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文徵明，已是蘇州最有名氣的文人畫家，但，還是布衣而已，三十多年來，文徵明刻苦攻讀，連續(xù)九次走進(jìn)公務(wù)員考場想要一個官員的身份，每次，俱是失落。

文徵明心里，說不懊惱是假的。有時候他也會想，要不然，就在這停云館，象他老師沈周一樣，做個處士吧，也許，也沒什么不好。

但他心里終究是放不下，命運(yùn)也終究在某一刻圓滿了他的所求。

正德十六年（1521），明武宗朱厚照崩，其堂弟朱厚熜即位為嘉靖帝。新帝即位，必然大燒幾把火，燒出一個紅火明亮的新世界。之前在朱厚照時代被貶謫的林俊，因此被提升為尚書。對文徵明素有好感的林俊，決定出手幫助這個“年輕人”，助他進(jìn)入仕途。嘉靖二年（1523），在林俊的運(yùn)作下，文徵明作為“貢生”被選拔入京，并跳過禮部考試，直接到翰林院上班，官職是待詔，日常工作是應(yīng)對皇帝咨詢、編寫史書、抄寫典冊。雖然是從九品，文徵明也很滿意了——這與他上京途中的愿望正相謀合，他本就希望能象歷代史官那樣，可以參與修撰國史，也算是這一生有所“立言”——多年的夙愿終于達(dá)成，沒有比這更讓人歡喜的事了。

古堤楊柳綠絲柔，盡日南風(fēng)送客舟。百里青徐平入望，千年汴泗正交流。草荒霸業(yè)春過沛，月滿叢祠夜泊留。老去馬遷心尚在，不妨?xí)鴦κ洛塾??！尼缑鳌读舫堑乐杏袕埩检簟?/span>

然而他沒有想到，北京上班，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他想象中的樣子是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地到崗，同事之間友愛寬容，大家都朝氣蓬勃地擼袖子忙著干正事，然而實際上，卻是各種應(yīng)酬往來、瑣事纏身，五十四歲的文待詔因走后門空降被排擠、被輕視、被指指點點，再加上京城生活成本高，“長安居大不易”……他忍不住寫信給家里，忍不住開始思念江南的玉蘭花開了沒有?

燕山二月已春酣，宮柳霏煙水暎藍(lán)。屋角疏花紅自好，相看終不是江南?！尼缑鳌额}》

最后嘉靖年間的“大禮議”事件，徹底讓他破防了。

明朝的“大禮議”是個大事件，大致是：因為朱厚熜繼承了堂兄朱厚照的皇位，大臣們認(rèn)為，朱厚熜算是過繼到了朱厚照家，其生父不再是他法律上的父親，只能退為“叔父”，但朱厚熜不愿意接受，因此與大臣們產(chǎn)生了劇烈的沖突，這場沖突持續(xù)了十幾年，文徵明上京前稍有平息，但在文徵明入朝后事態(tài)又嚴(yán)重起來（當(dāng)然這和文徵明并沒有關(guān)系），文徵明入京后第二年，“左順門哭諫”爆發(fā)，一百多個官員被捉到牢里，十幾個官員被扒掉衣服用棍棒打死，著名的才子楊慎被流放到云南，戍邊至七十歲仍不能回家。

“左順門哭諫”事發(fā)時，文徵明正因病在家休養(yǎng)（依照文徵明的性格，頗懷疑這是他不肯站隊的托辭），并沒有直面整個過程，但他還是驚呆了。他不理解如此斯文的朝廷，如此斯文的讀書人，竟然會如此斯文掃地，彼此硬剛，棍拳交錯，鮮血直流。

“大禮議”事態(tài)所及，與文徵明交好的林俊、楊慎等人陸續(xù)離開，與文徵明有舊的張璁、桂萼等人貪權(quán)用事，君臣之間的喊打喊殺，讓文徵明心生倦意，他終于感覺到，自己三十年來的執(zhí)念，或許是可笑的。朝廷，不象朝廷，君臣，不象君臣！自己那為國效力的赤誠，大約是要錯付了——有些事情，要經(jīng)歷以后，才會知道，那原本只是執(zhí)念，原本并不重要。

嘉靖五年（1526）秋，思鄉(xiāng)之念壓倒一切的文徵明，開始遞折子要求退休。朝廷起先還不準(zhǔn)，畢竟老文這時候六十還不到嘛，哪里就老得上不動班了？但老文連續(xù)上了三道辭職信，表示自己又老又病，堅決要求退休，朝廷于是準(zhǔn)了。也許在朝廷看來，一個與左右兩黨都不沾邊，又沒有太多建議的人，確實也沒有挽留的必要吧。

