)室家,于是見囚犯而驚心,遇官府而叩首,彼蓋有所畏而然,遂謂之改過自新可乎?平居非賭即嫖,訛人之錢,賴人之物。一旦枵然(空虛的樣子,饑餓的樣子)無食,作出巧言令色,于是告親戚以知非,尋朋友而認(rèn)錯,彼蓋有所求而然,遂謂之前愆免蓋可乎?西門慶者,何異于斯!而況萬惡淫為首,豈修廟印經(jīng)所能贖乎?有子萬事足,豈修廟印經(jīng)所能祈乎?(文龍不愧為做過官的人,對具體的人事物看得夠多、想得夠深。) 伯爵極力奉承,而以鬼混一語了之。月娘婉言勸勉,而以醋話一語拒之。仍以偷人婦女,視為前世姻緣,辱及神仙,無礙潑天富貴,此其人尚可與言善乎?故下文即接金蓮之不服,敬濟(jì)之追蹤。作者若曰:即此一人之案,恐非蓋廟刷經(jīng)之所能了結(jié)也。 下一回,笑笑生歸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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