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 客

時節(jié)一擔上夏至，渭北高原麥子就成熟了，田野上一汪亮黃，熱風吹得麥子起伏旋浪，草禾味攪和著土腥氣擴散到村莊、道路和家戶院落。這時關(guān)中川道的麥子已經(jīng)收畢，從甘肅、寧夏、渭北這些苦焦地方南下攆場的麥客們，又螞蟻似串地北上，折返渭北高原趕收麥子。

麥客腳到目的地，便集聚于鎮(zhèn)街上緩氣歇乏，一個個像犁完地卸套的乏牛，散亂著擠占一片一片房檐臺，一邊抽著劣質(zhì)紙煙，一邊天上地下諞傳說笑。這是一支職業(yè)化、松散型的隊伍，言談自由，行動散漫，思想單純，性情樸厚而又狡黠。在他們看來，自己是經(jīng)見過大世面的人，有著應(yīng)對復雜社會和人事的能力，其實，從他們走過的路程看，只不過從家門到秦川來回幾百里罷了。

夜來了，他們從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拽出單薄的臟兮兮的被子，鋪一半蓋一半，縱橫相枕，首足外露，昏沉而睡，如若不是那重濁的呼吸和響雷似的呼嚕聲，就跟死了一樣。天晴著，他們就在這房臺上湊合，下雨天便挪騰到露天劇院的舞臺上去睡。天大地大，哪里都有收留他們的地方。若有人說，那地方咋能睡人呢？他們感覺奇怪，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能睡呢，天不管地不收，美著哩！聽說城市里有人神經(jīng)衰弱鬧失眠，整夜折騰睡不著，他們以為是天方夜譚，不信。人還有睡不著覺的，咱這死瞌睡只睡不完。聽到城里人說胃口不好，吃不下飯，他們像聽天書，想不通。自己總害肚子饑，肚囊像個粉碎機，石頭瓦塊下去都能攪碎。

高原人叫鐮一般都在清早。早陽露臉的時候，麥客們懶懶散散地起身，拍打著被子上的塵土或干脆提起來抖幾抖，胡亂收拾一通塞進蛇皮袋，亮出一張鐮來，坐在房臺上等人來叫，臉面上粘糊著枕過鞋子的泥土，漬出的油汗在陽光下像涂了一層油彩。叫鐮是一宗找上門的生意，麥客表現(xiàn)得不急不躁，擺出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叫鐮的緊打火燎地來了，麥客板著面孔從不正視，故意裝出不理睬的樣子，卻用視線斜斜地瞟，單等叫鐮的人發(fā)話。

麥客在這一時刻就分了親疏，沾親帶故的一幫，按輩分稱呼；朋友相好的一幫，互稱伙計。麥黃不等人啊，叫鐮的一時把麥客圍了起來，一堆一堆的，都在打聽鐮價，如同股票市場觀察行情的漲落。雙方都在較勁，叫鐮的也故作鎮(zhèn)靜，裝出不慌不忙的樣子，一時游到這一堆看看，一時竄進另一攤聽聽。麥客依然擺出穩(wěn)坐釣魚臺的樣子，等喝叫出個好價來。鐮場如戰(zhàn)場，處于總攻前的沉悶狀態(tài)。

麥客進了主家門，說話口氣就柔多了：“掌柜的，弄些水把臉抹嘎?！彼麄儾唤小跋础?，“洗”就有些高貴奢侈的味兒。主家端出一盆水放在院子，扔過一塊不干不凈的毛巾，幾個人旋著臉盆撩起水撲嚕撲嚕抹幾下，擠著眼睛搶擦臉的毛巾。一盆水頓時成了黑糊涂。麥客的吃相是狼狽的，大嚼大咽，一個饃三兩口完了，一碗米湯吸溜幾下光了，好像身后有野物追著。忙天忙活忙人，吃飯也得忙吃，揎飽肚子為原則。主家給麥客一一散過煙，麥客接過來夾在耳朵縫，催促主家上地。

