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9：00，李工真教授家?？蛷d很小，一套春秋椅和一個茶幾占據(jù)了大部分的面積。四壁落白，墻上掛著幾幅字和幾張照片，房間里的光線有點暗，和想象中李工真教授的家有很大區(qū)別。

 

  年過半百的李工真教授高高瘦瘦的，體態(tài)均勻，穿著很普通，布衣布褲。早上才起床，李教授后腦勺的頭發(fā)還有一點亂。他喜歡抽煙，動作嫻熟，整個采訪過程中香煙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手，煙灰缸也倒了好幾次。掩藏不住的武漢口音、洪亮的聲音和略帶激動的表達已經(jīng)是這位“武大名嘴”招牌。

 

    然而“文革”的到來改變了一切。那時，整個李家由別人自由出入，幾乎天天有人來抄家，撬地板，找“電臺”。彼時，李工真才從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上知道了父親的地位­——“武漢大學最大的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隨后，剛滿16周歲的李工真就下鄉(xiāng)了，自己挑起了生活的重擔。隨后，他通過一封朋友的回信得知自己全家已經(jīng)被抓。當李工真回到武大的時候，家人已經(jīng)被關(guān)押在櫻園，外面荷槍實彈，里面的墻壁上則覆滿棉被（防止被關(guān)押人員自殺）。也就在那個時候，“少年之家”成了“專案組”。

 

    “可以說，16歲以前父親的地位沒有給我這個兒子帶來絲毫好處。當我知道父親的地位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打倒了。”李工真教授說。

 

    回城后，李工真在漢口江漢路上的“老南京理發(fā)廳”里作了一名理發(fā)師，父親一有機會到漢口，總要到理發(fā)廳里來看他。“肖楚女是個跑堂卻能寫很美的文章，當年留學生里多少人曾在海外刷過盤子洗過碗。只要能白天理發(fā)，晚上做學問，也照樣能有所作為。”父親經(jīng)常鼓勵他，“你要想將來有所作為，就自己讀書，三十歲以前跟我把床板豎起來！”意思是說，年輕人要想有所作為，少睡點兒覺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

 

    “如果說我這個過去只讀過一年初中、下過農(nóng)村、又有過八年理發(fā)師生涯的人，后來竟然能夠成為歷史學博士、武漢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那的確首先要歸功于父親當年的鼓勵與教誨。”李工真教授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父親對自己的重要影響。

 

 

    一進李教授家就能看到掛在墻壁上的李教授母親的遺像，遺像兩旁是一幅對聯(lián)“淵靜有謀疏通知事，英華為外和順積中”。李教授解釋說，這幅對聯(lián)是他母親生前一位老師送給她的，是期望也是贊美。

 

    也許是父親的聲望太高了，以至于很多人并沒有注意到李教授的母親對他的影響。談及母親，李工真教授說：“做母親的太重要了，一個母親可以沒有文化，沒有知識，但是不能不通達，不能不知禮。父親是在你成人后給你指點人生方向的，而母親則是人生的第一任老師。”

 

    “我在得知自己的家人被關(guān)押之后，立即從鄉(xiāng)下回到了武漢。當時母親被釋放回來，看到轉(zhuǎn)眼之間都會抽煙了的孩子，她淚流滿面。那晚，母親提出要和我們幾個孩子一起睡，當摸出我下鄉(xiāng)時她藏在我身上的20元錢時，她哭著夸我是個好孩子。”這是李教授第一次和我們談起自己的母親，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

 

    “文革”之后，可能是沖擊太大的緣故，李教授的母親離開了原來工作的武大哲學系，轉(zhuǎn)到了圖書館。那個時候李教授還在漢口做理發(fā)師，每周回家一次，從圖書館帶一包書到漢口，看完后送回去換另一包。李教授說，那段時期他中外名著、音樂、傳記、哲學什么書都看過了，由于母親的原因，別人借不到的書他也能看到。

 

    “恢復高考后，我準備考大學。當時我只有初中的文化基礎(chǔ)，高中部分完全是自學的。物理一遇到電學知識就犯愁，化學更是糊涂，那個時候我都有點喪氣了。還是我母親幫我做了一個英明的選擇的。當時她對我說，如果我是你，我就去報考文科，這樣不僅能被錄取，還能上一個好學校。”說到這，李教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現(xiàn)在想想，母親當時真是太英明了！”

 

做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

    做理發(fā)師的日子很苦，“那時候覺得一輩子就這樣，出不去了。不過我堅信，是金子，到哪里都發(fā)光。即使做理發(fā)師，我也要做最好的那一個。”每周，李工真只能回家一次，他便利用空余時間讀書，記住了很多東西，也重新練起了小提琴，并通過父親找到一位武漢音樂學院的老師開始了正式的學習。漸漸的，江漢區(qū)商業(yè)局開始讓李工真以工代干搞文化活動，編劇、演奏、寫作，他嘗試過很多事情，得到了局領(lǐng)導的重視和升遷的機會。但在那個年代，不入黨不能提干，而入黨必須從基層入，于是他去了幼兒園。用李教授的話說就是，自己進了幼兒園就如同賈寶玉進了大觀園，一輩子最舒服的日子就是那個時候，只需負責編編兒童劇，教教小阿姨們彈琴。

 

    之后，四人幫倒臺，高考恢復。想想自己已經(jīng)十年沒有進過校園，也沒有讀過理科，考上大學的幾率幾乎為零，當時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李工真放棄了第一次高考機會。“記得當時幼兒園有一個張書記對我說，黨什么時候入都可以，但是讀書就這么一次機會。這么著，我才下定決心參加下一次高考。”

