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愛”的特性

最早說到茶道“愛”的特性的，是岡倉天心的《茶書》：“茶道的要義是崇拜不完整的事物?！奔磹酆貌粍蚍Q的東西。茶碗、茶盒、水罐，乃至花器，全都是不勻稱的，有趣味、有品頭的東西，一眼看去，有說不出的妙趣，這就叫不完整吧。

茶器中沒有特別勻稱的東西，太過正規(guī)，便索然無味。表面凸凹不平，形狀有歪有扁，反而會因此生起喜好茶道，親近茶道之心。茶道有“數(shù)寄”之語。雖然寫作“數(shù)寄”，但數(shù)寄的寄是奇，奇數(shù)的奇，是相對於偶數(shù)而言的數(shù)字?！恫璧酪洝分姓f這是不可能分成相等兩份的，不能用除法除盡的半端之?dāng)?shù)，不完整之物?；蛘哒f成表現(xiàn)少欲知足，或者說因奇數(shù)無法除盡，所以才會有此起彼伏的妙味，也可以解釋成沒有盡頭的意思。

所謂數(shù)寄就是喜歡的意思。因為在萬葉假名中，與其發(fā)音相同的還有嗜好，即文雅之道的嗜好，所以數(shù)寄的意思不僅限於茶道。最早，好色之人也被叫做數(shù)寄，但現(xiàn)在這種意思已經(jīng)不用了。作為喜歡花、茶，或者親近和歌之道的人的稱呼，數(shù)寄是室町時代特別流行的話?！耙驗橄矚g，所以很棒。”

如同這句俚語所說，不喜歡的話，藝道就不能提高。自己的嗜好，也能成為他人的嗜好。沒有自他分別，便會達(dá)到和合一體，室町時代歌道中的名人今川了俊的“一子傳”歌寫道：我之情趣，名之?dāng)?shù)寄。不成數(shù)寄，此道舍去。

“數(shù)寄不做自他之別，禁止外有之心”。更有“同類和歌得人之意，此為難得之志”之說。這是讓自己的喜好和他人的喜好融為一體，彼此的歌心已非外物。獲得自他同類之心時，心中惟有深深的謝意，這種可貴之處，正是數(shù)寄的意義。

茶祖珠光也在其《珠光一紙目錄》中說：“奇妙數(shù)寄生自內(nèi)心?！鼻嗌徳簩m尊鎮(zhèn)法親王對珠光的養(yǎng)子宗珠很欣賞，稱之為“市中之隱”、“數(shù)寄張本”。然而這裏的數(shù)寄所含有的“喜歡”，不能不說是茶道的第一特征。由此，還出現(xiàn)了“數(shù)寄屋”、“數(shù)寄道具”等詞語。

茶道“如”的特性

下面，解釋茶道“如”的特性。前一特性，講了茶道的不勻稱。不勻稱處有情趣，也被嗜好。但那不勻稱如果是人為的，是故意造成的話，反而會令人生厭。樸素自然，毫無裝飾的東西，用珠光的話來說就是“粗相”。不煩瑣也不花哨的東西，簡樸之物，枯槁之物，有幽玄的價值。

