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八歲打工仔的自殺事件

    王剛講故事》播出了《死亡成人禮》這期節(jié)目。節(jié)目收視并不理想，但卻得到欄目組的偏愛，因為短短30分鐘，它觸及到了太多深藏社會和個體靈魂深處的敏感問題。一個十八歲來京打工仔騎電動車撞傷了一個老太，被索賠3萬元醫(yī)藥費，最終男孩選擇了自殺。本是一起簡單的交通事故，卻發(fā)生在同是弱勢群體的兩個家庭間，發(fā)生在剛剛步入社會的農(nóng)村打工仔身上，事情也就倏忽間變得復(fù)雜難辨，難的讓這個剛滿十八歲的男孩面臨生死的抉擇。當(dāng)初踏上北上的火車，他的心里一定充滿了幻想和期待，所以十八歲生日那天他戴上了墨鏡擺酷，他要充分享受這外面世界的精彩。可他偏偏就忘了，外面的世界同樣還有很多無奈。到底是什么要了他的命？《死亡成人禮》編導(dǎo)小石頭的手記記載了事件中人物的心理歷程。您從中是否可以看出什么呢？歡迎您來評論。

                          《死亡成人禮》

                              編導(dǎo)：小石頭

    十月，北京已經(jīng)進(jìn)入深秋，但在這座繁華擁擠的城市里，街燈已經(jīng)取代了所有的自然景觀，這里的深秋，并不蕭瑟，只是有點臟，有點亂，還有點擁擠。 

    這次故事的主角廖珍平已經(jīng)在一年多以前自殺離世，在出發(fā)前，我在網(wǎng)上找到了他的照片，這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小伙子，前幾年從老家四川出來到北京打工。雖然18歲已經(jīng)算是成年人了，但是，他的臉上明顯還帶著些許的稚氣，他看起來和所有的進(jìn)城打工的孩子一樣，笑容羞澀，眼里卻流露出對未來的企盼。在一年多以前，就是這個孩子，騎電動自行車撞傷了一位北京老太太，對方家人向他索要3萬塊錢的醫(yī)藥費，因為求借無門，無力給清，他選擇自殺，以命抵債。其實，作為記者，雖然我還不算是成熟的記者，不應(yīng)帶有感情和偏見去采訪，我努力的想讓自己平靜。但是，做不到。說實話，除了帶著對他的同情，縈繞在我心里最深刻的感覺就是那么的一絲恨意，我實在是想不通，在能解決問題的幾十乃至上百種方法中，他怎么就選擇了最讓人不能接受的一種，也算是唯一一種不能解決問題的方式。難道，他不知道，父母養(yǎng)活他有多么的不容易，他怎么就這么不負(fù)責(zé)的選擇了一走了之呢。

    到了北京，沒有見到小廖的爸媽，聽律師說，他爸媽是怕對方報復(fù)，回老家了。首先見到的是小廖的姑姑和姑父，他們住在北京的城郊，這里的環(huán)境，讓我有些恍惚，這里，還是北京嗎？這應(yīng)該是與北京無關(guān)的地方。一片片低矮的平方，坎坷不平的土路，十月的北京風(fēng)很大，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被土包圍著，灰黃一片。小廖的姑父老郭是北京本地人，在這里開了一個小賣店，支撐著家里的生活，小廖的姑姑在嫁給這個北京人之后，儼然成了那個遠(yuǎn)在四川老家里最值得依靠和信任的人，畢竟，她算是嫁了個好人家吧。于是，家里的人都投奔她，到北京來打工。

    對我們的到來，兩口子顯得有些受寵若驚，屋里屋外的忙乎，最后端出來的，是幾杯漂著幾片茶葉的熱茶，看著他們招呼我們的樣子，說真的，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我知道，只要說起那件事，就必然會扯疼他們的心。但是，采訪必須進(jìn)行，雖然在閑聊中我們都刻意回避著一年前的那起悲劇，但是，在他們的眼里，我還是看到一種深深的悲苦，不知道是被這件事鬧的還是被生活鬧的。

                                   小廖十八歲生日留影

    小廖第一次到北京的時候，就曾經(jīng)寄住在姑姑家，那個時候的他還小，對北京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這里有家鄉(xiāng)沒有的高樓，有家鄉(xiāng)沒有的大廈，有家鄉(xiāng)沒有的汽車尾氣。這次北京之行給小廖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這北京就是夢想中的地方??！在初中畢業(yè)之后，小廖收拾行裝，到北京尋夢。

    到了北京之后，小廖做過服務(wù)員，打過短工，因為人老實還能吃苦，被他打工飯店的大廚看中，收他當(dāng)徒弟，生活，朝著想象的方向前進(jìn)著。在北京的生活雖然清苦，但是，因為生活在首都，小廖啊覺得心里那是無比的舒坦。在小廖的姑父和姑姑看來，18歲的小廖還是個孩子。姑父還記得小廖剛到北京的時候曾經(jīng)和他睡在一張床上，晚上突然下雨打雷，小廖一下子鉆到了姑父的懷里，喃喃的念叨著，我怕，我怕。說到這的時候，老郭的眼淚滴答的掉落在地上，我之所以能看的這么清楚，是因為從采訪開始，我就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我完不成一個記者該完成的事兒。接著，老郭自語般的說道：不知道那邊那么黑，他怕不怕。

