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會議的機會，讓我又一次來到蘭州大學。踏進蘭州大學校園時，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個填報高考志愿的夏日，也是六月的這個時節(jié)。太陽有點烈，天氣有點熱，預考過后還沒有高考的日子。

1985年高考前夕，我在志愿表上認真寫下“蘭州大學”時，對這所西北學府的印象不過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多年后出差甘肅匆匆一瞥，灰黃的校舍在黃土高原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樸素，我甚至暗自慶幸當年去了東北哈爾濱求學，而且我所去的東北林業(yè)大學不僅校園美麗，老師和同學也充滿熱情。而今天，當我真正走進這座學府的深處，觸摸到它斑駁磚墻下跳動的學術血脈，一種肅然起敬的情感如黃河水般奔涌而來。原來真正的學術殿堂不在雕梁畫棟間，而在風骨錚錚的堅守中。

蘭州大學的前身是“甘肅法政學堂”，創(chuàng)建于1909年，當時被譽為“開封以西、塔城以東之最高學府”。但真正奠定今日格局的，是1946年教育家辛樹幟的“不可為之日而為之”的壯舉。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他奔走全國網(wǎng)羅人才、購置圖書，重建了擁有文、法、理、醫(yī)、獸醫(yī)學院的“國立蘭州大學”。他募集的書籍“卓然西北巨藏矣”，甚至超過了當時甘肅圖書館的館藏。

1949年8月26日蘭州解放之際，國民政府派專機接辛樹幟赴臺，他卻選擇留下來與蘭州大學同在。當軍管會代表辛安亭走進校園時，辛樹幟將完整的校產(chǎn)清冊鄭重移交：圖書館的十五萬冊典籍，實驗室的精密儀器，一草一木皆完好無損。彼時校園內(nèi)思想激蕩，特務潛伏，而辛樹幟以教育家的赤誠守護了學術的圣潔。

蘭大校史館里泛黃的檔案見證著：“自強不息，獨樹一幟” 的校訓從來不是口號。1951年，留美歸國的鄭國锠面對南開大學等校邀請，毅然選擇蘭大。當友人提醒“蘭州條件差”時，他回答：“如果要求條件好，留在美國就好了，回來就是想為新中國做點什么事，蘭州應該是需要人的地方。” 一輛顛簸的馬車載著他穿過萃英門，開啟了他61年的蘭大執(zhí)教生涯，也為中國植物細胞生物學奠基。

這樣的身影在蘭大校史上星羅棋布：地理學家李吉均師生三代勇闖地球三極；草業(yè)科學之父任繼周創(chuàng)建中國第一個草原系；趙松嶺教授跪在黃土坡上研發(fā)集水農(nóng)業(yè)技術...幾代學人在物質(zhì)貧瘠中創(chuàng)造了學術的豐饒。

1955年，為響應“兩彈一星”國家戰(zhàn)略，蘭州大學排除萬難創(chuàng)建了全國首個核學專業(yè)，為核工業(yè)輸送了第一批“荒野上的造星者”。如今，核科學依然是蘭大的王牌，與化學、大氣科學、生態(tài)學共同構成4個“雙一流”建設學科的堅實方陣。

在草科院的溫室里，芬芳的苜蓿搖曳著生姿。這里是草學A+學科的搖籃，任繼周院士在此將“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圖景轉(zhuǎn)化為科學體系。而在半干旱氣候與環(huán)境觀測站，黃建平院士團隊正通過“一帶一路”氣候觀測網(wǎng)為地球把脈。這些扎根西北的學科，如駱駝刺般在干旱中勃發(fā)，如同胡楊林般在艱難中屹立不倒，在世界學術地圖上標記出鮮明的中國坐標。

在我想要報考蘭大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其實正是蘭大面臨嚴峻挑戰(zhàn)的時候。“孔雀東南飛”讓物理系人才幾乎被清北、浙大挖空，被媒體稱為“最委屈的大學”。但蘭大人以特有的堅韌開啟了它復興之路。2020年，“萃英學者”計劃橫空出世：取消學歷職稱門檻，推行代表作評價，53%入選者不足45歲。物理學院靳教授入選首批萃英學者后感慨：“我在蘭大備受尊重，深刻體會到愛才是蘭大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獲得支持僅一年，他就在金屬鹵化物X射線探測領域取得突破。2020年以來，520余名海內(nèi)外英才西渡黃河，新增院士9人，博士后規(guī)模從190人擴大到376人。

我沒有如愿進入蘭大學習，但卻一直對蘭大有著一腔熱情。當在標準化史館參觀時格外激動，聽老師和同學討論時也格外用心。輕輕觸摸校史館外墻的磚石，舊磚與新石交錯鑲嵌在一起，恰似這所大學的基因圖譜：在滄桑中更新，于堅守中超越?；?/span>想蘭大“自強不息，獨樹一幟”的校訓，我突然懂了：一所大學真正的偉大，從不在繁華都市的喧囂中，而在與土地同呼吸、與家國共命運的深沉情懷里。

我的母校東北林業(yè)大學何嘗不是如此？創(chuàng)校的歷史可謂更加艱辛，也是今天人們一直津津樂道的“人拉犁的精神”。也是扎根東北一隅，把科學研究與國家發(fā)展和人民的幸福交織在一起，培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的“壯舉”。大漠深處的賽罕壩、南海之濱的鸚哥嶺、丹頂鶴女孩徐秀娟，還有千千萬萬默默無聞奔走在生態(tài)建設一線的林業(yè)人。我沒能上蘭大，我還是很慶幸能夠上東林。

暮色中的萃英山披上金輝，我想，我沒法將兩所大學進行對比，也許對蘭大的這些粗淺的認識，值得將來很長很長時間的回味，而對母校東林的思念，那是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