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老婆婆的一番話,再次刺痛了林妹妹柔軟的心靈:
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里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心內(nèi)一上一下,輾轉(zhuǎn)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 黛玉做了惡夢,(與此同時,寶玉也做了惡夢)惡夢與現(xiàn)實一樣真實。
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摈煊窕诺溃骸澳銈冋f什么話?”鳳姐道:“你還裝什么呆?……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省農(nóng)業(yè)廳長),娶了一位繼母……因托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么親戚,還說是續(xù)弦,所以著人到這里來接你回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他(她)還不信呢,咱們走罷(吧)。”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 “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道喜……送行”,該來的都來了;你不想“喜”也要被喜,你不想走也必須走。夢中的兩位舅媽(北方叫妗jìn子)“冷笑而去”;現(xiàn)實中的妗子何嘗不是如此啊,即使表面帶著微笑,內(nèi)心不也是冷笑嗎?賈母呢?自稱最疼外孫女的賈母在哪里呢? 黛玉……哽哽咽咽……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腿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但見賈母呆著(仰著。北方方言)臉兒笑道:“這個不干我的事?!薄煊裼直еZ母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闭f著,撞在懷里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她)鬧乏了。” 這一段寫得真形象,迎春找對象的時候,賈母也是這個態(tài)度:她爸爸都不管,我何必管!現(xiàn)在,賈母還是這個態(tài)度:黛玉的事自有其父母作主,關(guān)我何事;我有空還想歇歇呢,誰愿意被她鬧得心煩體乏! 聰明的黛玉平時大概也能知道賈母對自己的真實態(tài)度,但她不能說出口,說了那等于自絕于人民啊。她只有在夢中說真話,“黛玉……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绷置妹茫忝靼椎锰砹?。生活有時真的很殘酷。 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道:“妹妹大喜呀?!薄昂?!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抱住寶玉痛哭。 寶玉是黛玉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但寶玉只是稻草而不是船、不是后盾。寶玉可以把心掏出來,但他的心換不回賈母與王夫人的回應;他們的心臟頻率不同,無法形成適度的美妙共振。 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魘yǎn住了?快醒醒兒……”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jīng)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鼥V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天又亮了?!镑煊翊藭r已醒得雙眸炯炯,一會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連忙起來,捧著痰盒?!摈煊竦奶炜諈s永遠沒有亮的可能性了。紫鵑看到“痰中有些血星”: 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黛玉里面接著問:“是什么?”……紫鵑道:“沒有什么?!闭f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 黛玉聽了,冷了半截??醋嚣N推門進來時,尚拿絹子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么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聽見咳嗽了半夜?!?/font> 血,黛玉咯血,生命的余光還有多久?忠誠的紫鵑一下子流出淚來。她太可憐這個無父無母的苦命姑娘了。她立刻岔開了話題。但黛玉何等聰明,哪里瞞得住!即使瞞過了今天,又有多大意義呢?
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邊評論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著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著,忽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酱郝犃?,詫異道:“這話真么?”翠縷道:“怎么不真?”…… 紫鵑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兒。湘云……把痰盒拿起來看……嚇的驚疑不止,說:“……這還了得!”……探春……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半點來……偏是云丫頭,不拘什么,就這樣蝎蝎螫zhē螫(故意夸張。北方方言,今多簡稱“蝎乎”)的!”湘云紅了臉,自悔失言。 美麗的《大觀園圖》就要竣工,好在趕在賈府覆滅前完成了。惜春畫畫不僅是一個過程,更是全書中的一種象征。只是黛玉不必參與評價此圖了,她將要成為畫中的一道明媚而憂傷的風景,她微笑著,永遠固定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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