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銷魂蕩魄的聲音（三則）

燈下聽雨 2010-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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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更
　　　　
　　作者：朱千華

　　若干年前，獨自一人漂泊湘西。我像個落魄者，無所歸止。成天在深山老林里游蕩，沒有明確的目標(biāo)，沒有固定的去處。我著了魔似的在那些陌生荒野流連忘返。我不停地穿行于窮鄉(xiāng)僻壤。那些貧窮的小縣城和偏僻的古鎮(zhèn)都留有我的足跡。辰溪，鳳凰，吉首，古丈，永順等，皆數(shù)次尋訪。我行走的路線都是水路。我從懷化去沅陵，從沅陵往烏宿，過鳳灘，下王村。都是偏僻山區(qū)。但是我看到了嶄新的陽光。那些陽光純粹，浩蕩，飄散。我整日享受著山風(fēng)的溫柔和陽光的撫慰。月光呢，柔柔的，如一泓泉水，如一絲絲碧波滑過我手臂。有一日，我在一個叫鳳灘的小鎮(zhèn)，住了一宿。風(fēng)灘還算不上小鎮(zhèn)，沒小鎮(zhèn)常有的規(guī)模。幾間小屋零星散落在山坳里。十來戶人家。吊腳樓傍水而筑。水邊有許多石料堆砌的柱子，上面全部木料搭成。一邊是陡峭的山，東西一條彎彎曲曲的石道，寬不過三四來尺。這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和外界沒有一條山路聯(lián)系，只有這悠悠河水，每天載著幾只小篷船往來飄搖。
　　　　
　　鳳灘安謐、寧靜。仿佛群山中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小鎮(zhèn)。沒有客棧，不妨事，對一個遠(yuǎn)游的來客，山里人自有好奇的目光，那眼睛里有陽光。很溫暖，滿臉流露出來友善和大山樣的質(zhì)樸與敦厚。住在漁家的小木樓上，我很坦然。語言不通，這不妨礙船家女為我端來熱熱的清茶，燉一鍋豐肥鮮嫩的鯉魚來。自然有酒，這酒不很辣，飲之不醉，卻又讓我暈乎乎恰到好處。她的眸子很明亮，真是山野的精靈！白天，她的微笑，在白晃晃的山道上，鼓勵著野花開放，晚間呢，她的黑黑的眼睛，是黑夜里的燈。
　　　　
　　鳳灘進(jìn)入夢鄉(xiāng)。窗外有月。山野和酉水，越發(fā)動人。且不說靜懸空中清新的朗月如何清純嫵媚。那一座座月光下的山巒，已讓我遐想不盡。我似乎明白山的美麗不是它白天的雄偉，而是夜來時分，在這樣荒蕪的野外，在月下宛如素女般披上的青黛，這景致充滿無限生機和靈氣，令人消魂。酉水呢，一彎新月從水面勾起如夢的光澤。幾星漁火在河面搖晃，像醉了。朦朧不定，猶如童話。
　　　　
　　夜涼如水?？占诺纳揭?，夢寐里的酉水。皓皓當(dāng)空，一輪好月。山的青黛越來越濃。篤！篤篤！我渾身驚顫了一下，夜闌人靜，有一種聲音，清而脆，由遠(yuǎn)漸近。篤！篤篤！這是打更的聲音，童年時我在故鄉(xiāng)聽見過，現(xiàn)在只是沒有了鑼聲和更夫悠長的喊聲。然而我不能聽。這是天籟，是人間沒有的天籟。我的脆弱的神經(jīng)如何受得了這樣一陣一陣敲擊！這更聲沁人心脾，冷冰冰如一根綿長的絲線，直穿透到脊髓里去，將我沉入一片湖水的清涼，把我的睡意敲散，把這夜，又一聲聲敲沉。
　　　　
　　篤！篤篤！更聲漸漸遠(yuǎn)去，終于不再聽見。我不能明白，這樣單調(diào)清涼的音符，如何在我的腦海中一直響到現(xiàn)在。

