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潘建華

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指門窗上的搭扣。戍：shù）了吊（掉）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lǐng)丫鬟上好（安裝好），方進來打發(fā)（伺候，照料）賈政安歇。不在話下（套語，表示此處不用詳細(xì)敘說）。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nèi)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他（她）什么事，小鵲不答，直往房內(nèi)來找寶玉。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著，大家頑（玩）笑，見他（她）來了，都問：“什么事，這時候又跑了來作什么？”小鵲笑向?qū)氂竦溃骸拔襾砀嬖V你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套語，用以替代省略大段的敘述）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xì)（小心）明兒老爺問你話?！闭f著回身就去了。襲人命留他（她）吃茶，因怕關(guān)門，遂一直（直接）去了。

這里寶玉聽了，便如孫大圣（指孫悟空）聽見了緊箍咒（《西游記》中唐僧用來制服孫悟空的咒語，能使孫悟空頭上的金箍緊縮，頭痛欲裂。比喻束縛人的東西。）一般，登時四肢五內(nèi)（指五臟）一齊皆不自在（不舒服）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溫習(xí)）熟了書預(yù)備明兒盤考（盤查考問）?？趦?nèi)不舛錯（錯誤。舛：chuǎn），便（即便）有他事（其他的事情），也可搪塞（應(yīng)付）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后悔，這些日子只說（以為）不提了，偏又丟生（荒疏，因丟手沒有溫習(xí)而生疏），早知該天天好歹（無論如何）溫習(xí)些的。    

如今打算（盤算）打算，肚子內(nèi)現(xiàn)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xué)》（《大學(xué)》）《庸》（《中庸》）《二論》（《論語》。因《論語》分上下兩本，故稱《二論》）是帶注（連同注解）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比喻不熟練，似懂非懂）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孟子》也分上下兩本，這里指《孟子》下本），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這里是加上的意思）五經(jīng)（指《易》《書》《詩》《禮》《春秋》）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jīng)》讀些，雖不甚精闡（精通明白），還可塞責(zé)（搪塞，應(yīng)付）。別的雖不記得，素日（平時）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即使）不知，也還不妨。

至于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也叫《春秋左氏傳》，相傳為春秋時左丘明所寫，是以《春秋》為綱依據(jù)各國史籍編寫而成）《國策》（即《戰(zhàn)國策》，分別敘寫戰(zhàn)國時期各諸侯國的歷史，多記述當(dāng)時謀臣說客的論辯說辭）《公羊》《谷梁》（即《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相傳為戰(zhàn)國時公羊高、谷梁赤所撰，多用義理闡釋《春秋》）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幾年竟未曾溫（溫習(xí)）得半篇片語，雖閑時也曾遍閱（全面閱讀），不過一時之興（興趣，興致），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記得。這是斷難塞責(zé)（搪塞，應(yīng)付）的。

更有時文（當(dāng)時流行的文體，特指八股文）八股（明清科舉考試規(guī)定的文體。每篇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組成。“破題”用兩句話點破題目的含義，“承題”是承接破題之義而闡明之，“起講”是開始議論，“入手”為起講后入手之處。下自“起股”至“束股”才是正式議論，而以“中股”為全篇中心。這四段中，都有兩股排比對偶的句子，合共八股，故稱“八股文”）一道（這里指寫作技藝），因平素（平時）深惡此道，原非圣賢（指圣人和賢人）之制撰（創(chuàng)作。撰：寫作），焉（怎么，哪里）能闡發(fā)（闡述并發(fā)揮）圣賢之微奧（玄妙深奧的道理），不過作后人餌名釣祿（形容用不正當(dāng)?shù)氖侄沃\取名利祿位。餌：魚餌，這里作動詞，誘取。祿：俸祿）之階（臺階）。雖賈政當(dāng)日起身（起程）時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nèi)，或承起（舊時詩文章法結(jié)構(gòu)的術(shù)語。承：承接上文，加以申述。起：開端）之中，有作的或精致（精巧細(xì)膩），或流蕩（不拘板，生動流暢），或游戲（娛樂嬉戲），或悲感（悲哀感傷），稍能動性（使人心動）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終究）何曾（不曾）成篇潛心（專心）玩索（玩味，思索）。    

