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十一點半到我爸家后，我笑問，想好吃什么了嗎？咱們現(xiàn)在就去？
     我爸說，他也剛到家。我問，你上午出門了？
     他說，沒，在樓下曬太陽了。
     姨搶著說，嗯，去加油了。
     我爸看了她一眼，說，加了個油，回來在樓下曬了會太陽。
     我皺眉，今天雖然有風(fēng)，可是烈日高懸。我說夏天曬太陽，九點之前就得回來，不然會中暑。
     他說，我沒事兒，今天那幾個老頭老太太都在陰涼坐著，我在太陽下面，一點兒都沒熱。
     這時候，姨關(guān)上空調(diào)，說，你爸老是嫌冷，不讓開，可是他冷我熱啊，我還得洗碗拖地，一干活一身汗，我就開會兒，先涼快了再關(guān)。
     我爸嘟囔著，還開空調(diào)！現(xiàn)在晚上睡覺我都得蓋點東西。
     我笑，問，咱去吃什么？
     他說，就樓下靠東頭那家，吃火鍋吧。
     于是我們起身去吃火鍋。
     2.
     其實我一直記得父親節(jié)的事兒，而且前天就準(zhǔn)備好了給他的兩千塊錢過節(jié)費，只是早晨一追劇，就到了快九點了，一看微信，看到我爸的留言，說，今天父親節(jié)了，想著在微信里問候一下。
     我趕緊把錢轉(zhuǎn)過去，然后說，爸爸，今天中午請你們吃飯吧！過了幾分鐘，沒看到他的回復(fù)，就打電話給他。他一聽我要請他吃飯，馬上樂呵呵地說，不用不用，哪也不去，你姨早就準(zhǔn)備好了。
     我姨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還是我姨對你好，什么都想著你。
     他繼續(xù)笑，說，她不想著我想誰？
     既然姨準(zhǔn)備好了，那中午就不出去吃了？
     不去了，不去了。
     掛斷電話，我家妞爸馬上對我說，趕緊給爸打電話，中午請他吃飯，問問他想吃什么。
     可他說，姨都準(zhǔn)備好了。
     你看，我說你傻吧。他在跟你客氣！聽我的，趕緊再打電話。
     于是，我再給我爸打電話，說，爸，你家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咱中午去吃。
     好吃的多了！有一魚三吃，烤肉，火鍋，燉雞，好多家。他一一道來，我聽到他語氣里的歡愉。
     爸，你們倆想吃什么？
     這個……一會兒再說？
     好的好的，現(xiàn)在九點多，你們倆慢慢想，我十一點半到你家。
     我掛斷電話。
     我爸在跟我客氣。
     其實，母親過世后的這十一年來，每年父親節(jié)，我都給他兩千塊錢，再買件衣服或者鞋子之類的禮物，然后再一起出去吃頓飯。因為這兩年他學(xué)會了拼多多購物，經(jīng)常自己在上面買買買，所以我就很少給他買衣服鞋子之類的東西了。
     3.
     我爸說去吃火鍋，并說挨著的兩家火鍋店，這家排隊，那家就幾乎沒人去。
     路上，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哪個老頭的兒子昨天就接他去飯店了，哪個老太太的閨女前天就來了，又哪個老頭被孫子接去飯店了，結(jié)果是孫媳婦付的錢，并且贊嘆，人家這孫媳婦真不錯！不行，再見了我得跟他說，這次是你孫媳婦請你吃飯，過父親節(jié)，你兒子還沒請他爹呢。
    我笑，說，行了，人家一家四代人吃飯，孫子兒子各請自己的爹，孫子的錢都在媳婦手里，孫媳婦付錢也正常啊。
    就這樣，說說笑笑，幾分鐘走就到了火鍋店。
     現(xiàn)在我爸幾乎每天都要下樓，和一群老頭老太太冬天曬太陽，夏天吹涼風(fēng)，誰家有什么事兒，誰家閨女兒又給自己買了什么送了什么做了什么飯，是這些老人的八卦主題。那天我來的時候，我爸正在樓下和老頭老太太侃大山，一個坐輪椅的老太太看見我，大聲對我爸說，閨女來了，趕緊回家給閨女做好飯吃！
     我爸樂顛顛起身，大聲說，閨女給我送好吃的來了！
      那一刻，我簡直成了我爸的面子。
      今天，如果我沒請我爸去飯店吃飯，等明天老人們再聚時，聽到別人洋洋得意地說自己孩子帶自己吃了什么，父親節(jié)是怎么過的，我爸會說什么？他也會杜撰一個他想去的飯店，然后說閨女帶我去的嗎？
      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什么讓我在微信上問候他一下，說一聲父親節(jié)快樂。這或許也是他炫耀的一個資本了吧，會跟人家說，我閨女一大早就祝我節(jié)日快樂了。
      可是，一個父親，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有多么卑微，他既要面子，又那么不好意思提出自己的要求。
      就像妞爸說我的，你咋不明白呢？爸那是客氣，他說不，你不要認(rèn)為就是“不”。
     4.
