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題。

二月（節(jié)選）^【注】

柔石

六年前，蕭澗秋和陶慕侃一起從杭州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畢業(yè)。他們的感情非常好，可是畢業(yè)以后，因為志趣不同，就各走各路了。在這六年之中，蕭澗秋風萍浪跡，跑過中國大部分的疆土。但終于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所以答應陶慕侃的聘請，回到浙江來。浙江本是他的故鄉(xiāng)，可是他從小就死了父母，孑然一身，只跟著一位堂姊生活。不料，堂姊在他臨畢業(yè)的一年也死去了。他在人間更加孤獨，沒別的朋友。陶慕侃倒還是和以前一樣記著他，時常與他通通信，而且也佩服他的學問，所以趁著學校的擴充，再三要求他到芙蓉鎮(zhèn)來幫忙。

他喜歡孩子，所以應了下來。況且他將學校觀察一番之后，更覺得滿意。這座學校的房子，雖然不大，卻是新造的，半西式的；布置，光線，都像一座學校。陶慕侃為他選定的房間靠近小花園，當時他打開窗，就望見梅花還在落瓣。他覺得自己愿意在這住兩三年，也可能更久。他在房內走了兩圈，似乎他的過去，沒有一事使他掛念，他要在這里新生了，從此新生了。

因為一星期的旅路勞苦，他就上了床想睡下去?？墒牵男郧槭顾３Ｔ诳鞓窌r想到不幸，所以，這時，他三小時前在船上所見的一幕，一個悲慘的故事，在他腦內復現(xiàn)了：

從海市到芙蓉鎮(zhèn)，三個小時，他坐在統(tǒng)艙的欄桿邊，眺望兩岸的衰草。他對面，是一位青年婦人，身穿著青布夾衣，滿臉愁戚的。她雖大方而溫良，可是從她的兩眼內，可以瞧出極烈的悲哀，如夏午驟雨一般。她的膝前倚著一位約七歲的女孩，眼秀頰紅，小嘴如櫻桃，非?？蓯?。正掂著手里的橘子玩，好似橘子的紅色可以使她心醉。婦人懷里還抱著一個約兩歲的小孩。一位老人，就向坐在她旁邊的一位老婦問：

“李先生到底怎么哩？”

那位老婦凄慘地答：

“真的打死了！”

“真的打死了嗎？”老人驚駭?shù)刂貜蛦枴?/span>

“可憐真的打死了！什么惠州一役打死的。聽說惠州城，銅墻鐵壁那樣堅固，里面又排著陣圖，李先生這邊的兵，打了半個月也打不進去。李先生憤怒起來，可憐的孩子，真不懂事！他自討令箭，要一個人去沖鋒。說他那時，一手提著機關槍，腰里佩著一把鋼刀，藏著一顆炸彈，背上又背著一支短槍，真像古代的猛將！說起來嚇死人！就趁半夜漆黑的時候，他去偷營。誰知城墻還沒有爬上去，那邊就是一炮，接著就是雨點似的排槍。李先生立刻就從半城墻上跌下來，死了！”老婦人擦一擦眼淚，繼續(xù)說，“惠州倒是打下來了。城內的敵兵，見這邊有這樣忠勇的人，嚇破了膽，都逃散了。不過李先生終究給打死了！”她語氣和緩一些，說：“我們這次到上海去，也白跑了一趟。李先生的行李衣服都沒有了，撫恤金一時也領不到。他們說上海還是一個姓孫的管的，他和守惠州的人一邊的，都是李先生這邊的敵人。所以我們也沒處去多說，跑了兩三處秘密的、不像衙門的地方。他們告訴我，撫恤金是有的，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我們白住在上海也費錢，只得回家?！鄙酝Ｒ幌?，又說：“可憐她們母子，不知怎樣過活！家里一塊田沒有，屋后一方菜園也在前年賣掉，給李先生做了盤纏。兩年來，他也沒有寄回家一個錢?，F(xiàn)在竟連性命都送掉了！李先生是個有志的人，人又非常好。他去當兵，是騙了他的妻去的，對她是說到廣東考武官。誰知剛剛有些升上去，竟給一炮打死了！李先生的身體，他的朋友看見，打的和蜂窩一樣，千穿百孔，血肉模糊，哪里還有鼻子眼睛，說起來怕死人！”

兩旁的人都聽得搖頭嘆息！

這時，那位青年寡婦，止不住流出淚來。老婦人說到末段的時候，她更低頭看著小孩的臉，似乎小孩的白嫩的臉包含著未來的隱光，可以安慰一些她內心的酸痛和絕望。女孩仍是一味玩著橘子。一時她仰頭向她的母親問：

“媽媽，家里就到了喔？”

“就到了?！?/span>

婦人輕輕而冷淡地答。女孩又問：

“到了家就可吃橘子了喔？”