如今若溫習(xí)這個，又恐明日盤詰（查問）那個，若溫習(xí)那個，又恐盤駁（查問，辯駁）這個。況一夜之功（功夫，時間），亦不能全然溫習(xí)，因此越添了焦躁。自己讀書不知緊要（要緊，重要），卻帶累（連累）著一房（滿屋）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剪去蠟燼使?fàn)T光明亮）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后合（形容非常困倦、不能自持的樣子。仰：仰面朝天。合：曲身俯地）起來。晴雯因罵道：“什么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意謂一天到晚）挺尸（罵人話，指睡覺）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diào)（模樣）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只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著打盹（打瞌睡），一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她）怔怔（發(fā)呆的樣子）的（地）只當(dāng)（以為）是晴雯打了他（她）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北娙硕及l(fā)起笑來。

寶玉忙勸道：“饒他（她）去罷，原該叫他（她）們都睡去才是。你們也該替換著睡去?！币u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通共（總共）這一夜的功夫（時間），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guān)（比喻困難時期），由你再張羅（忙活）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么?！睂氂衤?/span>他（她）說的（得）懇切，只得又讀。讀了沒有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還是）穿一件大衣裳（這里指外套）才是?！摈暝滦χ钢鴷溃骸澳銜呵野盐覀兺?，把心且略對著他（它）些罷?！?/span>    

話猶未了，只聽金星玻璃（指芳官）從后房門跑進來，口內(nèi)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墻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哪）里，即喝（吆喝）起人來，各處尋找。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dāng)，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出一個主意來脫（擺脫）此難，正好忽然逢此一驚，即便生計，向?qū)氂竦溃骸俺眠@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唬（同“嚇”）著了?！?/span>

此話正中（符合）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守夜，值夜）人等（眾人）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并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形容眼目昏花，看東西模糊不清）出去，風(fēng)搖的樹枝兒，錯認(rèn)作人了?！鼻琏┍愕溃骸皠e放謅屁（罵人胡說）！你們查的（得）不嚴(yán)，怕得不是（這里是受到責(zé)備的意思），還拿這話來支吾（搪塞，應(yīng)付）。才剛（剛才）并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同“嚇”）的（得）顏色（臉色）都變了，滿身發(fā)熱，我如今還要上房里取安魂（安定人心神）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稟報）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算了）不成?！?/span>

眾人聽了，嚇的（得）不敢則聲（出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玻璃（指芳官）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的（得）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看望）給藥，又吩咐各上夜（守夜，值夜）人仔細(xì)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墻上夜的小廝們。于是園內(nèi)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xì)查一查，拷問（拷打?qū)弳枺?/span>內(nèi)外上夜（守夜，值夜）男女等人。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xì)問原由，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守夜，值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也說不上）?！碑?dāng)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過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姊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站出來）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nèi)的人比先放肆（放縱）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偷懶）一時半刻，或夜里坐更（夜間輪值打更巡邏）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一種游戲，用骰子擲點數(shù)賭勝負(fù)。骰：tóu）或斗牌（玩紙牌、骨牌等比輸贏），小小的頑意（游戲。頑：同“玩”。意：同“藝”），不過為熬困（抑制或驅(qū)趕睡意）。近來漸次放誕（放肆，放縱），竟開了賭局（有組織的賭博聚會），甚至有頭家（賭博的主持人）局主（指賭局的主持人），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斗相打之事?！辟Z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何不早回（稟報）我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不舒服），所以沒回。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警告，責(zé)罰。飭：chì）過幾次，近日好些。”    

