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逸梅：細數(shù)家藏的楹聯(lián)| 聯(lián)·談

青木森森 2025-06-16 發(fā)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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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逸梅（1895年10月19日~1992年7月11日），出生于上海江灣，祖籍安徽歙縣，本姓鞠，幼年失怙，依靠外祖父生活，改姓鄭，因喜愛梅花，取筆名“逸梅”。中國作家、文史學(xué)家。

鄭逸梅先生自1913年起就在報刊發(fā)表文字，至耄耋之年仍然揮筆不輟，被譽為報刊“補白大王”。

細數(shù)家藏的楹聯(lián)

／鄭逸梅

書和畫兩者并稱，但其中卻有軒輊，以書為主，畫居次位。書家和畫家相比，畫家多于書家，可見書的難能可貴，遠勝于丹青六法。亡友心漢閣主趙眠云，他的藏扇，數(shù)以千計，一書一畫，配為一扇，結(jié)果書家網(wǎng)羅殆盡，而作畫者尚余若干人。既從竹骨扇而論，一面為蔑青，一面為蔑黃，蔑青為正面，蔑黃為反面，穿配扇面時，例必以正面穿書，反面穿畫。且畫普及全世界，惟書法為我國獨特的高峰藝術(shù)。畫以色彩為假借，渲紅染紫，點翠暈黃，可以炫迷人目，書則僅仗單調(diào)的黑墨，柳骨顏筋，顛旭狂素，流傳至千百年，綿綿相繩，自成馨逸，這是談何容易啊!

鄭逸梅收藏的楹聯(lián)

我限于條件，所藏的尺幅，也很寒微，較多的是楹聯(lián)，因為滬地居室隘窄，沒有空壁可以張掛，我抱人棄我取的態(tài)度，廉值得來，以充笥麓。而這些聯(lián)句，往往對仗整齊，措辭美妙，五雀六燕，株兩相稱，成為排偊聲律的小品，一經(jīng)書法家的波磔點畫，更覺奕奕煌煌，耐人玩索。我首先要談的，乃陸潤庫一副八言堂對。陸氏為同治甲戌狀元，光緒帝的師傅，字寫得珠圓玉潤，一手很標準的館閣體。有人詆館閣體為一個空架勢，寫作的人沒有自己的面目，是不足取的。我卻認為能寫得這樣四平八穩(wěn)，一筆不茍，也下著很大的功力，在這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今天，應(yīng)當讓它爭和放，是不應(yīng)抹煞的。況且，這副對是先祖錦庭公給我僅存的文物，其他都在浩劫中損失掉，碩果當然珍如蟠瑜?；貞浳沂艢q那年，在蘇寓喬司空巷和周壽梅舉行婚禮，廳堂上懸掛的，就是這幅對子。對子是珊瑚箋的，燃著龍鳳花燭，兩相交映，益覺喜氣盎然，迄今已逾六十多年，紀念性是很強的了。

鄭逸梅收藏的楹聯(lián)

自清末廢止科舉，那獨占鰲頭的狀元是永久絕跡了。狀元對聯(lián)，除陸潤癢外，尚有石琢堂，他名韞玉，江蘇丹陽人，乾隆庚戌狀元，著有《獨學(xué)廬詩文稿》，和沈三白為總角交，但一貴一賤，一富一貧，生活相差是很懸殊的。三白落拓，石氏加以提掖，所以《浮生六記》中，也就涉及到這位殿撰公。又彭浚，湖南衡山人，字映旟，號寶成，嘉慶十年乙丑狀元，官太常寺少卿。又王杰，字偉人，號惺園，陜西韓城人，乾隆辛巳狀元，官東閣大學(xué)士，卒謚文端。

鄭逸梅收藏的書法

又翁同龢，字叔平，號松禪，常熟心存子，咸豐丙辰狀元，授修撰，官軍機大臣、戶部尚書，著《瓶廬詩稿》、《松禪日記》，他的書法，渾厚端肅，出于所有狀元之上。他的五世孫翁宗慶，收藏他先人手跡，達四、五百件之多，不論對聯(lián)、屏幅、書札、冊頁、大大小小，應(yīng)有盡有，翁同龢的畫，和每年端午朱筆所書的虎字，都有好多幀，可謂集翁書的大成。我這副對聯(lián)，就是宗慶贈我的。三年一次的考試，全國一人的魁首，得來不易，而常熟翁氏，一門三狀元，同龢父心存為道光壬午狀元，同龢子曾源為同治癸亥狀元，心存和曾源，我都有他們的書件，可惜不是對聯(lián)罷了。