　　　　
　?。ǘ┵u花聲　　　　　

　　作者：朱千華

我寓居的這座小城，多名花，有異香。瓊花最奇絕，一花九朵，玉潔冰清，四海無同類；芍藥呢，姿美，數(shù)量多，艷驚天下。鄭板橋《揚州》詩云：十里栽花算種田。足見揚州這地方花之繁多。與花結(jié)緣，種田也浪漫。想一想，你走在陌野上，遍地香花，半天也走不出去；回來時，滿身芬芳，你心情何等舒暢！
　　　　　　
　　手把一只劃船的小漿，載著鮮花去街上。這古老風(fēng)情還有。瘦西湖沿岸，有長堤數(shù)十里，夾道皆古柳。魚藕菱芡少，百姓多以種花為生者。品種皆為白蘭花，茉莉，梔子花等常見的香花。又有檐前屋后果蔬點綴：白菜青綠，扁豆紫紅，用細(xì)竹軟柳編籬，花間菜畦，朗朗然一片村野風(fēng)光。湖北側(cè)有小村，名堡城，遍地種植香花。大清早，摘了鮮嫩的香花，用小竹藍(lán)盛著，沿湖邊叫賣?；ㄒ辉X可買兩對白蘭花，或兩支梔子花，也可買一串茉莉，佩于胸前，簪之秀發(fā)，人走到哪里，花香就伴隨到哪里。
　　　　　　
　　或者去畫舫，買花的人會更多。初夏時，堡城村的女孩都來舫上賣花。畫舫很大。船主用大量香花來裝飾畫舫。但見欄桿上一層層，一串串，晶瑩如玉，皆白蘭，茉莉，梔子花。晨風(fēng)輕拂，吹動一船芬芳，香了一湖清波。賣花的小女孩在你眼中成為一景。你不由自主地買她的香花，你當(dāng)然不知道，你買她花時，你也成了湖上的風(fēng)景呢。
　　　　　　
　　香花賣完了，上街，買新衣裳。五彩繽紛的服飾間，有幾雙水靈的眼睛閃現(xiàn)。小背心，露臍裝，她們偶爾也試一下，望著鏡里的自已，很陌生，臉也羞紅了。
　　　　　　
　　現(xiàn)今的堡城村，為唐代揚州城遺址。部分城墻殘垣，仍環(huán)繞堡城村四周。村里大面積種植香花，這里是賣花女的家園。她們從唐朝來，幸福地享受著唐朝的二分明月，呼吸著唐朝溫潤的空氣，就連身上的衣裳，也是那樣清新：過去多是深色藍(lán)印花布，現(xiàn)在呢，是淡藍(lán)色碎花布料，像晴天那樣的淡藍(lán)色。她們知道，時裝再怎樣流行，都不及這套祖?zhèn)鞯乃{(lán)印花布衣裳，又傳統(tǒng)，又前衛(wèi)，永遠(yuǎn)也不會過時。
　　　　　　
　　她們無憂無慮，沿路快活地走著。她們在花叢中長大，新衣裳都有了花的香味。
　　　　　　
　　你為生計，四處漂泊。你來到這座小城，只身暫宿在湖邊那幢小木樓上。窗外細(xì)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雨霽微晴，湖上已有畫舫輕移。你還在枕上，就有水靈靈的聲音從舫上傳來。你心里猛地顫了一下，是小女孩的賣花聲。你驚躍而起，在窗口用目光尋找那沁人心髓的聲音。終于，你見到在舫上挎籃賣花的小女孩。你忽然有了感動。女孩的賣花聲，漸漸潤濕了你干涸的心田，像陣陣細(xì)雨。你覺得壓在心頭沉重的生活擔(dān)子，所有的煩惱與憂傷，都被你拋出窗外，被女孩的賣花聲消融了。那風(fēng)景真美??！有鳥鳴，有賣花聲聲，有鮮亮衣裳在眼里飄忽，有半窗紅日正艷艷升起。
　　　　
　　　　
　　　　
　?。ㄈv砧聲