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女孩子，指未出閣的女孩），如何知道這里頭的利害（利弊）。你自為（以為）耍錢常事（普通的事，常有的事），不過怕起（惹，引起）爭端（爭執(zhí)，糾紛）。殊不知（竟不知道）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難免）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少不了）門戶任意開鎖（開或關(guān)）?；蛸I東西，尋張覓李（這里是找熟人的意思），其中夜靜人稀，趨便（這里是趁機的意思）藏（窩藏，庇護）賊引（引發(fā)）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nèi)的姊妹們起居（泛指日常生活）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指已婚的女仆）們，賢愚（指聰明賢慧的人和愚昧庸俗的人）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牽連）些，關(guān)系（對事物產(chǎn)生的作用或影響）不小。這事豈可輕恕?！碧酱郝犝f，便默然歸坐。

鳳姐雖未大愈，精神（精力）因此比常（與平時相比）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生（偏偏）我又病了?！彼?/span>回頭（轉(zhuǎn)身）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全面主持、管理）家事四個媳婦到來，當(dāng)著賈母申飭（申斥，責(zé)備。飭：chì）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博的主持人）賭家來，有人出首（檢舉，告發(fā)）者賞，隱情不告者罰。    

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發(fā)火，生氣），誰敢徇私（曲從私情），忙至園內(nèi)傳齊人，一一盤查（盤問）。雖不免大家賴（抵賴，狡辯）一回（一番），終不免水落石出（比喻事情真相大白）。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總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nèi)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個大頭家，一個就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就是園內(nèi)廚房內(nèi)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帶頭）的，余者不能（沒有辦法）多記。

賈母便命將骰子、牌一并燒毀，所有的錢入官（沒收歸公）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從犯）每人二十大板，革去（罰除）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指打掃廁所的行當(dāng)。圊廁：廁所。圊：qīng）內(nèi)。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申斥，責(zé)備）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他（她）的親戚又與他（她）打嘴（比喻出丑，丟臉），自己也覺沒趣（丟臉）。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沒面子）。

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比喻人因同伙受到打擊而傷心）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求情）說：“這個媽媽（奶媽）素日（平時）原不頑（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他（她）這次罷?！辟Z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奶媽）們，一個個仗著奶（這里作動詞，喂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地位，身份），他（她）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diào)唆（挑撥，指使）主子護短（袒護自己或自己人的短處。短：短處，缺點）偏向（不公正）。我都是經(jīng)過（經(jīng)歷過，見識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即“扎筏子”，指懲戒某人，以威懾眾人），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考慮，打算）?！睂氣O等聽說，只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午休。晌：中午），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暫候。尤氏便往鳳姐處來閑話（閑談）了一回（一會兒），因他（她）也不自在（不開心，不舒服），只得往園內(nèi)尋眾姑嫂閑談。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一會兒），也就往園內(nèi)散散心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nèi)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nèi)拿著個花紅柳綠（形容顏色鮮艷紛繁）的東西，低頭一壁（一邊）瞧著，一壁（一邊）只管走，不防迎頭（迎面）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又得了個什么狗不識兒（指不易辨識的東西）這么歡喜？拿來我瞧瞧。”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只因他（她）生得體肥面闊，兩只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形容做事快捷利落），且心性（稟性，性格）愚頑（愚鈍），一無知識（什么也不懂），行事出言，常在規(guī)矩之外。賈母因喜歡他（她）爽利便捷，又喜他（她）出言可以發(fā)笑（逗人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逗）他（她）取笑一回（一番），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她）作“癡丫頭”。他（她）縱（即使）有失禮（不合禮節(jié)，沒有禮貌）之處，見賈母喜歡他（她），眾人也就不去苛責(zé)（過嚴(yán)地責(zé)備）。

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這里是好處的意思），若賈母不喚他（她）時，便入園內(nèi)來頑（玩）耍。今日正在園內(nèi)掏促織（蟋蟀的別稱），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個五彩繡香囊（指上面繡著五彩圖案的香袋），其華麗精致，固是可愛，但上面繡的并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一絲不掛，光著身子）的（地）盤踞（這里是纏繞的意思）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不認(rèn)得是春意（指淫穢的圖畫），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弊笥也陆獠粊恚萌ヅc賈母看，是以笑嘻嘻的（地）一壁（一邊）看，一壁（一邊）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zhèn)€說的（得）巧，真?zhèn)€是狗不識（比喻不易辨別的東西）呢。太太請瞧一瞧?！闭f著，便送過去。    