鄭逸梅收藏的楹聯(lián)

又姚文田，號秋農(nóng)，浙江歸安人，嘉慶己未狀元，官禮部尚書，著述很多，如《邃雅堂集》、《邃雅堂學(xué)古錄》、《古音諧》、《說文聲系》、《說文考異》等。又吳其濬，字季深，河南固始人，嘉慶丁丑狀元，官山西巡撫，著《植物名實圖考長編》。那位光緒甲辰末代狀元劉春霖，字潤琴，號百筼，肅寧人，民國后任袁世凱的內(nèi)史，他的女兒沅穎，下嫁《玉梨魂》作者徐枕亞。這副對聯(lián)，沒有裱裝，我是在地攤上購得的。

鄭逸梅收藏的楹聯(lián)

僅次于狀元的，有乾隆庚辰的探花王夢樓，名文治，字禹卿，丹徒人，書法秀逸天成，得董香光神髓，和翁方綱、劉石庵、梁同書齊名，稱翁劉梁王，為清代四大書家。他著有《夢樓詩集》二十四卷、《快雨堂題跋》八卷。梁同書，錢唐人，乾隆壬申特賜進士，書法出入顏柳，自成一家，我也有他的書聯(lián)，惜翁方綱所書的為屏幅，錄《愛蓮堂記》。方綱著述，有《復(fù)初齋文集》、《瘞鶴銘考》、《兩漢金石記》等。劉石庵所書，為一小冊子，亦非對聯(lián)，其他翰林和進士所作的對聯(lián)，有著《船山詩集》的張問陶，和江標、費念慈同年的孫廷翰，與富陽相國董浩稱黃董的黃左田，著《西齋集》三十六卷。任國史館纂修的章一山，著《康熙政要》二十四卷。

鄭逸梅收藏的楹聯(lián)

竹葉亭主姚元之，字伯昂，隸書行書無不擅長，這聯(lián)是溧陽狄平子舊藏，題簽即出平子手筆。凡旅游蘇州，總要一探天平靈巖之勝，在石家飯店進鲃肺湯一嘗佳味。那石家飯店，便是馮桂芬的故宅，他為人峻整清嚴，書法一如其人，著有《顯志堂集》、《夢庵詩存》、《校邠廬抗議》。宛平袁勵準，字壓生，富藏書。又我友高式熊的先人高振霄，字云麓，鄞縣人，著有《洗心室文稿》、《云在堂詩稿》，能畫善書，我沒有他的畫，而有一副對聯(lián)。詞壇宗匠，晚清有王鵬運、況蕙風(fēng)、朱祖謀。朱號古微，又號彊村、漚尹，歸安人，官禮部右侍郎，著有《彊村語業(yè)》，龍榆生師事之，繪有《授硯圖》。一般書家作書，往往傾側(cè)向右，右高左低，他卻相反，傾側(cè)于左，反面觀之，適得其平，別成一種風(fēng)格。吳郁生，字蔚若，號鈍齋，他的侄子曾善治法律，曾審刺宋案，但非翰苑中人，亦工書法，我有他們叔侄聯(lián)。又潘齡皋、王乃征、湯金劍、王引之、曾農(nóng)髯、張得天、顧光旭、閻敬銘、陳玉方、朱為弼、李兆洛、郭尚先等。較特殊的，為賜同進士出身曾國藩，曾氏喜詼諧，其幕僚納寵，妾洗雙跌，某持巾侍之，事被曾氏所聞，翌日相晤，曾出一聯(lián)囑對:“為如夫人洗足。”某才思敏捷，脫口而出:“賜同進士出身?！痹鵀橹畤@服，又湘綺老人王壬秋，欽賜翰林院檢討，這聯(lián)書法雄渾，是他得意之筆。

鄭逸梅收藏的楹聯(lián)

在清末民初，翰林什九訂潤鬻書，人們也喜歡翰苑人士的筆墨，甚至屏條四幅，即請四位翰林，配成一堂。當時有江國棟其人，作書鈴一印“己未翰林”，居然生涯大好。他年齡不算大，這翰林必是光緒己未，但遍翻朱汝珍所編《詞林姓氏韻編》，光緒年間，只有癸未科、己丑科、乙未科，沒有己未科，顯然是弄虛作假。有人指斥他，他笑著說:“人們誤認我為太史公，我不得不加以說明，所謂己未翰林，即說明我自己未曾點過翰林罷了?！蔽覟榱撕闷妫矀淞嗣芭坪擦致?lián)。