　　　　　　
　　作者：朱千華

　　　　　　
　　喜歡夜讀。秋夜讀點古詩詞，能養(yǎng)性。白天紛繁喧嚷，夜間悄無聲息，氣閑神定，魁龍珠一杯，檀香一柱。窗前灌木叢青枝落葉，漏進(jìn)來青練的光，灑滿書案。沒有任何聲響，只有月光流瀉如銀，香煙裊裊。思緒深遠(yuǎn)緲茫。但是這樣的秋夜并不寧靜。我的書室狹陋。好處是，窗外有片野菜畦地。若是春來，雖無十里杏花香，一畦春韭碧綠卻是好看。這如水秋夜，清涼而空曠。越發(fā)地靜謐。卻越是有一些細(xì)碎不安的聲響闖來思緒。月光在四處汩汩流淌，墻外秋蟲在輕吟，窗臺上菊花在舒展。這些輕柔舒緩的聲音多么美妙！像一些絲絲縷縷的觸角，很明細(xì)地伸入我的意識中間。
　　　　　　
　　夜深了。傳來搗砧聲。這聲音令我不安。那些孤寂無助、幽怨凄清的搗砧聲，從遠(yuǎn)古的唐詩宋詞里飄出來。漆黑的深夜像一個冷冷的洞，我在這黑洞里聽到悄然傳來的訴說。一聲接連一聲，一聲聲嘆息，在我心間低回；又感覺在我身后，在書室的每個角落響起，敲打我的每一縷神經(jīng)，讓我驚悚！
　　　　　　
　　搗砧，實際上是搗衣。隨手翻開哪本古典詩詞，都能聽到搗砧的聲音。搗砧聲非常單調(diào)，是一種孤獨寂寞的聲音。兩晉以后常有人以《搗衣》作詩題，也用作詞牌，如《搗練子》，《夜搗衣》，《杵聲齊》等。這和古代制衣的紡織品有關(guān)。古代做衣服最普遍的原料是大麻，用大麻織成的布，質(zhì)地粗硬，只好用木杵在石砧上反復(fù)捶搗，使之柔軟，方可制衣和穿著。
　　　　　　
　　杵為圓棰棒，砧為石墊板。婦女們白天都在田間勞作，搗衣的聲音，一般都出現(xiàn)在夜間，出現(xiàn)在那些低矮的茅屋，昏黃的燈下。搗衣的人，是些孤寂的女子，丈夫或情人戍守邊關(guān)，遠(yuǎn)在萬里，魂牽夢繞地惦念，無可排遣的愁緒，有誰知道？漫慢長夜，無盡的煎熬，又有誰能忍受？所有的牽腸掛肚，都化著陣陣搗衣聲，把那一輪冷月，捶得又薄又亮。讓我的心緒，讓我窗前的灌木叢和這月夜變得沁涼。
　　　　　　
　　這聲音雖然單調(diào)，但是因為它出現(xiàn)在夜間，發(fā)出于無數(shù)女子的手，曾觸動過無數(shù)文人的靈魂。于是搗砧的聲音被賦予了特別豐富的內(nèi)容。歷代詩歌中，搗砧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和秋夜，孤獨，思婦，愁緒，無眠，思念等聯(lián)系在一起。
　　　　　　
　　李白在《子夜吳歌》中寫道：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岑參詩云：孤燈燃客夢，寒杵搗鄉(xiāng)愁。
　　杜甫《搗衣》云：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暮寒月，況驚長別心。寧辭搗衣倦，一寄塞垣深。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
　　　　　　
　　杜甫的這首搗衣詩，是歷代關(guān)于搗衣詩的代表作。情人戍守邊塞，關(guān)山萬里，多讓人思念。搗衣聲，已化著另一種語言，那是女子深埋心中無言的訴說。閨中女子的一片深情，思念，茫然與無奈，拖曳成游絲千尺，披瀝無遺。
　　　　　　
　　夜正闌。書案上清茶裊裊。無可名狀的悶苦，無邊孤寂的搗衣聲，正在寂寞地響起，把逝去和活著的一切抖落，散落在窗前的灌木叢上。遠(yuǎn)處有燈，寥落，像一些久遠(yuǎn)的訴說。
　　　　　　
　　令人驚奇的是，深居宮中的李煜也寫過一首《搗練子》，據(jù)說還是文人中最早的一首搗衣詞。詞曰：深院靜，小庭空，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fēng)。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
　　　　　　
　　后主不愧為大詞家，別人深夜搗衣的聲音，信手拈來，成為自已秋夜無眠、悲愁苦緒的絕妙寫照，高手到底是高手。
　　　　　　
　　秋夜無眠。有夢，也冰涼。
　　
　　
　　
　　（《那些銷魂蕩魄的聲音》榮獲首屆“朱自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