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心可以遨游到多遠(yuǎn)[于丹〕

昌成路 2009-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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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有首歌唱得很紅，叫做《隱形的翅膀》。莊子這個名字藏在我心中很多很多年，蹁躚如蝶，每每在我滯重膠著的時候，透進(jìn)天心一線亮光，給我擺脫地心引力的力量。

　　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莊子》的一句話：“乘物以游心”，但是用了很長很長的時光也沒有想得明白：我們的心究竟可以遨游到多遠(yuǎn)。

　　莊子自稱寫了一卷“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并且放言：“以為天下沉濁，不可與莊語”，所以我在床頭放了好幾年陳鼓應(yīng)先生的《莊子今注今譯》，卻一直不敢以為讀懂一二。天地大道，法乎自然，莊子于虛靜中揮灑著他的放誕，于達(dá)觀中流露出些許狡黠，我情愿用一生的體溫去焐熱這個智慧的名字，漸行漸遠(yuǎn)，隨著他去“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讀大三那一年，中文系浩浩蕩蕩去游泰山，對中國文人而言，秦皇漢武曾經(jīng)封天禪地的五岳之尊就是一個成人儀式的圣殿，可以凌絕頂、小天下、見滄海、現(xiàn)我心。我們一群半大孩子，從凌晨三點就意氣蓬勃，趕著去看泰山日出。自中路而上，兩邊的石刻碑文像一卷徐徐展開的大書，古圣先賢端莊肅穆，一重又一重的激勵怦怦蕩開我們青澀年紀(jì)上正在長成的襟懷，因為相信“登山必自”，所以我們沒有人用拐杖助力，一步步用青春軀體丈量過這條千古勵志之路，真真切切體會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的況味，一路晨光熹微，從墨黑的天色里透出月白、水藍(lán)，直到嫣紅姹紫，燒出滿天云蒸霞蔚……此一刻，我們剛好迎著山巔長風(fēng)，感受了“海到盡頭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的豪邁，這條迎著生命朝陽的朝圣之路，讓我忽然頓悟：這就是儒家的踐行之道，千里之行，積于跬步，直至天下?lián)?dāng)。

　　下得山來，第二天休整，我心中卻隱隱懸著一個不甘的愿望，想去看看傳說中的后山。于是一個人偷跑出去，自清晨開始從后山小路獨自攀援。上個世紀(jì)80年代中期的這條路并沒有修得太好，常常斷路，需要四肢并用，一路上除了泰山挑夫，罕見游人。然而那是怎樣一番山川奢華的氣象啊——遍山蔥蘢，蒼松翠柏，蓊蓊郁郁，山花肆意爛漫，怒放得不計成本，整座仲夏時節(jié)的泰山，生機盎然，充滿了靈動的深情……我心中反響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這句話，又一次開悟：鮮有碑銘的后山用自然造化完成了對我生命的另一種成全，陽光中折射出莊子的微笑。

　　前山之路是儒，授我以使命，教我在社會人格中自我實現(xiàn)，以身踐行；后山之路是道，假我以羽翼，教我在自然人格中自我超越，心靈遨游。如果以《三五歷紀(jì)》中盤古的寓言忖度，中國文化的人格理想當(dāng)為“神于天，圣于地”，天地人三才共生共長。那么，儒家給我們一方堅實大地，道家給我們一片自在天空，人在其中，是以心靈無疆。儒家教我們承擔(dān)了重任，而道家讓我們舉重若輕。

　　那一年，我十九歲，莊子成為我心中隱形的翅膀。

　　流光一閃二十年，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生命的成長一如莊子的另一句話：“外化內(nèi)不化”，對外在世界越來越多寬容感恩，融合于規(guī)則，而內(nèi)心的執(zhí)守日益打磨得堅毅無悔，不再懷疑是否真地可以用一生把夢想刻畫成真。

　　所以，當(dāng)《百家講壇》選擇了我的時候，我愿意把心中這雙翅膀放飛到所有人心的晴空之上。

　　在電視的講壇上，論的不是南華真經(jīng)，讀的不是哲學(xué)典籍，能用來“講”的只是一己心得，但愿千心萬心，有感有悟，性情所至，以莊子之名給自己一些華麗豪邁的夢想，讓生命境界擺脫“有用”事功，化為鯤鵬，暢意一回天地遨游……

　《莊子》選在春節(jié)開播，在中國人最在乎的這個大年里，人們自覺不自覺地總會停下腳步，有意無意地做一番盤點。那么，就讓我們用自己的生命激活經(jīng)典，用經(jīng)典的力量還我們生命一副本來模樣，可以天真，可以飛揚。

　　此刻，我乘坐的航班從香港飛回北京，一座光影斑斕的城市在機翼下舒展開它的輝煌。再一次想起少年時儲藏于心的那句話：“乘物以游心”，我如同反芻一般咀嚼了二十多年，仍然感到力不從心……“雖不能及，心向往之”。

　　列御寇御風(fēng)而行，猶有待也，我們的一己人生，要醞釀多少智慧和勇敢，才可以終至于“彼且惡乎待哉”的驕傲境界？

　　穿越千古塵埃，用莊子的名義問自己一個問題：今生今世，我們的心到底可以遨游到多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