故園，歸來依舊。

他在父親留下的停云館中修建了一所曲尺形的房舍，一直一橫，用作自己的書房，取名“玉磐山房”——玉磐，是堅硬玉石的意思，然后他又在山房旁，種了兩株桐樹。

也許是文徵明的意思，也許是王徵明弟子王寵的意思，也許是仇英自己的意思，一軸以玉磐山房為主題的畫誕生了，名為《梧竹書堂圖》。

這時候仇英大約三十歲，與文徵明相交也約略有十年以上，對這位長輩的歸來，仇英應(yīng)是欣喜的。故此，他畫《梧竹書堂圖》很是用心，他用雙鉤法，細(xì)細(xì)勾出每一片竹葉的輪廓，又用接染法，暈染過每一片梧葉，而這樣的竹葉和梧葉，大概有成千上萬片，最后，一軸清雅出塵的青綠掛軸出現(xiàn)了——被梧葉和竹枝掩映環(huán)繞的草屋中，一個儒生悠閑坐著，草屋前，流水潺湲，百合、萱草、玉簪正在開花，稍遠(yuǎn)處，云霧輕盈地飄動，正掠過一片山石和瀑布。其中的含義，清晰而蘊(yùn)藉：萱草忘憂，玉簪清貴，竹子清心，梧桐棲鳳，草屋淡茶，樂在濠濮之間也。

文徵明就在這個美好的玉磐山房里，一直讀書寫字活到了九十多歲。

經(jīng)歷了京城三年，他終于明白，有些執(zhí)著，只是無謂的執(zhí)著。有些夜思日想、期望得到的東西，你得到以后才會知道，其實不過如此——其實最適合他的，可能就是坐在他的園子里，以手扶椅，悠然望向遠(yuǎn)方，而不是傾軋內(nèi)耗在北京的官場里，焦頭爛額，沮喪地感覺一事無成。

幸好，他回來了。

當(dāng)文徵明回到他的園子的時候，他的發(fā)小唐寅（唐伯虎），已經(jīng)過世三年了。

唐寅也有一把和文徵明一樣的躺椅。

和文徵明不一樣的是，唐寅的躺椅只能容他偶然小憩，他始終無法象文徵明那樣，在一個園子里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他一直奔波在崎嶇的山路上。

唐寅和文徵明，曾經(jīng)何等相似。

他們出生于同一年，出生于同一座城，嘉靖二年前后，他們都是蘇州城里最負(fù)盛名的文人畫家，他們有很多共同的師友——沈周，祝允明，仇英，都穆。命運(yùn)在嘉靖二年給了這兩個相似的人最終的判決：在嘉靖二年的年初，文徵明啟程前往北京，而嘉靖二年的年末，唐寅卒于桃花塢中，是年他們都是五十四歲。

他們都曾經(jīng)向往京城，也曾經(jīng)前往京城，最后又都離開了京城。

但文徴明回到了園子里，唐寅一生都沒有走完這條歸路。

弘治十二年（1499），在鄉(xiāng)試中奪得解元的唐寅，意氣風(fēng)發(fā)，前往京城參加會試，意欲將狀元也收入囊中。唐寅此行，與文徵明后來北上京城時一樣，也因才華出眾得到諸多大佬的青睞與鼎力相助?？芍麄儗嵲谔嗨屏恕８鼮橄嗨频氖?，文徵明北上有個伴，是蔡羽，唐寅一路也有個伴，叫徐經(jīng)。

后來唐寅這個伴，被人指控行賄主考官程敏政，于是程敏政、徐經(jīng)、唐寅全部跌進(jìn)“會試泄題案”中。這是唐寅人生中的著名拐點。事件的結(jié)果，是唐寅和徐經(jīng)被削去功名，主考官程敏政因激憤背上發(fā)癰而死。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說得清當(dāng)年科考案的真相如何，我們只知道，經(jīng)由這一段人生，唐寅的仕途再也無望。

忍辱含悲回到蘇州的唐寅，一年后畫出了《騎驢歸思圖》——崎嶇坎坷的山路間，近景是一個樵夫佝僂著背，艱難行過狹窄陡峭的小橋；中景是一人一騎，“滿面風(fēng)霜塵土氣”地低首行進(jìn)；遠(yuǎn)景是一個隱士獨坐于山路旁的陋室中。山路的盡頭隱藏在一塊山石的后面，或者說，這條山路沒有盡頭。此時的唐寅，父母、妹妹、發(fā)妻、幼兒皆已亡故，兄弟不和，能暫時給他安慰的，只有他的續(xù)弦妻子，但不久亦仳離。

《騎驢歸思圖》處處皆是倔強(qiáng)剛硬。這是唐寅在人生失意后，轉(zhuǎn)而拜師周臣，借南宋院體的倔強(qiáng)剛硬，來寫自己的心中塊壘。

他一生都沒有走完這條山路。險峻的山，激流奔騰的河，河上坎坷難行的不平穩(wěn)的橋，充滿了人世的艱辛。那扛著山柴的樵夫，疲憊行路的旅人，孤獨坐于山深處的隱者，無一不是唐寅自身的寫照。

回頭看《梧竹書堂圖》，文徵明閑適地坐在書屋里，前面是簡凈的書案，周圍是清雅的山水，入眼是兩株梧桐、幾叢青竹，還有美好的玉簪、百合、萱草，以及看不見的清風(fēng)與歡悅的泉流。

兩者之間，相去何其遙遠(yuǎn)?？v然他們都曾從蘇州出發(fā)，縱然他們最后都折返回到蘇州。但一樣是終點回到起點，文徵明的歸來和唐寅的歸來是不一樣的。

為何？

所以人性啊，真是復(fù)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