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異鄉(xiāng) 書是故鄉(xiāng)
在深圳這座外來務(wù)工人員占7成的移民城市里,讀書改變了許多打工者的心境和命運。
20年前,剛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客家人張偉明還在干他的質(zhì)檢員工作,最輝煌的履歷是在一家日資企業(yè)里當上了IQC(負責進料檢驗)。 那時,安子還在一家電子廠的流水線上沒日沒夜地干活,被人稱作第一代打工妹。 那時,初中畢業(yè)的王十月在一家建筑工地做小工。 那時,安石榴也只是工廠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釘,后來他還擺過地攤。 與別人不大一樣的是,這些人把打工之余的時間都用來讀書。直到有一天,書香和車間里流下的汗水產(chǎn)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yīng),催生出富有深圳特色的打工文學和為打工者立傳的作家群體。 如果不是那段相似的讀書經(jīng)歷,可能干質(zhì)檢的還在干質(zhì)檢,擺地攤的也還在擺地攤。 張偉明被認為是中國打工文學的發(fā)起人之一。這位廣東文學院的簽約作家在打工之前曾經(jīng)閉門讀書6年,他試圖通過讀書去了解世界及了解自己。然而1987年,當他貿(mào)然闖進深圳這座新興的城市時,一時間卻找不到自己的落腳點??偹闶菓{借翻過幾本關(guān)于質(zhì)檢培訓的書,他在這個工種上從零做起,3年后在一家日資企業(yè)里當上了IQC,獲得了近乎白領(lǐng)的收入。 但是對一位醉心于閱讀的年輕人來說,“打工打到一定的時候,會覺得人像機器”。他開始想念書。 那時候,關(guān)外的寶安區(qū)還很荒涼,孤零零的一些廠房,根本找不到新華書店。沒有書攤,沒有報亭,純粹是上班下班。打了幾年工,張偉明越干越麻木。他問自己:“人怎么能變成這樣?” “我坐在廠房外的河邊讀書,夕陽和我一樣孤獨。三班倒的工作制,月亮和太陽經(jīng)常走錯家門……”很多年以后,他在回憶起那段讀書經(jīng)歷時開列了一長串書名:《紅樓夢》、《水滸》、《戰(zhàn)爭與和平》、《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幾度夕陽紅》、《基督山恩仇記》、《唐宋詩選》、《酒徒》、《百年孤獨》、《弗蘭德公路》、《荒原狼》、《金瓶梅詞話全本》、《生活之惡》、《北回歸線》…… 等這些書都被翻爛之后,張偉明干脆借口“家里有事”,辭了工。因為擔心被認為“大腦有問題”,他沒敢跟老板說辭工只是為了能坐下來讀書。 他借了一輛自行車,沿著坑坑洼洼的黃土路,騎到南頭關(guān)內(nèi),滿大街跑,就想找一個有書的地方。在一間比家用衛(wèi)生間大不了多少的書店里,他買到了一本馬爾科姆·考利的《流放者歸來》,里面記錄著包括海明威在內(nèi)的美國上世紀20年代作家們的文學流浪生涯。 “他們的思維太像我們這些打工仔啦!”在書里,張偉明發(fā)現(xiàn),海明威那代人對美國這個新興國家的認識居然與這些初到深圳的打工者暗合——沒有生氣,沒有出路,看上去就像是文化沙漠。 為什么不像海明威他們那樣,把這些自己的經(jīng)歷和想法寫下來呢?張偉明開始投稿,結(jié)果“只要是寫打工的,沒有發(fā)不了的”。于是一種閱讀加體驗混合成的打工文學樣態(tài)在深圳興起,很快蓋過了同樣萌發(fā)于深圳的“新都市文學”。 “在一座移民城市里,你很難有機會跟人溝通,閱讀是溝通的一條重要渠道。”張偉明覺得,這是打工文學容易在深圳興起的原因,“有時候,人活得很糟糕,卻裝作不糟糕。至少嘴里不會說出來,卻都愿意寫在書里。” 張偉明筆下的工友老劉,“待過很多山寨廠,住在鐵皮房,白天到街上擺攤賣衣服,在工廠上晚班累得尿褲子”。張偉明在家鄉(xiāng)父老面前,從不說自己焦頭爛額。有時候,老鄉(xiāng)們讀完了他的小說卻會問:“打工人不會像你寫得那么慘吧?”其實他就是在寫他自己。 于是,一個摯愛讀書的打工者的作品轉(zhuǎn)而成為打工者摯愛的讀物。一捆捆的讀者來信中有一封說:“我也有很多故事,但我寫不出來??吹絼e人寫的故事跟我親身經(jīng)歷的一樣,我感覺很滿足。對打工者而言,這是一種心靈的慰藉。” 這種體驗就像張偉明當年從讀書中獲得的那樣。