中國的臨濟(jì)祖師臨濟(jì)禪師厭惡造作造業(yè)。造作造業(yè)是指費盡心機(jī)，裝飾外觀。不管多麼好的事情，有了造作之心，都會成為地獄之業(yè)，所以要厭棄它。同樣，禪的宗旨是大講本來面目，講本來的自然形象。加上了人為的東西，討厭!沒意思!制造外觀形貌，有違禪宗本意。臨濟(jì)禪師的《臨濟(jì)語錄》中有一段記述：“師示眾雲(yún)：道流!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拉屎撒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佛法不是離開自己的東西。悟道之事並不遙遠(yuǎn)，只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的起居動作就是佛法、佛道、悟道。臨濟(jì)禪師稱之為“平常無事”?；蛘呓小氨緛頍o事”、“無事是貴人”等。這“無事”之處，便是佛的形象之所在。臨濟(jì)祖師還說：“求心歇處即無事，大德，且要平常，莫做模樣!”“模樣”，就是別有用心的意思。外表體面，可以打扮。著意於修飾，那不是禪。要保持自然，平素裝扮。像一休禪師那樣，留著長發(fā)，蓄著胡子的樣子，便是他本來應(yīng)有的模樣。也叫“本來的如如模樣”。像那樣的模樣，就是沒有偽飾的模樣。用玩笑話說，就是“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那樣啊!”如果模仿他人，用心造作外表，就不能說是無事。換句話說，就是要“法爾自然”，自然無心地面向茶道，任何茶事的動作，都應(yīng)該自然輕松地進(jìn)行，這是非常重要的。不帶任何勉強(qiáng)，一切動作都由此向彼，漫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向無心的境界。澤庵禪師在《不動智神妙錄》中巧妙地說到了這一點：“心有所物，故有所思。此物若去，心成無心。無心應(yīng)用而動，與用相應(yīng)。然若生心物不去之想，此想還成心物。心若不作想，任其而去，自然便至無心。常此而往，終有證悟之時。非此，則不達(dá)?！?/span>

古歌曰：若作“不思”想，“不思”還成思。不作“不思”想，方為真“不思”。要做到無心，就不能用心，且應(yīng)與自然相應(yīng)，沒有造作。做茶事就要像做茶事那樣，天衣無縫地和茶事融為一體，這就叫“如”?！督饎偘闳艚?jīng)》的說法是“如如不動”。以上是茶道的第二種特性。

茶道的脫俗

茶道的第三個特性是“脫”。脫就是脫俗，關(guān)於世俗的話，必須禁止。談?wù)撊绾钨嶅X那樣的俗事，是茶席的大忌。茶席上所有的話題都要遠(yuǎn)離塵俗。

首先，一到茶室，就得撣去一切俗塵，忘掉浮事，進(jìn)入一個清淨(jìng)無染的世界。心中惟有清爽，不攙雜任何念頭，靜靜地安詳?shù)厝胂?。茶室裏所有的東西，都是非常典雅的，都能吸引人心。那些東西，越看越餘韻無窮，越有含蓄的魅力。無論多久，它們都不會令人生厭。

其次，主人和客人之間的談話，也都是脫俗的，一切都合乎茶道的內(nèi)容，猶如遨遊於羽化般的仙境，心曠神怡。

這裏所說的脫俗，雖然指厭棄俗事，離開紅塵，但實際上，沒有所謂的俗事，只有一個真實的世界，美妙、清淨(jìng)、爽朗，這便是脫俗。在這樣的地方，雖說告別了世間，像出世間一樣離開迷惑，進(jìn)入覺悟的境界，但即便非常的細(xì)微，也會有差別之心在活動。棄動取靜，身處清淨(jìng)之地，並且歡喜地處於清寂之地，多少有些心動，相信也是不得已的。

茶道有“佗數(shù)寄”(即喜歡幽寂)主語o“佗”雖然有許多意思，但首先根據(jù)《茶道辭典》裏的解釋，“佗”為表達(dá)不完美的狀態(tài)，並且滿足於那種不完美，更不他求。這樣的茶人叫“佗茶人”，也是茶道的脫俗之處。茶界有一位和一休禪師進(jìn)行問答的一路居士，像他那樣的人應(yīng)該說便是佗茶人，也是脫俗者。

一路居士本來是仁和寺的住持，因而也是一位不尋常的人。但是，因為他是個脫俗之人，厭棄了世間的繁雜和糾葛，便悄悄地躲起來，在泉州界東邊的石津上市村蓋了一個草庵，將一個簸箕懸掛在屋外，一邊讓行人投食過來，一邊吟詩自娛，樂於茶事。

