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同被撕碎的棉絮,裹挾著狂風(fēng)的尖嘯,狠狠砸向地面。李默推開郵局吱嘎作響的鐵門,迎面撞上的寒意帶著刀鋒般的質(zhì)感,刮得臉頰生疼。他下意識地將那個鼓鼓囊囊的綠色郵包更緊地護在懷里,里面塞滿了信件和包裹,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仿佛壓著整個小鎮(zhèn)的呼吸。身后傳來同事的喊聲,被風(fēng)撕扯得支離破碎:“老李!瘋啦?這鬼天氣…明天送不行嗎?” 李默沒回頭,只是把棉帽的護耳用力拉下來,聲音低沉卻穿透了風(fēng)雪:“不行。今天該到的信,拖到明天……那還叫啥郵差?”他弓著背,像一張被拉滿的舊弓,又一頭扎進了那片混沌的白色。雪粒抽打著他露出的皮膚,冰冷無情,他護著郵包的手卻始終溫?zé)崛绯酢@是他的命,是他向這片土地、向那些在風(fēng)雪中等待的人許下的無聲諾言。又一陣寒風(fēng)襲來,他眼前仿佛閃過妻子彌留時蒼白的面容,那一年,也是這般大雪封山,延誤了送醫(yī)的車輪……他喉頭哽了一下,用力眨了眨眼,把那份刺骨的悔恨重新壓回心底,繼續(xù)向前。 他跌跌撞撞地在齊膝深的積雪里跋涉,每一步都像踩在松軟的流沙上。經(jīng)過“老張便利店”時,里面昏黃的燈光像一塊溫暖的琥珀,吸引著他。只見店主老張正和幾個被困的街坊徒勞地清理著被厚雪壓得呻吟的塑料頂棚,積雪卻頑固地一次次滑落下來,覆蓋了剛剛鏟出的空地。李默沒猶豫,把郵包小心地放在一個干燥的臺階上,抄起旁邊一把被雪埋了半截的鐵鍬就加入進去。沒有寒暄,鐵鍬鏟雪的聲音和著風(fēng)雪聲,響成一片。幾個人的力量擰在一起,頂棚的呻吟終于輕了,積雪被清出一條窄路。 “老李,歇口氣,喝點熱的!”老張抹了把臉上的雪水,遞過來一個保溫杯。 李默搖搖頭,目光落在臺階上的郵包上:“不成,還有人等信呢?!彼嗥疣]包,再次扎進風(fēng)雪,留下身后幾人復(fù)雜的目光。 天色如同浸透了濃墨,越發(fā)昏暗。風(fēng)更緊了,卷起地上的積雪,形成一股股迷蒙的白色煙柱,在空寂無人的街道上狂舞。他幾乎是半爬著,終于挪到了鎮(zhèn)子邊緣的“松鶴養(yǎng)老院”。推開活動室沉重的玻璃門,暖氣混合著飯菜的氣息撲面而來,卻無法驅(qū)散他骨頭縫里的寒意。老人們大多蜷在椅子上打盹,或是茫然地望著窗外翻飛的雪幕。只有窗邊,一個瘦削的老人像尊凝固的雕像,渾濁的目光死死釘在窗外通往鎮(zhèn)子的唯一小路上,那路早已被厚厚的雪被覆蓋得無影無蹤。 “陳伯!”李默的聲音有些沙啞。 老人猛地一顫,遲緩地轉(zhuǎn)過頭,看到李默懷里的郵包,深陷的眼窩里驟然迸發(fā)出一點微弱的光,干枯的手急切地伸過來:“李…李師傅?信…我的信?” 李默迅速翻找,手指凍得有些不聽使喚。終于,他抽出一封薄薄的掛號信,清晰地印著“市醫(yī)保中心”的落款。陳伯一把搶過,抖抖索索地撕開,取出里面的通知單,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力氣都被抽干,整個人連同那張薄紙一起癱軟下去。 “錢…錢批下來了…”他喃喃著,聲音像破舊的風(fēng)箱,“可…可路斷了…手術(shù)…手術(shù)等不了??!”絕望如同冰水,瞬間澆熄了老人眼中最后的光。他枯槁的手死死攥著那張紙,指節(jié)泛白,仿佛那是他沉沒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喉嚨里發(fā)出嗚咽般破碎的哀鳴。 李默的心猛地一沉,沉到了冰窟窿底。他沖到窗邊,用力抹開玻璃上的冰花——窗外,天地間只剩下翻滾的、無邊無際的白。那條通往鎮(zhèn)醫(yī)院的生命線,徹底消失在暴雪的巨口之中,連一絲輪廓都無從辨認。養(yǎng)老院老舊窗框上凝結(jié)的粗大冰凌,在室內(nèi)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微光,仿佛無聲的嘲笑。 “不能等!”