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后的天色，像浸了水的宣紙。天是灰蒙蒙的，云層低低地壓著街頭的屋頂和樹梢，連風都帶著水汽的黏膩。雨絲時而如繡針密織，在人行道上洇開一圈圈濕潤的年輪；時而又似珠簾垂落，將遠處的黃山和近處的孟山，暈染成水墨長卷。

這種天氣，雖不宜出遠門漫步，但臨窗翻書，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馮兄送我的那本《黃山區(qū)志》太厚了，看了很長時間，里面藏著的秘密太多了，確實值得慢慢品讀。

這不，無意間就翻到了“甘棠書屋”，在“巽峰塔”邊。2008 年版《黃山區(qū)志》（第三十章 文物勝跡·第三節(jié) 古建筑）載：“甘棠書屋 位于牛形山（古名桐山）巽峰塔近旁，明代建。傳明嘉靖御史崔涯少時曾在此讀書。退居后，也曾在此隱居讀書。已圮?！?/span>

現(xiàn)在的黃山區(qū)城關(guān)鎮(zhèn)“甘棠”，原名“趕坦”，是一個古代的驛站，從老太平縣衙仙源出發(fā)，到池州石埭縣，這塊平坦之地，是趕腳跑路的最佳休息中轉(zhuǎn)站。

明代嘉靖年間，御史崔涯年少時，就曾在甘棠書屋讀過書。退居后，也曾在此隱居讀書。甘棠書屋，就在巽峰塔旁。崔涯是明嘉靖八年（1529）的進士，他少時在甘棠書屋讀書，那甘棠書屋建立的時間，推斷應在正德年間（1506—1521），亦或在弘治（1488—1505）年間。這可能就是太平崔氏族人改“趕坦”為“甘棠”的時間節(jié)點了。

從縣志上了解到崔涯曾隱居桐山，但桐山具體在哪，我是不知曉的。原來巽峰塔所在的牛形山，古名就是桐山?！豆P山文集》卷八中，就有崔涯所作的《桐山小隱》詩兩首。

《桐山小隱》（《筆山文集》卷八）：“桐山不與眾山群，山鳥山花未了吟。路斷小橋塵不入，一竿釣破野溪云。”

《桐山小隱》是一首意境清幽、語言凝練的隱逸詩佳作?！靶‰[”通常指隱居于山林，區(qū)別于“大隱”的市朝。崔涯在詩里提到“桐山不與眾山群”，開篇就點出桐山山林的獨特，不與其他山為伍，營造出遺世獨立的感覺。巽峰塔所在的牛形山周圍，也確實沒有其它山。第二句“山鳥山花未了吟”，山鳥和山花的意象組合，展現(xiàn)自然生機，同時“未了吟”可能暗示詩人與自然的互動，鳥鳴花開仿佛在吟唱，而詩人也參與其中，形成和諧的畫面，表現(xiàn)動態(tài)的隱居生活。第三句“路斷小橋塵不入”，道路斷絕和小橋的存在，說明位置偏僻，但仍有通行的痕跡。“塵不入”既指遠離塵囂，也象征超脫俗世，可見當時桐山與崔村不是連成一片，適合隱逸。最后“一竿釣破野溪云”，將倒映在溪水中的云影被釣竿劃破的景象生動呈現(xiàn)，寫實又傳神，隱喻打破世俗束縛，追求心靈自由。這個野溪，應該就是浦溪河。

如果說崔涯的《桐山小隱》是寫隱居的環(huán)境，那他的《至桐山小隱》便是寫隱居的生活細節(jié)，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隱居圖景。崔涯在桐山萬杉深處結(jié)茅庵，與青山白發(fā)互伴終老。檐邊鳥鳴、童子供蔬，簡樸自足。不懼風雨，唯求與山共生，物我兩忘，永得安寧。

《至桐山小隱》（《筆山文集》卷八）：“卜筑萬杉間，鋤云結(jié)一庵。青山伴白發(fā)，白發(fā)伴青山。鳥語簷牙樹，僮供菜甲盤。不驚風與雨，山我永相安?！?/span>