鄭逸梅收藏的四條屏

民國初年，書家在上海聲譽最勵的要推高邕之，那猶太巨商哈同的愛儷園門額，煌煌三大金字，即出高氏之手。凡經(jīng)過靜安寺路，都要駐足欣賞一下的，但自清道人李梅庵到了上海，以北魏體為號召，求者戶限為穿，高氏頓時落伍，李月入數(shù)千金，甚至有人要綁他的票。一次，趙眠云隨著他的姑丈翁綬祺逛古玩鋪，看到壁間所懸李氏的魏碑聯(lián)，力贊其下筆具有體勢，頗饒逸趣，眠云即斥資購之，玩賞了數(shù)日，忽然想到這聯(lián)的上款是“際云”，恰巧和我同名，便持聯(lián)出示說:“這聯(lián)上款是際云，非君莫屬了?！蹦丝幌噘洠襁€留著。

鄭逸梅收藏的楹聯(lián)

南社前輩高吹萬，知我本姓鞠，出嗣外家才改姓為鄭，因書撰了一聯(lián):“人淡似菊，品逸于梅”，寫作俱佳，我很喜愛，奈在浩劫中失去，引為憾事。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我們是同鄉(xiāng)、同學(xué)，他取了這聯(lián)句，為我重寫一副，以彌遺憾，這是應(yīng)當感謝的。南社人士的書聯(lián)，尚有劉季平的，季平號江南劉三，蘇曼殊詩有:“多謝孫三問消息，尚留微命作詩僧。”那革命烈士鄒容，瘐死獄中，委平埋諸他家華涇黃葉樓旁，毋怪章太炎稱他“義士劉三”了。他寫的是《石門銘》，以書而論，已臻上乘，且物以人重，這聯(lián)也就成為連城之寶了。又嚴復(fù)，字幾道，譯有《天演論》、《原富》、《名學(xué)淺說》等書，我友王蘧常為作《嚴幾道年譜》，他的書聯(lián)，為僅見之作。

鄭逸梅收藏的楹聯(lián)

張伯英和趙聲伯，世稱張趙，為我藏聯(lián)中兩大精品。寫市招圣手唐駝，他原名守衡，因為駝背，人稱唐駝子，他即以駝自號，人們認為他寫市招，擯之書林之外，我不管這一套，也收藏了一副。黃萃田為集硯名家，著《十硯軒詩鈔》，這是副矮聯(lián)，矮聯(lián)配合小室，最為得體。尚有陽湖古文家錢伯埛，包世臣《藝舟雙揖》評之為佳品。周星詒一聯(lián)，作隸書:“如南山之壽，居?xùn)|海之濱”，不啻為我而作，尤為巧合。女書家馮文鳳，廣東鶴山人，在滬上晤見過，后來她赴美，客死異域。袁寒云聯(lián)凡二，一大一小，小的更精，是贈給某校書，為妝閣間物。

鄭逸梅收藏的楹聯(lián)

李生翁書法古拙，我有一聯(lián)，浩劫中失掉，友人蔡晨笙見贈別一聯(lián)，為之欣喜。他曾以書幅寄鄧散木，歪歪斜斜，款既拙且稚，散木莫名其妙，出示他的老師蕭蛻闇，蛻闇拍案叫絕，認為天人運化之筆。又一聯(lián)，署名古今镕，不知是誰，常熟友人來看到，告訴我，這是季子陶手筆。季行徑怪特，人戲呼之為季仙人，他別署太公執(zhí)竿人，因此楊無恙為作像贊:“醉而歌，醒而舞，石屋中，陪尚父?！边@聯(lián)題識累累，也是很別致的。

鄭逸梅收藏的楹聯(lián)

