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兩個晚上和周六的大個半天,讀完了裴亞莉教授的父親裴茂盛先生的《素樸的勞作》,一位地道的中國農民書寫的家事和村史。閱讀過程中浮想翩翩,讀完之后內心也久久不能平靜,掩卷遐思,感慨良久,忍不住想說上幾句話。 ![]() 大約在一個月前,吉木私信給我發(fā)消息說:“你們師大中文系的裴亞莉教授整理了一本書,是她父親寫的,給你寄一本,你讀后可以談一下感想,幫裴老師推廣一下”。 ![]() 吉木說:“不是裴老師寫的書,是他父親寫的。他父親是晉南的一位農民,種了一輩子的地,務了一輩子的農,寫的東西非常的樸實真切,你絕對會喜歡的!”我說:“好吧,你寄過來我先看一遍再說,到時候如果真的寫不出感想來,你可不要怪我?!彼终f:“看你說的,能寫就寫,不能寫就算了。還能把你殺了不成?!”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收到了這本裴教授代筆的簽名本。 書是小白博士寄過來的,她之前是未來出版社的部門負責人,現(xiàn)在跟著裴教授讀博士,裴教授簽完名后,她負責郵寄。收到書時忙于讀另外一本關于書的書,就發(fā)消息向小白博士說明書收到,除了表示感謝外,還特意強調等過幾天專門調出時間,靜下心來認真研讀,一句話都把小白博士逗樂了。 這是陜西人民出版社2025年4月剛出版的一本新書,16開的精裝本,260多頁的篇幅,定價68元,在如今普遍書價過百的大環(huán)境中,這樣定價稱不上貴,如果是裴教授自費出版的話,絕對沒有虛高定價的意圖,而僅僅是完成子女的一種使命,也實現(xiàn)了父親的一個愿望。書是用小四號字體印刷的,行間疏朗,非常適宜閱讀,半天下來,眼睛沒有一點的疲憊感。正文下面是裴教授做的注解,一部分是對晉南方言的解讀,更多的是對父親生活經歷的回憶和感悟,這種注解不僅是對正文的完善和補充,字里行間中更充滿了父女之間深厚的親情和愛意。 ![]() 全書共包括序言、正文、附錄、評論和后記五部分,華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孫曉忠教授作序,附錄是裴教授寫的幾篇關于家鄉(xiāng)的回憶文章,評論部分收錄了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趙勇教授、我的朋友“跑家”許海濤和作家張梅霞的三篇讀后感,后記當然也是裴教授對他父親深深的真情流露。通讀下來,讓我最為感動的仍然是正文裴教授父親裴茂盛先生的自述史。該章節(jié)分三個部分、24個篇章回顧了作者近80個春秋的所經所見所感。整本書大致以時間為線索,每個部分又各有偏重:第一部分著重寫家庭與親情,第二部分重點講述一個農民的家國情懷,第三部分則是作者“大串聯(lián)”時期從西安到北京的狂熱見聞。書的名字叫《素樸的勞作》,書名旁邊有一句小號字體書寫的推介詞:“一位地道的中國農民書寫的家事和村史”。的確是的,在這本厚重的自述里,有家史,有村史,也有國事變遷,作者以素樸之筆,將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串聯(lián)起來,生動再現(xiàn)了一個小人物在時代大潮中的生命浮沉和命運變遷。 ![]() 裴茂盛先生1950年出生于山西省運城市夏縣城關鎮(zhèn)的裴社西村,可稱得上共和國同齡人。夏縣位于中條山西麓,古稱安邑,傳說中“啟放棄陽翟,西遷到大夏,稱安邑”,歷史悠久,山奇土沃,自古是中華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河東裴氏更是山西望族,史書記載,以河東郡(今聞喜縣)中心,裴氏發(fā)軔于東漢,興于唐朝,僅有唐一朝即有宰相17人,裴秀、裴松之、裴行儉、裴度……等等,大家耳熟能詳?shù)娜宋锝猿鲎杂谶@一望族。夏縣與聞喜接壤,盡管裴教授在書中沒有交代她的家族來歷,但想來和河東裴氏應為一脈。老先生從記事起,也知道自己的家庭是一個名氣不錯的富有之家,全家20多口人在一口鍋里吃飯,包括后來劃階級成分時,還被劃成了上中農出身。 ![]() 但在老先生的生命中,幼年時代卻在貧窮和打擊中度過:五六歲的時候,集體化運動中分家,僅分得了三間破舊房屋;爺爺早逝,父親在外(陜西富平)工作,奶奶和母親兩個小腳女人住在一起,經常為吃喝發(fā)愁,房屋太破舊,一到雨天,外面大雨,里面小雨,鍋碗瓢盆全上,甚至有倒塌的危險。到了62年,在外工作的父親又因病去世,家里兩個孩子,大的12歲,小的5歲,真是繩從細處斷,梁在用時折。 