在茶道的發(fā)展過程中，還有栗田善法、與五郎、道六等眾多的隱逸茶人。善法是珠光的弟子，他隨身只帶一個銅壺，滿足於吃飯和茶事。他在沒有鋪木板的房間設(shè)了一個圓座，獨自一人歡笑著喝茶。從另一種角度來看，可以說他只是一個怪人，而不是真正的茶人。千宗旦在《本阿彌行狀記》中說：“沒有禮節(jié)也不雅致的人，不過是怪人而已?！笔浪椎哪７?，是大忌之事。什麼樣的脫俗，都有主客的應(yīng)對。禮儀不作為禮儀來行持也是不行的。重要的是寬闊的心胸?？v使沒有一件像樣的茶器，從內(nèi)心脫去世俗之形的人，才可稱得上“佗數(shù)寄”之稱吧?！而B鼠集》中寫道：“不擁有任何名物的人，更加知道'幽寂極珍’真正合乎自然之理，不枉費心機(jī)，爽然做茶，因而情趣盎然?！?/span>

茶道的落處

茶道的最後一個特性是“落”，落即落處，落到真正的家鄉(xiāng)，指茶的究竟處。那是一個說也難以說清楚的地方，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也無法用筆寫出來。

前面說的脫俗，多少有些分別和執(zhí)著，即要舍棄世間，想要脫俗這樣的想法。棄迷得悟，不做凡夫要做佛，不向外求，覺悟自身這樣的想法，多少帶著不能解釋的分別心，也可以用語言來說明。而到了茶道的落處，便完全不能用語言來表達(dá)了。

禪宗雖然有“本來無一物”之說，但這“無一物”中有無盡的寶藏，那也是無以言說的。還有趙州的無字，也不是有無之無的無，悟透了這個無字，一切便會顯現(xiàn)。一切所為都成了遊戲三昧，所做非做，都是佛行。這一點也是不能解釋清楚的。

臨濟(jì)禪師說：“勿嫌底法”。弘法大師也在《十住心論》第一中針對諸法說：“焉舍焉取”。這樣的事情是對悟道的人說的，未悟的人若是聽了，會有出乎意料的誤解。

在這樣的茶道裏，一切都是道。在其中，一直沒有分別地脫俗，最後一定能到達(dá)落處。由此，徹底達(dá)到茶三昧的境界，所做非做，全都是對茶道的實現(xiàn)。如果人沒有達(dá)到這個落處，便不真實，便虛假。只是模仿真實的東西，即使在夢中，也不會明白那個“落處”!

佛陀舍棄王宮，舍棄妻子，舍棄一切，去求真正的道。但是，那道還是有棄惡取善，舍迷得悟，斷煩惱證菩提，離生死人涅槃這樣的取舍，有分別之心。這顆心，還是我之心，是我這軀體所有之心。從這個自我，這個身心脫落，悟出道元禪師所說的：“身心脫落，脫落身心”的境界，什麼也沒有。雖說什麼都沒有，但這沒有處什麼都有。覺悟了這樣的心，真正地“惟我獨尊”，這才是世尊的成道。禪宗稱此為舍去一次身心，大死一番。將這身心落去千尺穀底。然後，從此大活，回過頭來，自由自在地生，這就叫“佛”。就像至道無難禪師(1603—1676)對著釋迦悟道後的畫像所說的：“但叫身心死後生，方可稱佛名。”

在這句詩中，有深深的“落”的妙處。與此相同，茶道不悟出這個落處的妙處，也不能稱其為茶道。在世間能夠稱得上“嗜茶三昧”的高人，即使親自使用名貴茶器來做大名茶，也不會對此起執(zhí)著的佗心、清寂心、閑靜心，便是這珍貴的“落”的大活的體現(xiàn)。任手做任手不做，任腳去行任腳去歸，一切不離茶之道，那便是真正的“落”的神秘歸宿。這樣的茶人實在少有。茶聖千利休、佗茶人宗旦這樣徹悟茶道精神的人，其落處之心極為罕見。

什麼也不能交換的這神秘之“落”，是茶道的第四個特性。

文字來源：柏林禪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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