“此刻吃好了?！?/span>

女孩聽到，簡直跳起來。隨即剝了橘子的皮，將紅色的橘皮在手心上拋了數(shù)下，藏在她母親的懷里。又將橘子分一半給她弟弟和母親，一邊自己吃起來，又抬頭向她母親問：

“家里就到了喔？”

“是呀，就到了?！?/span>

婦人不耐煩地。女孩又叫：

“家里真好呀！家里還有娃娃呢！”

這樣，蕭澗秋就離開欄桿，向船頭默默地走去。

船到埠，他先望見婦人，一手抱著小孩，一手牽著少女。那位述故事的老婦人提著衣包走在前面。她們慢慢地向一條小徑走去。

這樣想了一回，他從床上起來。似乎精神有些不安定，失落了物件在船上一樣。站在窗前向窗外望了一望，天已經(jīng)刮起風，小雨點也在干燥的空氣中落下幾滴。于是他又打開箱子，將幾部他所喜歡的舊書都拿出來，整齊地放在書架之上。又抽出一本古詩來，讀了幾首，要排遣方才的回憶似的。

（有刪改）

【注】《二月》最初發(fā)表于1929年，中國尚處在劇烈動蕩期。1926年至1927年，國民革命軍揮師北伐，重創(chuàng)軍閥吳佩孚、孫傳芳的勢力，而上海作為多方外國勢力的盤踞地和各種思想潮流的交匯地，形勢更為復雜。

6. 下列對文本相關內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

A. 蕭澗秋決定落腳芙蓉鎮(zhèn)，是因為他厭倦了漂泊，好友又發(fā)出了邀約，而他自己也喜歡孩子和這里的環(huán)境。

B. 老婦的敘述中夾雜著“說起來嚇死人”“怕死人”這類評說，反映了普通百姓對殘酷戰(zhàn)爭的恐懼心理。

C. 青年寡婦對待懷中男孩兒和身邊女孩兒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主要是由于鄉(xiāng)土社會“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思想。

D. 李先生的英勇獻身及其家人的遭遇，使革命義士的巨大犧牲真實可感，使底層民眾的辛酸苦楚如在目前。

7. 下列對文本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 文章開篇簡筆交代了蕭澗秋的身世經(jīng)歷，保持了人物塑造的完整性，并與后文關聯(lián)甚密。

B. 文中的血色和橘色，與整體素淡的色調形成視覺沖擊，富有暗喻性，意味著生命的隕落。

C. 年齡稍大的女孩尚不諳世事，單身母親養(yǎng)育兒女的艱難可想而知，加重故事的悲劇色彩。

D. 文中有多處環(huán)境描寫，或清新恬靜，或陰郁壓抑，暗示了主人公蕭澗秋的心境變化。

8. 學界普遍認為蕭澗秋身上有作者的影子，正如魯迅先生評價柔石“很有悲觀的氣息，但實際上并不然”，請結合文本分析蕭澗秋的形象如何印證了這一評價。

9. 嵌套式敘事結構，是通過不同時間線或不同視角的疊加，使一個主體故事包含一個或多個次級故事。請簡要分析本文嵌套式結構的表現(xiàn)方式及藝術效果。

【答案】6. C    7. B    

8. ①蕭澗秋厭倦了漂泊的生活，選擇回到故鄉(xiāng)的芙蓉鎮(zhèn)，表面上顯示出一種悲觀和消極的態(tài)度。

②然而，他在觀察學校環(huán)境和對孩子們的喜歡中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與希望，表現(xiàn)出積極的改變和向往新生的情緒。

③這種內心的矛盾和變化，印證了柔石雖有悲觀的情緒，但仍保持積極向上的精神。本題考查學生分析文章的體裁特征和藝術特色的能力。

9. ①敘事結構：以蕭澗秋為中心人物，以他視角的轉換為順序，形成線性敘事主體；在蕭澗秋的視角下，又以老婦人的講述為次級敘事，穿插青年寡婦一家的經(jīng)歷。

②藝術效果：使故事層次豐富，主次分明；通過穿插青年寡婦一家的經(jīng)歷，將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具象化，使革命義士的巨大犧牲和底層民眾的悲慘遭遇真切可感。加深了文本的悲劇色彩，同時使蕭澗秋的心理變化更具現(xiàn)實感與力度。

【解析】

【導語】文章寫蕭澗秋是一個歷經(jīng)漂泊、孤獨且尋求新生的知識分子，他最終選擇在芙蓉鎮(zhèn)安定下來。這象征著在動蕩和追求中找到的心靈寄托。文中通過描寫青年寡婦的悲慘遭遇，生動再現(xiàn)了戰(zhàn)爭對普通家庭的摧殘，深刻描繪了動蕩年代中人們的無奈與堅韌。