 

    “那時候父親平反了，人人都認為我一定能考取，壓力很大。我要看看身邊的人能不能考上，要是別人能上我李工真也就能上。我每天看20小時的書，完全自學。但是對于理化我總是有點糊涂，所以最終選擇了學文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管是上山下鄉(xiāng)、“文革”，還是做理發(fā)師、自學，李工真教授始終堅信人生根本沒有什么檻兒是過不去的！”

 

    至于為什么學歷史，李教授的回答出人意料。“那時候有個朋友也要考大學，報了歷史專業(yè)，我也就一起報了這個專業(yè)了。”李教授說，學習歷史沒有什么特別的方法，就是讀書背書，常常是自己把整本書背下來就上考場了。“歷史的考場上沒有什么不會做的，考試的時候完全像是在抄書。”李教授笑著說。

 

    研究德國現(xiàn)代化完全是學校的需求，學校里缺少搞這方面的人才，就要有人去學習。“我和85級的人一起學的德語，外文系德語專業(yè)所有課程的考試我都參加了，只是最后沒有拿那張證書而已。”這段時間李教授日子過得很辛苦，一邊學習，一邊做著學校助教的工作，還要一邊帶著自家的孩子。孩子小，常常吵著要吃冰棒，他就把孩子放在賣冰棒的地方讓她不停的吃。李教授笑言：“我那個時候在學校很出名的，在送孩子上學的路上背單詞，還會讀出聲音來。”不論怎么樣，李教授自己制定的計劃是一定要按時完成的。

 

    就是這樣艱苦的生活，李教授堅持了下來。他說，學習沒什么堅持不堅持的。“我喜歡學習，能學，學的來，學的好。”而現(xiàn)在，對他而言治學中最大的困難就是沒有大塊大塊的時間去搜集資料，去觸及一些學術(shù)問題的本身，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排除一切干擾來好好作學問。

 

    至今，李工真教授沒有入黨，沒有做官。“不論從我父親當初的地位和影響還是我現(xiàn)在的狀況來講，在中國做一個官不是一件難事。也有人給我提供過職位，只要我點頭，也就是個官了?？墒俏腋赣H對我的期望就是做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我想我做到了。”李教授自嘲自己是個傻瓜，他很喜歡的一句話是：“多了一個做官的，就少了一個做學問的。”

 

    李工真教授被譽為“武大名嘴”，無論是他的講座還是選修課總是全場爆滿。談及此，李教授淡然一笑：“學生喜歡我大概是因為我講真話吧？我就是怎么想的怎么講，盡量在有限的時間里講最有用的東西。”他坦言自己并不喜歡上必修課，“必須在一定時間內(nèi)完成一定課程”之類的規(guī)定很束縛教師的思想。

 

    雖然不喜歡上必修課，但李教授在每節(jié)課堂上都充滿激情。甚至，他曾經(jīng)在課堂上為同學們唱過歌。音樂是李工真教授得自母親的真?zhèn)?，說起音樂，李教授滔滔不絕：“聽音樂是件愉快的事情，是一種對靈魂的慰籍，那種快樂是完全屬于自己的，很享受。我尤其喜歡外國的古典音樂，文革時收集了很多唱片，在漢口做理發(fā)師的時候也聽了很多世界名曲。我喜歡拉小提琴，通過它來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心情。拉琴的時候，世界仿佛是我自己一個人的，很詩意。”

 

    就是這樣一位真性情的教授，他耐得住專心于學術(shù)的寂寞，他也擁有洞察世事的明智。威廉?馮?洪堡曾說：“大學是一種最高手段，通過它，普魯士才能為自己贏得在德意志世界以及全世界的尊重，從而取得真正的啟蒙和精神教育上的世界領(lǐng)先地位。”對中國的大學教育，李工真教授有自己的見解。他認為，威廉所說的大學是具有科學、自由、理性精神的大學。沒有科學自由理性作為指引，大學教育是不可能達到那樣的目的的。“中國的大學是最多的，中國的大學生是世界上最多的，可是卻沒世界上最多的頂級學者。為什么？這值得我們思考?，F(xiàn)在中國大學更多的是按經(jīng)濟政治規(guī)律來解決自身問題，而忽略了大學教育本身的規(guī)律。”

 

    在李教授眼中，現(xiàn)在的大學生也完全不同于以前。“那時候大學生之間討論的是學術(shù)問題，而且都很有理想，男的一半立志要做愛因斯坦，女的要做居里夫人?？梢哉f劉道玉校長時期學生的狀態(tài)是最好的，那個時候?qū)W生之間關(guān)系友好，心態(tài)向上。”反觀現(xiàn)在，大學生都比較現(xiàn)實，沒有什么大理想，很多人用大量的時間去發(fā)愁，比較容易空虛，喜歡玩電腦卻沒有時間學習。李教授直言：“現(xiàn)在的大學生大多不能自律，以自我為中心，偏執(zhí)，病態(tài)。這種狀態(tài)我很擔心。”

 

    他寄語所有的大學生：“讀書受教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希望每一個大學生珍惜現(xiàn)在的美好時光。在大學期間要勇于接受暴風雨，鍛煉自己。任何困境里，保持一個平衡的心態(tài)，努力把自己的事情做到最好，同時還要充實自己。是金子，哪里都能發(fā)光，是人才，到哪里都能登臺。”

 

 

責編：自強新聞中心  孫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