好在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因為父親去世,小小的裴茂盛過早的承擔起掙錢養(yǎng)家的重任:課余到生產隊掙工分,到建筑工地做小工,后來又自學養(yǎng)蠶掙錢,并掙到了210元的巨款,又用“請工”的方式蓋起了新房……年輕的裴茂盛個子很高,身強力壯,頭腦靈活,學習能力強,干勁兒又大,不怕吃苦,敢闖敢干,敢為別人所不為,在同輩人中敢爭天下先,又極負有責任心,從少年起,樣樣工作都干得非常出色,這些也奠定了他勤奮、辛苦、平凡而又精彩一生的基石。 ![]() 因為吃苦耐勞且善于思考,加上熱心腸和富有責任心,1972年,22歲的裴茂盛當上了小隊的民兵排長兼棉花技術員。他苦苦鉆研棉花種植技術,一邊讀各種棉花種植方面的科技書增長見識,一邊鉆在地里親自實踐苦練本領。在他的帶領下,1973年,裴社西村的棉花產量達到全縣首位,23歲的裴茂盛被評選為縣勞模。至今百度百科夏縣官方介紹上還有“解放后,夏縣成為華北第一個畝產百斤皮棉的先進縣”,當然,這條信息肯定跟裴茂盛先生脫不了關系,只不過沒有提到23歲的勞模貢獻而已。 集體化時代,他由民兵排長升為生產的小隊長,帶領全隊社員種棉花、挖水渠、修公路,并利用村子靠近縣城郊區(qū)的優(yōu)勢搞蔬菜種植和其他副業(yè),作為農業(yè)技術員的裴茂盛又成了隊里的蔬菜技術員,他是村里最早搞大棚蔬菜種植的人。憑借這一技術,改革開放初,敢闖敢干的裴茂盛在農村首先承包了大隊的粉房,進行紅薯粉條加工,然后又自己搞塑料大棚,慢慢積累的家業(yè),再到后來又被省農科院聘為蔬菜種植的農業(yè)技術員。他是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實施后有一技之長的鄉(xiāng)村能人,一旦擺脫舊的生產關系的束縛,便迅速的海闊天空。 ![]() 裴茂盛先生不僅是種田能手,而且育子有方,家庭教育也非常重要:裴家有四女一子,除四女兒出生后送人外(書中沒有交代后來是否又回來,但也長期保持著聯(lián)系, 插圖中有一張四姐妹長大后的合影),三個女兒都聰明伶俐,懂事好學,家里照面的墻上貼得滿滿的獎狀成為父親的解乏藥和精神支柱。后來大女兒北師大博士畢業(yè)后在陜西師范大學擔任教授,二女兒北京大學博士畢業(yè)后在西北大學教書,老三和老四也是都大學畢業(yè)……一個農民家庭,能培養(yǎng)出兩個博士、兩個大學生,這樣的父母,肯定不是普通的農民,或許沒有讀過多少“有用”的書,但一定是善于思考而善良可敬富有情懷的人。 余華在《活著》中說:“時代的一?;遥湓趥€人頭上,就是一座山?!?/span>社會化的今天,每個人都離不開所處的這個時代,也離不開這個社會。裴茂盛先生在書的第二部分講了自己幾十年的社會經歷中的一些運動:70年代代表生產隊出工跑幾十里山路去修水庫挖水渠,大生產期間放下麥收跑幾百里外拉風化煤做積肥,改革開放后交公糧,以及為村民當紅白喜事的總管……等等。裴茂盛身強力壯,熱情又富有責任心,加上又是生產隊長,自然是村民擁戴的對象,也是大家眼中的拿事人??催@些文章,仿佛回到了那個“與天斗與地斗其樂無窮”的火熱年代,耳畔響起的是嘈雜而熱鬧的各種農具撞擊的聲音,腦際中呈現(xiàn)的,也有因不遵守自然規(guī)律而產生的各種工程后來荒廢的慘淡景象。 ![]() 從文章的整體布局和結構來看,應該是裴茂盛先生以時間為序分篇章寫了自己的生活經歷,裴教授又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分類整合,所以第三部分單列了老先生回憶學生時代到北京、西安串聯(lián)的情景,免費搭火車,免費住學校,解放軍戰(zhàn)士接待并組織訓練,天安門廣場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不過,讓人疑惑的是,最后一節(jié)“最終還是選擇了務農”可能做了刪節(jié)處理,因為里面講的明顯是學生和農民之間的武斗,但卻沒有提到具體的背景和經過,但就是這場斗爭,學校玻璃被砸的稀巴爛,東西被掃蕩一空,少年裴茂盛也是這個原因最終選擇了回家務農。但結果戛然而止,讓人有些意猶未盡。 老先生的文字真實古樸,沒有高大精深的理論,沒有引經據(jù)典,沒有詩詞歌賦,甚至連民間小調也沒有穿插,但娓娓道來,撲面而來的全是生活的氣息。所以,相比談了更多文學敘事的前言、更多抒情句子的后記和文學色彩更濃厚附錄,我更加喜歡主體的口述歷史,顯得那么地真實,那么地具有親和力。