     一進火鍋店，我爸第一眼看到的是正沖著門口的牌子，上面寫著用美團最高可減10塊錢。服務(wù)員說，可以單點，單點能用代金券；也可以從美團和抖音上團購，桌子上掃碼就行。
     我說我們要個三人套餐？六葷六素一主食。我爸說，不行，我們根本吃不完。有沒有兩人套餐？都有什么？
     我說有，六葷里面選四，六素里面選三，再另加一個小料。我爸說，這些也夠嗆吃完，就這個吧。
     肥牛卷，羔羊卷，小郡肝，酥肉，寬粉，海帶苗，白菜，手搟面，一下子就上齊了。鴛鴦鍋很快就沸騰了，先涮肉。
     我爸吃不了那么辣，而且火鍋店里彌漫的濃烈的紅油辣味就讓他有些不適應(yīng)了。我把肉分別撈到他倆盤子里。我爸吃飯很慢，一是右手拿筷子越來越費勁。因為撓神經(jīng)的問題，他的右手在萎縮，在失去靈活性；二是咀嚼也慢了。
     我說爸，咱不著急，慢慢吃，想吃多長時間就吃多長時間。
     姨說，你爸吃飯就是越來越慢，有時還會嗆著。
     老了，慢點，很正常。我說，給他撈一筷子海帶苗放在他盤子里。他擺擺手說，夠了夠了，吃不完了。
     我看著我爸吃飯。因為夾菜費勁，他頭低得很低，剛夾起來就趕緊用嘴去接?？赡苁菉A起來放入麻醬碟，蘸過之后還需要再夾起來放入口中，過程實在有些艱辛，所以他常常把涮好的東西從盤子里夾起來，直接入口，然后再用小勺舀一些麻醬放入口中咀嚼。
     我給他盛一碗醪糟湯圓，又用小香蔥和香菜段加入滾開的火鍋湯，給他做了一碗鮮美的湯。他說好喝。我說我要吃個冰淇淋，你要不要也來一個？他點頭，笑。于是我們倆一人舉著一個冰淇淋，對著臉吃起來。
     冰淇淋總是會讓人秒變孩子。
     其實，火鍋的菜量都不大，若是往前回溯三年，這個二人餐，我爸和姨兩個人應(yīng)該差不多能吃完?？墒沁@一次，我們?nèi)齻€都吃剩了。一份面條，半份小酥肉，都打了包。
     看著打包的東西，我爸開心了，說聽我的準(zhǔn)沒錯，咱真吃不了那么多。
     吃完飯出來，他指著旁邊一家飯店說，這家的串，69元一位，自助。咱肯定吃不了69塊錢的。
     年輕小伙子還行。我說。
     這家生意一般。69，在聊城，在這個位置，還是太貴了點兒。我爸點評。
     我想，過幾天要帶我爸吃一頓燒烤了，烤串，烤羊排，烤羊腿，都要嘗嘗。
     在火鍋店門口和我爸分手，囑咐他晚上散步時，要等太陽落下去后再出來。他說你騎自行車回家，路上要慢點兒。
     在上自行車之前，我又回頭，看我爸還在站在原地看著我。我說你倆回去好好睡個午覺，回去吧，我走了。
     往東五十米就要拐彎了，我扭頭，看到我爸剛剛轉(zhuǎn)過身，蹣跚著邁開腿。
     我還能給他過幾個父親節(jié)？

作者簡介：小堇，本名李晶，聊城一中教師，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希望用溫暖的文字溫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