牛形山在甘棠鎮(zhèn)平湖西路香樟嘉苑里，走過去也只有五百多米，看看手機上的天氣預報，這會兒有兩個小時不會下雨，此間爬一下巽峰塔，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巽峰塔的后山別墅才建成那會兒去過，山上園林整理一新，是個登高休閑的好去處。這回照原路尋訪，雜草叢生，不便探訪，就著林隙，拍張照片了事。

沿著柏油路下山，看見塔下有個水泥石板小道，沒被雜草侵沒，應該是有人去林里種菜走過的。一進小路，蚊子蜂擁而至，雖穿著T恤長褲，可雙手雙腳，到處奇癢，可見是這里的蚊子餓瘋了。匆忙拍了幾張照片，總算到此一游了。

從《黃山區(qū)志》對于巽峰塔的記載來看，建塔的時間要比“甘棠書屋”晚一個甲子，也晚了一個朝代，為清順治十年。改朝換代的桐山，萬杉變成了古松，重修的書屋叫“古松書屋”了：“巽峰塔 位于甘棠鎮(zhèn)牛形山（現(xiàn)平湖廣場南側(cè)山上），清順治十年(1653年)建，高10.5米，底座主基直徑3.7米，是一座三層磚塔，塔旁原有古松書屋，意為'塔影松聲肅然遠俗'。今古松書屋已毀?！?/span>

甘棠崔氏祖居寧國府的宣城宛陵，后遷至太平縣甘棠繁衍成當?shù)卮笞??！洞奘献遄V》（卷六）中有《巽峰塔記》，從中可了解巽峰塔建立的緣由。

《巽峰塔記》「順治十年癸巳 許遂成」

癸巳仲夏天節(jié)日，崔府諸公邀生復陰陽基塋之吉兆。建其龍始自黃山，不遠千里而來，迢遞聳拔，幾斷幾起。將入首時，開一座三臺屏帳，中心抽出草蛇仄線，隱隱隆隆，閃跡藏蹤，令人莫知其所自。故或指東而落者有之，指西而落者亦有之。今用人力補其中氣，是誠然也。

迨跌落平田，闢見鋪氌捲席，過峽縮氣，闔奮平地。一山秀麗端嚴，遂成陽陰局。兩兩邊抱衞重重，左倉右帑，水口密封；封愈遠愈關(guān)，洵可美也。

審其性，子癸騰騰，博兌脈而受太陰金星。扦此佳城，已發(fā)二科三甲，官至左參；馀氣宏結(jié)錦基?；虺藘抖っ?，或乘亥而作丙已向者，所謂名門巨族，各因地勢而裁成之，未免有不合法矣。其中發(fā)福興替，何能一也？

據(jù)太陰金星，樂坐御勅，官居翰林。黃土墩圓，白石墩尖，恍如身倍日月，應該世出魁元。惜乎出使馬軒，閫范漲閉，總居顯位膺封，難?？h緜緜。辛見巽?，典籍門空；雖有錦繡，殿試多被人先。

若夫巽、辛兩峰高聳，君子少年蜚聲入貴；六秀更起，黎老素手致富。所云巽峰其益無疆，非特利于功名，而且利于百事者也。不侫言之，謞謞諸公，聽之切切。向有此意，今合同焉。眾命擇吉，頃刻構(gòu)之，不日成之。

是知有生成之美者，無庸貴人力也；然必得人而成者，自能補天工也。蓋由理出河洛，非徒區(qū)區(qū)小技所鳴。草此牘上，請裁度之。

許遂成的《巽峰塔記》，是一篇典型的風水堪輿文獻，記載崔氏家族修建巽峰塔以補風水缺憾之事。開篇交代時間（順治十年癸巳）和事由（崔府請堪輿師選址）。核心要解析三部分：風水形勢描述、穴位吉兇分析、建塔緣由。最關(guān)鍵是巽辛雙峰的象征：巽（東南）主文昌，辛（西）主財?shù)摚试啤吧倌牝懵暋薄八厥种赂弧?。建塔正是為補巽峰缺陷，呼應文末“補天工”的堪輿思想。最后強調(diào)文本的河洛理學背景，避免簡單歸為迷信。