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哪）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揀的?！毙戏蛉说溃骸翱煨莞嬖V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平時）是傻子，以后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得）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笨牧藗€頭，呆呆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nèi)，心內(nèi)十分罕異（奇怪），揣摩（猜測）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于聲色（不在語言和臉色上顯露出來），且來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她）乳母獲罪（犯錯，有了過失），自覺無趣（沒面子），心中不自在（不舒服），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內(nèi)室。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么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批評，責(zé)備）他（她）。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么意思（這里是丟人、無趣的意思）?！庇旱椭^弄（擺弄）衣帶，半晌（半天，好久）答道：“我說他（她）兩次，他（她）不聽也無法。況且他（她）是媽媽，只有他（她）說我的，沒有我說他（她）的?！毙戏蛉说溃骸昂f！你不好了他（她）原該說，如今他（她）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分來。他（她）敢不從，你就回（稟報）我去才是。如今直等（一直等到）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她）去放頭兒（做頭家開局聚賭），還恐怕他（她）巧言花語（說些虛偽而動聽的話）的（地）和你借貸些簪環(huán)（泛指首飾）衣履（衣服和鞋，泛指穿著）作本錢（指用來賭博的錢財），你這心活面軟（比喻沒有主見，經(jīng)不得別人央求），未必不周接（接濟）他（她）些。若被他（她）騙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么過節(jié)?！庇翰徽Z，只低頭弄衣帶。

邢夫人見他（她）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形容聲威顯赫，無以復(fù)加），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比喻有權(quán)有勢，左右一切），百事周到，竟通共（總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完全不放在心上）。但凡是我身上吊（掉，這里是生養(yǎng)的意思）下來的，又有一話（一番話）說──只好憑（任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yǎng)的，你雖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終究）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照應(yīng)）些，也免別人笑話。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預(yù)料），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這里指已死去的妻或妾）養(yǎng)的，這里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yǎng)的，出身（指身分，地位）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么反（反而）不及他（她）一半！誰知竟不然（卻不是這樣），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干凈（清凈，省麻煩），也不能惹人笑話?！迸赃吽藕畹?/span>媳婦（指已婚的女仆）們便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待人寬厚），那（哪）里像他（她）們?nèi)媚?/span>伶牙俐齒（形容為人機靈，能說會道），會要姊妹們的強（要強：好勝心強，不肯落后或吃虧）。他（她）們明知姐姐這樣，他（她）竟不顧恤（照顧，體恤）一點兒?！毙戏蛉说溃骸斑B他（她）哥哥、嫂子還如是（這樣），別人又作什么呢。”    

一言未了，人回：“璉二奶奶來了?！毙戏蛉寺犃耍湫陕?，命人出去說：“請他（她）自去養(yǎng)病，我這里不用他（她）伺候?！苯又钟刑酱旱男⊙绢^來報說：“老太太醒了?！毙戏蛉朔狡鹕砬斑厑?。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繡桔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稟報）姑娘，那一個攢珠累絲金鳳（用金絲穿著珍珠堆疊連綴成鳳型的發(fā)飾。攢珠：用穿成的珠子攢的各種花樣。累絲：用金絲纏繞）竟不知那（哪）里去了?；亓斯媚铮媚锞共粏栆宦晝?。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典當(dāng)）了銀子放頭兒（做頭家開局聚賭）的，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收藏）著呢。問司棋，司棋雖病著，心里卻明白。我去問他（她），他（她）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nèi)暫放著，預(yù)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只是臉軟（比喻礙于情面）怕人惱。如今竟怕無著落，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span>    