對聯(lián)約有百副左右，如沈尹默的叔兵丈褚禮堂，和小刀會劉麗川有戚誼的徐渭仁，劉失敗，凡藏徐氏之書，都付諸一炬，那么這聯(lián)也就物稀為貴了。又著《從古堂款識學(xué)考釋》的徐同柏及其子士燕，又和陳天嬰、姚壽祁等結(jié)剡社、砥礪學(xué)藝的馮君木，又鄧散木從之學(xué)篆刻的趙古泥，又著《履園叢話》的錢梅溪，又著名海內(nèi)的鐵琴銅劍樓主人瞿良士，又擅作甲骨文的孫滄叟，又曾隨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諸國的沈逋梅，又鐵線篆家許松如，又自稱印傭、主持西泠印社的王福庵，又陳石遺的《近代詩抄》名列卷首的祁雋藻，又梁山舟門人陳蓮?fù)?，又以黨肅順被黜的陳孚恩，又弘一法師李叔同，又創(chuàng)辦《時報》的狄平子，又孫中山秘書田桐，又譚延闿之弟澤闿，又版本目錄家莫友芝，又張得天女夫孔繼涑，又主持《新聞報》筆政數(shù)十年的嚴獨鶴，又隨黎庶昌游日本，搜集書冊，輯刊《古逸叢書》的楊守敬，又巢經(jīng)巢主鄭子尹，又任伯年子任堇叔，又舊王孫溥心畬，又梅影書屋主吳湖帆，又著《南巡秘記》的許指嚴，又伊秉緩后人伊立勛，又以《清儀閣題跋》負重名的張廷濟，又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的兒子馬太龍，又現(xiàn)尚健在的王個王個簃、徐孝穆等，又民國時代稱段執(zhí)政的段祺瑞一聯(lián)，那就不知是否手跡了。

鄭逸梅收藏的書法

經(jīng)過浩劫，有些對聯(lián)，僅剩下一條，抱失偶之嘆的，有魯琪光、楊度、沈彭年、錢南園、俞白壺、杜就田、鄭叔進、朱彝尊、沈信卿、易培基、李準、張人杰、袁克定、白蕉、趙眠云、程潛等，殘缺不全，多么可惜啊!

除對聯(lián)外，有屏條二堂，一為汪柳門、樊增祥、汪詒書、吳士鑑四人所書;一為吳郁生、陳其采、劉未林、鄭垂四人所書。鄭垂初不知為何許人，字跡酷類鄭海藏，后才考得鄭垂乃海藏之子。我在九華堂購得屏條，展堂款，原來是胡漢民家散出的，四條都是陳姓人書，有陳散原、陳蒼虬、陳寶琛、陳石遺，經(jīng)抄家后，只留散原、寶琛二條了。又有吳訥士所書四條，訥士名本善，為吳湖帆的父親。又徐枕亞所書四條，今缺首尾，成為無款無名的殘幅。狀元所書的小幅，有繆彤，有徐郙，有彭定求。翰林則有沈淇泉、查聲山、李盛鐸、寶瑞臣、屠琴塢、秦曾璐、胡炳益、陳廷慶、張祥河。較早的，有明代的李應(yīng)禎、王漁洋之兄王士祿，但為殘頁。又靈鶼閣主江標。自沉于吳門梅村橋下的喬大壯。昆山擅雞穎的余天遂，哭庵易順鼎，和紀曉嵐同修《四庫全書》的陸錫熊，舉世皆稱和事老的李鴻章，俞振飛父親俞粟廬，編刊《全清詞》的葉恭綽，江南老畫師偶或作書的吳觀岱，吳祿貞秘書駱亮公，包安吳論書列其行書為逸品的巴慰祖，沈三白從之學(xué)畫的袁沛，藏姜白石玉壺冰琴、自號壺冰道人的陸增，創(chuàng)辦《神州日報》載沈佩貞《醒春居趣事》、致沈氏率領(lǐng)娘子軍搗報館的汪瘦岑，劾廣東科場搶替，聲震于時的吳光奎，甌北裔孫趙椿年，佛學(xué)大家歐陽漸，張夕庵子張深，著《清代科舉考試實錄》的商衍鎏，自號后樂笑翁的張丹斧，畫蘭名手顧南雅，旗人鐵保，作《治家格言》的朱柏廬，參權(quán)貴榮祿、剛毅、李蓮英被禍入獄的沈北山，這是獄中所書慷慨激昂的詩幅，鄭大鶴的橫幅，錄《遲紅詞》十四闋，負才使氣的秦宥橫。他自榜門聯(lián)云:“四壁圖書生葬我，千秋孤寄冷看人?！逼淇窨芍茸择鏁?，我這一幅，當然也在他自矜之列了。姜殿揚楷書錄《梅花賦》，更屬我紙帳銅瓶室長物。又特大的尺幅乃趙執(zhí)性錄柳宗元文數(shù)篇，他號秋谷，著有《談龍集》、《聲調(diào)譜》、《因園集》、《飴山文集》，書法僅其余事。又日本人頭山滿的草書，他和宮崎寅藏齊名，與孫中山友善。陸丹林曾有《黑龍會及其首領(lǐng)頭山滿》一文，載《逸經(jīng)》雜志。

摘自《鄭逸梅文稿》中州書畫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