不過,如今年輕的打工者們要比前輩幸運得多,他們再也不用騎一個小時的車去追求一本書了。近800個公共圖書館(其中500多個達到國家一級圖書館標準),已經(jīng)給這座城市帶來了“圖書館之城”的美譽,而“實現(xiàn)所有人的文化權(quán)利”也成為一個深入人心的理念。
在寶安的水田村,有一座由寶安區(qū)圖書館、石巖街道和同富康公司共同興建的專為打工者服務(wù)的圖書館,同富康工業(yè)園區(qū)內(nèi)的打工者,甚至只憑廠牌就可以免費借閱這里的22599冊圖書。開館不到一年,這座輻射兩萬多名打工者的圖書館每月進館人次已經(jīng)達到1.1萬,打工者的閱讀需求由此可見一斑。 留言簿上記錄著他們對讀書的看法:最直接的寫“我愛讀書”。含蓄點兒的說“讀書讓我靜心”。 還有一位用紅色水筆端端正正地寫下“書中自有顏如玉”,后面卻又加上了一個不好意思的笑臉符號,讓人好奇這座不過300平方米的圖書館里發(fā)生過怎樣的一段美麗邂逅。 隨便拉著一位喜好讀書的打工者,他們對讀書的看法都不盡相同。“讀書讓人長見識。”在廠里負責制作磨具的廖光文說。在沒有這座圖書館之前,他的業(yè)余生活在打臺球、看電視和搓麻將中度過。等到圖書館開館,他就一頭扎了進來,瘋狂地尋找有關(guān)歷史和旅游的書籍。 一次在街上走,廖光文看到很多寶安的打工者作為義工,在十字路口維護秩序。于是他回到圖書館就問:“可不可以在館里做義工,為大家服務(wù)?”如果你考慮到這是一個時常需要“被幫助維權(quán)”的弱勢群體,那你或許能理解這種為他人服務(wù)的想法是多么難得。“觀念會發(fā)生轉(zhuǎn)變,完全是潛移默化的。”廖光文解釋說,比如他的環(huán)保意識就是受到圖書館里一些雜志的感染,那讓他知道了“溫室氣體正在使氣候變暖”,于是從此為地球感到擔心。 “讀書會引發(fā)思考。”同樣是圖書館義工的吳旭東說。這位機械維護師一直都愛讀書,有圖書館之前,他愿意花10塊錢買路邊攤的非法出版物。“盡管詞不達意,卻能讓人躲開現(xiàn)實世界。”現(xiàn)實世界很讓人焦慮,比如一起出來打工的老鄉(xiāng)聚會,有人嚷,“那個誰啊,現(xiàn)在幾千萬身家,在深圳買了幾處豪宅……”羨慕,更多的時候又很自卑。吳旭東想,當年大家在一起的時候,買一瓶啤酒,宿舍里的人輪著喝,現(xiàn)在看人家多牛。 書可以療傷。簡單的做法是看心理學的書,吳旭東會把自己“代入”書中,調(diào)節(jié)疏導(dǎo)自己的不良情緒。麻煩點兒的辦法是看文史類的書,世界歷史、人物傳記又或是武俠小說。“不同的階段,對書的思考會有不同。”他說,年輕的時候,以為武俠世界里的江湖就是快意恩仇?,F(xiàn)在職場上打工,好像就在江湖中,武林有武林的牽絆,社會有社會的牽絆。吳旭東很喜歡《天龍八部》里的段譽,因為欣賞他隨遇而安的性格—你給我皇帝做我可以做,你讓我做老百姓也行。武功很高,卻不濫用武力。“這符合咱小老百姓的立場。”吳旭東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讀書可以找到自己的快樂。”9月份一口氣借了21本書的王玲玲說。剛接觸這位獲得“讀書之星”稱號的女孩,她會低聲說,自己看的都是“詩詞和古代戰(zhàn)爭”。等熟起來之后,她才會靦腆地告訴你,自己借的都是言情小說。20歲的女孩總是在圖書館里待到晚上10點閉館才回去,有時非得把關(guān)于青春的美麗傳說看完才能安心地睡著。 從年近半百的張偉明往下排,你會發(fā)現(xiàn),這幾代打工者最終都在書本中找到了精神寄托的地方。 張偉明剛到深圳的時候很拼命。等到“功成名就”,寶安區(qū)文化局請他主編一份雜志,不僅解決戶口,還分了一套房子。這不就是打工者最初的夢想么——落戶成為深圳人,有房又有車。 搬入新居的頭半個月,張偉明的確很興奮,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物質(zhì)文明沒有安撫住我”。他用可以換一套更大房產(chǎn)的錢買了一塊地,種上一些果樹,每年抽出一半的時間去果園讀書。他在思考,置身這座蓬勃發(fā)展的都市,人們?nèi)绾螐挠肋h不可能滿足的物化欲望中超脫。 本報記者 蔣昕捷 攝影:齊潔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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