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他（她）拿去暫時借一肩兒（比喻暫拿別人的錢物去應(yīng)急）。我只說（以為）他（她）悄悄的（地）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形容時間很短），仍舊悄悄的（地）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她）就忘了。今日偏又鬧（鬧騰，吵嚷）出來，問他（她）想也無益（沒用）?！崩C桔道：“何曾（哪里）是忘記！他（她）是試準(zhǔn)（認(rèn)準(zhǔn)）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將此事回（稟報）了他（她），或他（她）著人（派人）去要，或他（她）省事拿幾吊錢來替他（她）賠補（賠償）。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惹事，制造事端）。”繡桔道：“姑娘怎么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得）是。”說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他（她）。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他（她）婆婆得了罪（獲罪，犯錯），來求迎春去討情（求情），聽他（她）們正說金鳳（指攢珠累絲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平時）迎春懦弱，他（她）們都不放在心上（不在意，不當(dāng)回事）。如今見繡桔立意（拿定主意）去回（稟報）鳳姐，估著這事脫不去（躲不過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桔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涂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沒有）撈梢（猶撈本，贏回賭輸?shù)腻X），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用財物換回抵押品）的，因總未撈過本兒（贏回本錢）來，就遲（遲緩，拖延）住了。可巧今兒又不知是誰走了風(fēng)聲（指泄露了消息），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畢竟）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耽誤）下，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兒吃奶的情常（情分），往老太太那邊去討個情面，救出他（她）老人家來才好。”迎春先便說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打消）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伙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臊（自討羞辱）去?！崩C桔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混，糾纏）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span>    

王住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他（她），繡桔的話又鋒利無可（無法）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感到難堪），也明欺迎春素日（平時）好性兒（好脾氣），乃向繡桔發(fā)話（責(zé)怪）道：“姑娘，你別太仗勢（倚仗權(quán)勢）了。你滿家子（這里指全家族）算一算（尋思一下的意思），誰的媽媽、奶子（指奶媽）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形容做事認(rèn)真，毫不含糊。丁、卯：丁是天干中的第四位，卯是地支中的第四位，干支不能相混）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地）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里饒?zhí)?/span>（雖然增加）了邢姑娘的使費（開支的費用），反少了一兩銀子。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哪）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湊合）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這些日子，近來）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形容白白地貼補掉）呢。”繡桔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帳，姑娘要了些什么東西？”迎春聽見這媳婦發(fā)（說出）邢夫人之私意（私心，個人的打算），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沒辦法）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形容把無關(guān)的人事拉扯在一起）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币幻娼欣C桔倒茶來。

繡桔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她）倒賴（誣陷）說姑娘使了他（她）們的錢，這如今竟要準(zhǔn)折（償還）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么使了這些錢，敢（莫非）是我們就中取勢（從中趁機撈取好處）了？這還了得！”一行（一邊。行：xíng）說，一行（一邊）就哭了。司棋聽不過（聽不下去），只得勉強（這里是支撐的意思）過來，幫著繡桔問（責(zé)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太上感應(yīng)篇》（書名。相傳為晉代葛洪托名道家始祖太上老君之名所作，旨在勸善懲惡，宣揚因果報應(yīng)。太上：太上老君，道教對老子的尊稱。感應(yīng)：指神明對人事的反應(yīng)）來看。    

三人正沒開交（形容正鬧得利害，無法解決矛盾），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不開心），都約來安慰他（她）。走至院中，聽得兩三個人較口（頂嘴，爭吵）。探春從紗窗內(nèi)一看，只見迎春倚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沒聽見）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鬟們忙打（掀）起簾子，報導(dǎo)（通報，告知）：“姑娘們來了?！庇悍椒畔聲鹕?。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nèi)，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趁機）要去。

探春坐下，便問：“才剛（剛才）誰在這里說話？倒像拌嘴（吵架）似的?！庇盒Φ溃骸皼]有說什么，左不過（反正，無非）是他（她）們小題大作（比喻把小事當(dāng)做大事來辦）罷了。何必問（管）他（它）?！碧酱盒Φ溃骸拔也怕犚娛裁?金鳳’，又是什么'沒有錢只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了不成？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月分錢）的，一樣有用度（費用）不成？”司棋、繡桔道：“姑娘說的（得）是了。姑娘們都是一樣的，那（哪）一位姑娘的錢不是由著奶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么是算帳，不過要東西只說得一聲兒。如今他（她）偏要說姑娘使過了頭兒（這里指超過了額度），他（她）賠（貼補）出許多來了。究竟（到底）姑娘何曾和他（她）要什么了。”