【6題詳解】

本題考查學生分析理解作品內容的能力。

C.“態(tài)度截然相反，主要是由于鄉(xiāng)土社會'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思想”錯誤。由“她更低頭看著小孩的臉，似乎小孩的白嫩的臉包含著未來的隱光，可以安慰一些她內心的酸痛和絕望”“'就到了。’婦人輕輕而冷淡地答”可知，原文中并沒有明確提到青年寡婦對待兩個孩子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只是描述了她在不同情境下的反應，主要是盡力照顧和安撫，她并沒有因為性別而區(qū)別對待，文中也沒有表現(xiàn)出“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思想。

故選C。

【7題詳解】

本題考查學生分析鑒賞作品藝術特色的能力。

B.“意味著生命的隕落”錯誤。由“正掂著手里的橘子玩，好似橘子的紅色可以使她心醉”“'到了家就可吃橘子了喔？”’'此刻吃好了?！?’女孩聽到，簡直跳起來。隨即剝了橘子的皮，將紅色的橘皮在手心上拋了數(shù)下”可知，文中的血色和橘色象征著孩童的天真與未來的希望，并不直接意味著生命的隕落。

故選B。

【8題詳解】

本題考查學生鑒賞作品的人物形象的能力。

①悲觀的氣息：由“他終于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所以答應陶慕侃的聘請，回到浙江來”“他的過去，沒有一事使他掛念，他要在這里新生了，從此新生了”可知，蕭澗秋厭倦了漂泊的生活，選擇答應朋友的聘請，回到故鄉(xiāng)的芙蓉鎮(zhèn)，表面上顯示出一種悲觀和消極的態(tài)度。

②實際上并不然：由“這座學校的房子，雖然不大，卻是新造的，半西式的；布置，光線，都像一座學校”“他喜歡孩子，所以應了下來”可知，他在觀察學校環(huán)境和對孩子們的喜歡中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與希望，表現(xiàn)出積極的改變和對新生的向往。

③這種內心的矛盾和變化，印證了柔石雖有悲觀的情緒，但仍保持積極向上的精神，故蕭澗秋的形象印證了魯迅先生對柔石的評價。

【9題詳解】

本題考查學生分析文章的體裁特征和藝術特色的能力。

①線性敘事主體：由“六年前，蕭澗秋和陶慕侃一起從杭州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畢業(yè)”“但終于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所以答應陶慕侃的聘請，回到浙江來”可知，文章開頭即介紹蕭澗秋的背景和回到芙蓉鎮(zhèn)的原因；由“從海市到芙蓉鎮(zhèn)，三個小時，他坐在統(tǒng)艙的欄桿邊，眺望兩岸的衰草。他對面，是一位青年婦人，身穿著青布夾衣，滿臉愁戚的……”可知，隨后通過他的視角描述他在船上的所見所聞。文章以蕭澗秋為中心人物，通過他的視角轉換形成線性敘事主體。蕭澗秋的經(jīng)歷和心理活動貫穿全文，構成了故事的主線。

次級敘事：在蕭澗秋的視角下，穿插了老婦人的講述，形成了次級敘事。由“惠州倒是打下來了。城內的敵兵，見這邊有這樣忠勇的人，嚇破了膽，都逃散了”“他自討令箭，要一個人去沖鋒……誰知城墻還沒有爬上去，那邊就是一炮，接著就是雨點似的排槍。李先生立刻就從半城墻上跌下來，死了！”“可憐她們母子，不知怎樣過活！家里一塊田沒有，屋后一方菜園也在前年賣掉，給李先生做了盤纏。兩年來，他也沒有寄回家一個錢?，F(xiàn)在竟連性命都送掉了！”可知，老婦人講述了青年寡婦一家的悲慘經(jīng)歷，詳細描述了李先生的犧牲及其家庭的困境。這一部分內容豐富了主線故事。

②藝術效果：蕭澗秋的個人感受與老婦人的敘述相互交織，形成了多層次的敘事結構。通過主次敘事的結合，文章不僅展現(xiàn)了蕭澗秋的內心世界，還揭示了戰(zhàn)爭對普通家庭的深遠影響，使得故事層次更加豐富。由“李先生終究給打死了！我們這次到上海去，也白跑了一趟”等可知，青年寡婦一家的經(jīng)歷具體而生動，使得戰(zhàn)爭的殘酷和對平民的影響更加真切可感。通過老婦人的敘述，讀者能夠感受到青年寡婦一家的困境和痛苦。由“這樣想了一回，他從床上起來。似乎精神有些不安定，失落了物件在船上一樣”可知，蕭澗秋在聽到老婦人的敘述后，內心的不安和失落感更加明顯。嵌套式敘事結構不僅增強了故事的悲劇色彩，還使得蕭澗秋的心理變化更具現(xiàn)實感和力度。通過嵌套式敘事結構，文章不僅展現(xiàn)了蕭澗秋的個人經(jīng)歷和心理變化，還通過老婦人的敘述揭示了戰(zhàn)爭對普通家庭的深遠影響，使讀者能夠更真切地感受到戰(zhàn)爭的殘酷和對平民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