許遂成在文中，首先對崔村的風水龍脈溯源，進行了形勢分析。他指出了龍脈發(fā)端于黃山，千里蜿蜒而至，氣勢跌宕（"迢遞聳拔，幾斷幾起"）。入首處（穴位附近）形成"三臺屏帳"的格局，地脈隱伏如"草蛇仄線"，蹤跡難辨，導致立向分歧（"或指東而落，指西而落"），需人力修補地氣。對于穴位的格局，他指出龍脈跌落平田后，突現(xiàn)秀麗山巒，構(gòu)成"陽陰局"：左右山巒重重環(huán)抱（"兩兩邊抱衞重重"），象征"左倉右帑"（糧倉銀庫）。水口密封且深遠（"封愈遠愈關(guān)"），屬吉壤。

他接著指出了地脈的特性，屬性為"子癸騰騰"（北方水氣旺盛），承接兌脈（西方）的太陰金星。此穴已應驗崔氏的科舉功名："已發(fā)二科三甲，官至左參（從三品官職）"，馀氣凝結(jié)福澤（"馀氣宏結(jié)錦基"）。

對于立向差異，許遂成指出不同家族依地勢立向：或"乘兌扦卯向"（西向偏東），或"乘亥作丙巳向"（西北向偏東南）。這樣雖各合法度，但發(fā)福程度不一（"發(fā)福興替何能一也"）。

對于缺憾與應象，他指出太陰金星位本應出翰林魁元，但"黃土墩圓，白石墩尖"的日月之象受阻。"出使馬軒，閫范漲閉"：或指家族女性約束（閫范）限制仕途，難保長久官位。"辛見巽陷"：東南（巽）方低洼，致"典籍門空"，科舉雖優(yōu)卻殿試失利（"殿試多被人先"）。

許遂成指出了巽峰建塔之緣由，是“巽辛雙峰效應”。若巽（東南）、辛（西方）兩峰高聳：主"少年蜚聲入貴"（早達功名）、"黎老素手致富"（晚年致富）。強調(diào)"巽峰其益無疆"，不僅利功名，更"利于百事"。

他還說明了是眾議建塔，他只是直言建議（"不侫言之"），諸公認同（"謞謞諸公，聽之切切"）。眾人擇吉日速建巽峰塔（"頃刻構(gòu)之，不日成之"），以補自然缺憾。

許遂成在文后闡述了他天人互補的核心思想。"有生成之美者，無庸貴人力"——天然吉地無需強改；"必得人而成者，自能補天工"——人力可修補風水缺陷。他還指出理出河洛，強調(diào)了風水學源自河圖洛書的宇宙規(guī)律（"蓋由理出河洛"），非尋常技藝。

許遂成的《巽峰塔記》，以堪輿視角，詳述了甘棠崔氏祖穴的龍脈形勢、吉兇應驗，通過建巽峰塔彌補東南缺陷，彰顯"人力補天工"的風水實踐思想，反映清代士族對地理與人文關(guān)系的深刻認知。

自清順治十年后，巽峰塔也因此被賦予崔村關(guān)門的地位，成為了崔氏家族興衰的標志性建筑。到了清嘉慶年間，巽峰塔邊的“古松書屋”，又叫“七松書屋”了。

嘉慶《太平縣志》（卷之八·古跡）載：“巽峰塔 在崔村關(guān)門外鼓山上，其旁有'七松書屋’，塔影松聲，蕭然遠俗。”

站在巽峰塔下，云層又悄然漫起到林梢間。眼前磚塔默立，身旁書屋舊址早已湮沒于荒草間。遙想崔氏族人昔年在此結(jié)茅苦讀、建塔補勢，所求無非詩書傳家，文脈永續(xù)。如今塔影依舊穿透古樹，松聲卻已散入歷史的層云。那些消散在紙頁間的瑯瑯書聲，與風水羅盤上的精密推演，終究一同凝成了山林坡石苔痕上最深的印記——見證著一個家族試圖以人力挽天時、以磚木載道統(tǒng)的執(zhí)著與惘然。

塔在，痕在，斯文之脈便未絕。

2025年6月6日在黃山浦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