李默猛地轉(zhuǎn)身,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我去送!爬也爬過去!” 他一把抓起郵包就要沖出門,仿佛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要用血肉之軀去撞開這銅墻鐵壁似的風(fēng)雪。就在這時,活動室的門被“砰”地撞開了,裹挾著刺骨的雪沫,闖進幾個人影——是便利店的老張,還有另外兩個剛才一起鏟雪、此刻眉毛胡須都掛著冰霜的漢子!他們身后,竟然還跟著那個總在街角操控?zé)o人機的年輕女孩,她的小臉凍得通紅,手里緊緊抱著那個寶貝機器。 “老李!”老張喘著粗氣,聲音洪亮,瞬間壓過了屋內(nèi)的死寂,“剛聽小丫頭用這玩意兒飛上去瞧了!”他指了指女孩懷里的無人機,“前面路口雪崩了!大樹、電線桿子全撂倒了,堆得跟山似的!開車?門兒都沒有!” 活動室里死一般的寂靜,連陳伯微弱的抽噎也停了。那巨大的、無法逾越的雪墻,隔斷的仿佛不只是道路,更是最后的希望。 李默的目光死死盯住老張,又猛地掃過郵包,最后落在陳伯那張被絕望徹底吞噬的臉上。時間仿佛被凍住了,每一秒都發(fā)出冰層不堪重負的咔咔聲。突然,李默眼中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他猛地抓起郵包,一個箭步?jīng)_到門口,用盡全身力氣拉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 寒風(fēng)裹著雪片,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室內(nèi)溫暖的空氣里。 李默一步跨入門外翻涌的雪幕,凜冽的風(fēng)雪瞬間灌滿了他張開的嘴,他像一尊即將傾覆的青銅像,朝著風(fēng)雪深處那片混沌的黑暗,朝著他僅能憑記憶描繪出的、通往鎮(zhèn)子的方向,發(fā)出了破釜沉舟的嘶吼,那聲音撕裂了風(fēng)雪的咆哮: “傳——啊——!” 這聲嘶吼像一塊滾燙的石頭投入冰湖。老張渾身一激靈,瞬間明白了!他毫不猶豫地跟著沖出去,站到李默身后一步之遙,伸出凍得通紅的手,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李默遞過來的郵包一角。緊接著,那個沉默寡言的修車工也沖了出來,站到老張身后,抓住了郵包的另一邊。然后是便利店的小伙計,然后是那個抱著無人機的女孩,她迅速把機器往旁邊雪地里一放,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傳遞的鏈條……一個,又一個,活動室里那些原本瑟縮的身影,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遲疑卻又堅定地走了出來,融入門外那條在風(fēng)雪中迅速延伸的、沉默的人鏈。 郵包,那沉重的綠色帆布郵包,離開了李默的懷抱,被一雙雙凍僵的手托起、傳遞。它越過李默的肩頭,被老張粗糙的大手接住;再越過老張,落入修車工堅實的手臂;接著是小伙計、女孩……每一次傳遞都短暫而有力,郵包在無數(shù)雙高舉的手臂上方,逆著風(fēng)雪的方向,艱難卻持續(xù)地向鎮(zhèn)子深處移動。它不再是一個包裹,而是沉甸甸的生命本身,在寒夜的風(fēng)雪中,在無數(shù)雙凍得通紅、甚至微微顫抖的手掌之間,被小心地托舉著,接力著。 李默依舊保持著最初傳遞出去的姿勢,僵立在最前端的風(fēng)口,像一塊被遺忘的界碑。他目送著那抹象征希望的綠色在人鏈上方起伏、遠去,漸漸融入前方更濃重的風(fēng)雪和夜色之中。凍僵的手指不斷接力托舉著那個綠色帆布包,仿佛寒夜里唯一跳動的生命線,頑強地向著被雪幕遮蔽的遠方延伸,把微弱的溫?zé)岷途薮蟮闹亓?,一同交付給目力難及的、風(fēng)雪嘶吼的前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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