主家在前頭引路，麥客提著鐮和磨鐮罐，急急乎乎奔到了地頭，主家指清界畔后，便伏下身子三折一疊開鐮割麥。當他們一個個蝸牛似的淹進濁黃無際的汪洋時，誰見了都會生出一腔悲憫和凄愴。他們?yōu)榱嘶钪恢劣谒廊ィ瓦@么玩命般使役自己的力氣，透支自己的肉體，掙一把血汗錢養(yǎng)一家人。而他們對這霸王苦已經(jīng)麻木到失去應(yīng)有的感應(yīng)。陽光像尖硬的芒刺，毒蝎似的蜇著麥客的光膀精背，黑水小溪般向下淌，匯集到他們的下身，褲襠里濕出大片大片的堿坨。風也帶著火氣燎灼麥客，榨干他們身上所有的水分。麥地里與風花雪月和清詞雅賦絕緣，唯有焦苦和荒漠。嚓嚓的刈麥聲成為田野的主旋律。這時有麥客就唱“花兒”，消解精神的苦悶：“五黃六月攆場哩，黑水汗流掙命哩。天上日頭下火哩，地下麥芒扎人哩。想起婆娘心亂哩，鐮刀張口吃肉哩。”有人接著應(yīng)和：“哥在外頭下苦哩，妹在山梁瞭哥哩。心莫慌，人莫急，忙罷我就回家里。給你買盒雪花膏，擦白臉兒逛廟會?！边@是六盤山一帶的麥客，那里人祖祖輩輩、男女老少像陜北人唱信天游一樣，都會現(xiàn)編現(xiàn)唱“花兒”。

當困頓的夕陽枕在西山頭，地里的麥子總算放倒了。麥客吼喊主家步地畝，主家報了畝數(shù)，說了長寬尺度，麥客不信。主家讓麥客步地，但無論怎么步，算出的地總有差池，麥客步的地多，主家說的少。雙方就爭扯起來，主家無奈，說搬出分地冊查看或帶尺丈量。麥客說：“我從南到北就用步丈，這是規(guī)程，不認尺子?！辈坏靡?，主家叫來鄰地的主家評判，結(jié)果是主家向主家說話，麥客向麥客說話，尿不到一個壺里。臨了還是麥客央求主家：“多沾你些地也窮不了你啥，我總是個出門下苦的么?！边@話一說，主家心腸也軟了，搖手說：“算了算了，步多步少是個啥，打下糧食總是裝在我囤里?！丙溈土⒖探由嗾f：“這就對了嘛，權(quán)當你行了個善，嘿嘿?！庇谑瞧吣_八手幫主家提麥箭裝車，一路上說說笑笑，熱火得跟自家人一樣，主家心里也樂呵。

高原上把吃晚飯叫“喝湯”，主家酒呀肉呀擺上桌面，麥客一邊攔擋一邊客氣地說：“這就太破費了哈，燒些米湯，和些辣子，蘸饃吃就對了嘛?！泵婷嫔线@么說，心里卻說：有酒有肉七碟子八碗盡管上。酒足飯飽后，主家算過賬，付了鐮錢，故作留宿的樣子，麥客說：“不了不了。”并給主家道答：“麥給你沒收好，嘿嘿，還占了你些便宜，不著氣么？”主家滿臉堆笑說：“管待得不好，你可沒見怪么？”麥客哈哈笑著回應(yīng)：“噫，好得很，好得好，下苦人么，又不是皇上，再說就成了遭罪話?！敝骷医o麥客一一散過煙，麥客吸著，嘻嘻笑笑，客客氣氣地告答主家：“你忙你的活，我就走了?！?span>

麥客們背起蛇皮袋，也背著一身月光，提著鐮，帶著一身臭汗和知足感，重新回到集鎮(zhèn)的房檐臺歇息。彎月如鐮，清冽爽利，于無形中也一點一點擼割著麥客卑微的生命，使他們一天一天失去靠力氣吃飯的資本，直到力盡汗干老死于故土。

編 輯：宇星 |  審 核：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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