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自巴顏喀拉山脈奔涌而出，切開黃土高原的莽莽蒼原，在蘭州陡然收束。兩岸山巒如鐵鑄的屏風(fēng)，將這座狹長的城池牢牢鎖在谷底。站在白塔山巔俯瞰，渾濁的黃河水仿佛一條游動的黃龍，將青灰色的城廓攔腰纏裹，繼而決然西去。兩千年來，駝鈴、馬蹄、槍炮與船工號子，皆在這道峽谷中尋找存在的必要，與當(dāng)?shù)厝说囊率匙⌒幸黄?/span>激蕩出歷史的回響。

當(dāng)霍去病的鐵騎踏過匈奴王庭凱旋時，黃土坡上夯筑的金城城墻正凝結(jié)著鐵與怒的重量，蘭州之根深扎于青銅與血火之中。這座“固若金湯”的堡壘，既是大漢帝國西陲的盾牌，也是向西域張望的眼睛。無論是“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氣，還是“但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钡奶谷?，終究漢武帝的目光穿透風(fēng)沙，河西走廊的咽喉就此扼住。金城郡的設(shè)立，使中原的犁鏵與羌戎的牧鞭在此交織。秦人帶來的粟種在河湟谷地萌芽，羌人馴養(yǎng)的駿馬則載著絲綢向西飛馳。今天甘肅省博物館里那枚《驛使圖》壁畫磚上驛馬四蹄騰空的姿態(tài)，凝固的正是一個民族大交融的黃金時代。

“北樓西望滿晴空，積水連山勝畫中。湍上急流聲若箭，城頭殘月勢如弓。”黃河渡口的風(fēng)從未停息，吹過“大漠孤煙直”的蒼茫，吹過魏晉南北朝的血色蒼穹。鮮卑人的鐵蹄曾踏破金城城門，在榆中建起西秦政權(quán)；吐蕃的牦牛旗掠過唐代殘陽，黨項羌的箭矢射穿宋代城垛。白塔山的晨鐘暮鼓下，金城關(guān)的斷壁殘垣默數(shù)著政權(quán)更迭：前涼、后涼、南涼、北涼……城頭王旗如走馬燈般變幻。明肅王府的朱紅大門在1399年開啟，江南文士的筆墨悄然改變著邊塞的魂魄。“洮云隴草都行盡，路到蘭州是極邊。誰信西行從此始，一重天外一重天。”肅王朱紳堯摹刻的《肅本淳化閣帖》，144塊帖石上王羲之的飄逸墨跡，竟在烽燧之地生長出儒雅的根系。金天觀的飛檐下，道教法鈴與佛寺梵音交匯，多元信仰如黃河支流，終匯入華夏文明的浩蕩長河。

歷史早已淹沒在西起的風(fēng)沙與東流的黃水之中，最刺目的血色卻是浸透在近代史頁上的慘烈。1937年的寒風(fēng)卷過河西走廊，西路軍殘部退至倪家營。王家墩的土堡前，馬家軍騎兵如黑云壓境。鏖戰(zhàn)晝夜后，263團3營的陣地上僅存9人。當(dāng)幸存的周純麟輾轉(zhuǎn)至新疆，馬步芳之子馬繼援正摩挲著新授的中將軍銜——這位28歲的“蘭州戰(zhàn)役總指揮”，將十萬兵力布防于皋蘭山永久工事中，碉堡群如毒菇般叢生于山脊。

1949年8月，中山鐵橋在炮火中震顫。這座1909年由德國人建造的黃河第一橋，此刻成為解放軍的生死通道。彭德懷的告誡在風(fēng)中錚錚作響：“絕不能讓青馬軍跑回青海！”戰(zhàn)士們前仆后繼沖過橋面，鋼筋鐵骨被染成赭紅。河水裹挾著硝煙與吶喊奔涌向前，橋墩下浮沉著破碎的八角帽與青天白日徽章。皋蘭山陣地易手那日，馬繼援的狂言“拿下西安，占領(lǐng)全國”終被黃河浪濤吞沒。

硝煙散盡后，河岸傳來蒼涼的嘆息。羊皮筏子如枯萎的秋葉，擱淺在現(xiàn)代化堤岸旁。老筏工撫摸著充氣塑料“羊皮”，再也找不到當(dāng)年的傲氣。眼中泛起落寞：“早年的皮胎需吹足八口氣才飽滿。筏子下水，全仗水流脾氣與掌舵的功夫……”這些曾載動六百只皮囊的“渾脫”，在清代駝隊最盛時可運數(shù)萬斤羊毛直抵包頭，如今卻淪為游人相機里的道具。中山橋上車流如織，新橋飛架南北，羊皮筏子終成了“黃河風(fēng)情線”上一抹供人憑吊的舊時記憶。

穿城而過的黃河水滔滔不絕，白塔山與對面的蘭山被夕陽染成金紅。山巔始建于元代的白塔，曾目送絲路商隊消失于玉門關(guān)外。不再是“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渡玉門關(guān)?！币膊辉儆谩皠窬嬕槐疲鞒鲫栮P(guān)無故人?！?/span>水墨丹霞龔猶如星球之野，巖層在雨后泛出凝血般的赤赭。雨水沖刷出巖縫間的點點綠意，頑強如這片土地上不屈的生命。蘭山蜿蜒的步道上游人如織，他們腳下的土層深處，或許正躺著沙井文化的彩陶殘片。那是大月氏人留下的印記，這個創(chuàng)建中亞貴霜帝國的民族，曾在戰(zhàn)國時代統(tǒng)治著東至黃河、西抵天山的廣袤土地，正好給今天的旅游開展留下故事與神奇。

“金城詩卷如長河，半枕烽煙半枕歌。一自漢家馳馬后，千秋明月照關(guān)駝。”夜幕垂落時，霓虹燈影在黃河濁浪中浮沉。河水裹挾著霍去病的劍光、肅王府的墨香、西征軍的血淚、筏子客的號子，無言東流。白塔山巔的星光照著今日流光溢彩的夜市，手抓羊肉的香氣與敦煌樂舞的旋律在晚風(fēng)中交融。這座被各民族鮮血反復(fù)澆灌又反復(fù)新生的城池，終在荒涼與繁華的永恒辯證中，淬煉出西北大地最堅韌的生命力。

“絲綢之路”已不再是駝鈴聲聲，高速、高鐵與飛機早已是“新絲路”上的普通工具。絡(luò)繹不絕的人們四面八方涌來，在品讀過往的同時，憧憬未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