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他（她）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他（她）們要了不成！你叫他（她）進來，我倒要問問他（她）?！庇盒Φ溃骸斑@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牽連），何得帶累（連累）于他（她）?！碧酱盒Φ溃骸斑@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一樣），他（她）說（責(zé)備，埋怨）姐姐就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同一道理）。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介意）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絲鳳因何又夾在里頭？”那王住兒媳婦生恐（唯恐）繡桔等告出他（她）來，遂忙進來用話飾（掩飾，遮蓋）。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尚未散人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比不得（不能與什么相比）沒鬧出來，大家都藏（瞞，掩蓋）著留臉面（留面子），如今既是沒了臉（沒了面子），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說說。在這里大聲小氣（大喊大叫），如何使得?！?/span>    

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比喻隱情，私弊），也無可（沒有辦法）賴（抵賴，狡辯）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主動承認(rèn)自己的不法行為）。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免不了）替你們分解（分辯，解釋）分解?！闭l知探春早使個眼色與待書出去了。

這里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qū)神召將（驅(qū)遣天兵神將。這里是比擬用法）的符術(shù)（符咒，法術(shù)）？”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shù)（神秘的法術(shù)），倒是用兵（指揮軍隊作戰(zhàn)）最精（精妙）的，所謂'守如處女，脫如狡兔’（比喻開始不露聲色，然后出其不意的舉動。處女：指未出嫁的女子。脫兔：逃跑的兔子），出其不備（指言行出乎人的意料）之妙策也?！倍巳⌒Α氣O便使眼色與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別話岔開（轉(zhuǎn)移話題）。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不清醒，不明事理）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逼絻好Φ溃骸肮媚镌趺次?？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

當(dāng)時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請聽。”平兒正色（神態(tài)嚴(yán)厲）道：“姑娘這里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亂插嘴）的禮！你但凡（如果）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不讓）你進不來（進到不該來）的地方，幾曾（哪里）有外頭的媳婦子（指仆婦）們無故到姑娘們房里來的例（規(guī)矩）?！崩C桔道：“你不知我們這屋里是沒禮（不講禮節(jié)）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都是你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兒（好脾氣），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    

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兒媳婦和他（她）婆婆仗著是媽媽（奶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憑空編造）假帳折算（暗算），威逼著還要去討情（求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管束），所以我看不過（看不下去），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她）原是天外（人間之外）的人，不知道理（事理，規(guī)矩）？還是誰主使他（她）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服），然后就要治（對付）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dāng)?shù)闷?/span>（承受得起）！”

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指見到同類死亡，聯(lián)想到自己將來的下場而感到悲傷），'齒竭唇亡’（也叫唇亡齒寒。比喻兩者相互依存，利害關(guān)系十分密切），我自然有些驚心（害怕）?！逼絻旱溃骸叭粽摯耸?，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但他（她）現(xiàn)是姑娘的奶嫂（奶哥哥的妻子），據(jù)（按照）姑娘怎么樣（怎么處置）為是（才好，才行）？”當(dāng)下迎春只和寶釵閱（這里是談?wù)摰囊馑迹?/span>《感應(yīng)篇》故事（情節(jié)），究竟（結(jié)果）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么法子。他（她）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指自己做了壞事、蠢事，自受其禍），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zé)（過分責(zé)備）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她）的造化（福分），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為他（她）們反欺枉（欺瞞）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照實說）。你們?nèi)粽f我好性兒，沒個決斷（指決定事情的魄力），竟（如果）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形容各方面都應(yīng)付得很周到），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span>

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原為諷刺封建帝王偏信佛道以致禍國殃民。這里指對與自己生死攸關(guān)的事，采取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屯：聚集，駐扎。階陛：宮殿的臺階。尚：還，仍然。因果：佛教基本教義之一，認(rèn)為今生種什么因，來生結(jié)什么果，善因結(jié)善果，惡因結(jié)惡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這么多）人，又如何裁治（管理）他們?！庇盒Φ溃骸罢?。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一語未了，只見又有一個人進來。正不知道是那（哪）個，且聽下回分解（交代，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