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能夠表達真實情感的文字,根本不需要裝飾,隨筆瀉下,便是情感最好的表達。 ![]() 讀《素樸的勞作》過程中,我時不時聯(lián)想起自己的父親來: 解放后我家的階級成分是地主,但爺爺?shù)母赣H在戰(zhàn)爭年代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后下落不明,有個哥哥長到18歲也因病去世,所以爺爺從8歲起就是孤兒寡母一起生活,受盡各種欺辱,前半輩子諸如修水庫、挖河渠、挑煤、拉磚等臟活累活干了不少,落下了一身病根兒,后半輩子一年中有小半年在病床上度過,家里每年秋季莊稼的收入基本上都用來年關看病了。多虧有個孝順的兒子,不然他老人家不可能活到古來稀的72歲的。 我的父親是54年生人,比裴老先生小4歲,但因家庭條件不好,出身又差,他26歲才結婚,81年的時候有了第一個孩子——我,第二年有了弟弟。后來聽母親講,有弟弟的時候,剛開始計劃生育,家里的馬都被生產隊拉走了。 打我記事起,家里的條件并沒有那么糟糕。比如住房,最初是土墻瓦頂,80年代末自己圍窯燒磚換成了磚瓦房,90年代末又改成了平房。隨著改革春風到來,年富力強的父親和村里的一些同輩年輕人開始騎著二八大杠,后座裝個籮筐走街穿巷做各種小生意,周邊百余里地幾個縣市的角角落落都被他們跑遍了。好像收過鴨毛、兔毛,販過大米,賣過蔬菜,也收過破舊棉套……印象深刻的是收鴨毛,老家處于淮河上游,河網(wǎng)密布,散養(yǎng)的鴨子很多,村里的叔叔伯伯們合理分工,三兩成群,把周邊百余里的村子走個遍,多的一天幾十斤,少的十幾斤甚至幾斤,積攢到一起,一個周左右由外地來的客商打包轉走,再運到南方用來制作羽絨服或別的商品。盡管辛苦,但資金周轉快,利潤也不差——兩三塊錢一斤收的能賣到六七塊錢,每個月都有零花錢。童年時期的我和弟弟,盡管生活條件較差,但一毛兩毛的零花錢卻從來不缺,再加上有爺爺奶奶和兩個未出嫁的姑姑護著,真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呢。我頭腦中至今依稀的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爸爸買了很多的煙花,在門口的路邊放,惹起很多人的圍觀,那應該是我兩三歲的時候,具體是哪一年就記不清了,但畫面卻記憶猶新。 家里的日子真正最困苦的時候,是到了90年代,隨著城市經濟盤活,城鄉(xiāng)差距加大,農民收入相對越來越少,爺爺常年有病,我和弟弟又開始陸續(xù)上了高中和初中,父親在家務農掙的錢越來越不夠花了。當時很多人進城務工,有的干建筑工地,有的就是拉個架子車走街串巷收廢品。由于爺爺?shù)牟⌒枰樟?,爸爸卻不敢走遠,只能在三鄉(xiāng)五里給村民蓋房子掙一點微薄收入。但也是錢如流水,入手即無,根本攢不住,以至于每個學期開學初,我的400元學費都湊不齊。在我高一第二學期的時候,被迫無奈的父親終于狠下心來決定去省城收廢品。他腦瓜靈活,人又誠實,吃苦耐勞,勤快能干,所以那幾年在城里人緣不錯,很多店鋪的老板攢的紙箱子啤酒瓶之類的都愿意給他留著,惹得同去的姑父都眼羨的說:“也不知道我哥咋弄的,那些人的東西別人都買不到,寧可等著我哥從老家回來。”就這樣父親基本上一個月回家一次,幫臥病在床上爺爺抓好藥后,過兩天再到省城,當時一個月能掙1000塊錢左右吧,家里生活逐漸好了,但那幾年父親也明顯老了。這種日子一直到我大學畢業(yè),父親才回到家中不再奔波。 現(xiàn)在的父親已經70出頭了,和母親兩個人在家,習慣了農村生活,怎么樣也不愿意到城里來。每每打電話的時候,要么在地里轉悠,要么騎著車子到別的村子里聽豫劇,一聲“都好著呢”便是最大的寬慰了。 說到最后,想起裴老先生在書中“交公糧”一節(jié)的描述,又想起來了小時候陪父親和村里的幾十戶人家拉著架子車排隊交公糧的情景來,那驗糧官拿著糧錐狠狠的扎進專買小麥的袋子里的勁頭、過磅員斤斤計較的挪動磅標的樣子、父親和叔伯們顫顫巍巍的扛著100多斤的口袋通過不到半米寬的木板爬上高高的糧倉的情景,都歷歷在目。農民苦,農民累,在工業(yè)化城市化迅速發(fā)展的今天,農民和農業(yè)的出路卻看不到方向,裴老先生對這些問題有著深深的思考,他也沒找著出路和方向。 致敬我的父輩們,致敬他們樸素的勞作,致敬他們的偉大的平凡,致敬他們平凡的偉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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