    姑姑從坐下起，就說不出什么完整的話了，她一直在自責(zé)，要是當(dāng)初她不把孩子帶到北京，要是當(dāng)初她沒提議讓孩子來打工，要是……雖說生命不能回頭，但是這個時候，我特別希望這些假設(shè)都成立，這樣，至少這個孩子還無憂的活著。因為陷入深深的自責(zé)，姑姑一直不敢回家，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家里的人。今年過年，她依舊不能回家。

                                    痛苦的小廖父母

    小廖的表弟也和我們聊了聊，我問他，你知道你哥哥的夢想是什么嗎？孩子反問我，姐姐，什么算是夢想，在我有限的詞匯和表達(dá)中，我想，我解釋不清楚這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念叨到矯情的詞兒，我只能說，就是他想做的事唄。他想了一會，說，其實啊，他哥想當(dāng)一名廚師，他特別希望等以后他學(xué)出來了，他們哥三個都在北京找到媳婦，都帶回去，一起辦婚禮，全家在一起吃飯，他在邊上炒菜。這應(yīng)該算是一個卑微但是卻聽起來溫暖的小夢想，但是，卻永遠(yuǎn)沒有實現(xiàn)的一天。

                                  小廖的遺書

    在采訪的最后，小廖的姑姑和姑父拿出了一個包，這里面裝的是小廖的遺物，其中，一堆斑駁的信紙是他留下的八封遺書。爸媽，要注意身體，……兒子也放心走了，家里有哥，我也放心，沒有我也一樣。

    哥：對不起，我走了，你好好照顧爸媽，家里就你一個了，爺也不好。你好好照顧家里一切，記得多給家里打電話，也要問爺、奶、外公，好不。我走了，也不要讓他們傷心，還有那么多孫子，一定會好好的。

    二娘（姑姑），對不起，你所給的，兒無以報答。珍平也知道，你們給我的一切，我以前太天真了。

    還有郭浩（姑姑的孩子），你好好上學(xué)，不要每天都在上網(wǎng)，你看看你的成績，哥也不想說的太重了，好好學(xué)習(xí)是對的。

    遺書中，廖珍平戀戀不舍地和每一位親人告別，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絮絮叨叨地囑咐著。這其中，竟然還包括一份剛剛萌動的愛情。

     哥，我求你一件事行不。告訴她我沒有錯，給她說聲對不起，我太自私了。哥，謝謝了。一定要去哦！我到此，在生命最后我求你的事，好不好，她是我愛的一個人………

    從廖珍平的遺書中，我們讀到的是一種留戀——留戀親人，也留戀生命，那，既然這樣的不舍，又為何一定要選擇死亡呢？他們不愿意相信，那個昨天還和他們開著玩笑的孩子今天就沒有了，他們想找原因，于是，被撞的老太太一家成了他們的認(rèn)為的兇手，他們覺得，就是因為對方在北京有勢力，對這三萬塊錢的債咄咄相逼，小廖才會被逼死的！所以，他們將王家告上法庭，想為小廖討還一個公道，而他們要求對方賠償?shù)臄?shù)字是76萬。

    帶著一種復(fù)雜的情緒，確切的說應(yīng)該是帶著一份疑惑，我找到了被撞的王老太家，他們果真像廖家說的那樣，既有勢力又兇殘嗎？當(dāng)出租車司機(jī)都以為我們即將走出北京的時候，終于到了這一片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灰黃依舊是第一樣的感覺，馬路兩邊都是裸露的黃土，在路上行駛最多的就是電動自行車和三輪車，在一片磚色的平房邊上搭著幾個看不出顏色的棚子，很多人就著路邊的黃土坐在下面吃飯，這里應(yīng)該是很多人解決肚子問題的唯一選擇，不為別的，便宜。

                                 王家人、廖家人各執(zhí)一詞

    老王家就住在路邊，一樣，低矮的平房。屋里養(yǎng)著一只大狗，已經(jīng)看不出年代的單缸洗衣機(jī)放在門口。對于我們的到來，王老太的媳婦一副無奈的表情，她不知道，本來自己是受害者，現(xiàn)在怎么就變成了被告。她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當(dāng)說到可能的賠償，她激動了起來，她說實在不行就把老太太送給他們！提到小廖的死，她認(rèn)為和他們毫無關(guān)系，是他媽媽逼死他的。她說當(dāng)時小廖回家要錢的時候，他媽媽不僅不給他錢，還打了他，所以，他才在絕望中選擇死亡。第三天，法院一審宣判，廖家敗訴。

                                     敗訴的廖家人哭成一團(tuán)

    這像一出現(xiàn)實的羅生門，對一件事情的描述，我們仿佛見到了兩種顏色，但是，小廖確實是死了，確實是服毒自殺了。他到底為什么選擇自殺呢？這個問題一直環(huán)繞在我的心頭，我實在是想不通，就三萬塊錢，哪怕是借，哪怕是不吃不喝的攢著，總有一天能還清啊。死，究竟能解決什么問題呢？

    半個月后，再次赴京，見小廖的爸媽。他們在北京住的地方不足5平米，在放下一張用石頭墊著的木板全當(dāng)床的物件，還有一張擺著小廖的遺像掉漆的桌子之外，我和攝像找不到放機(jī)器的地方，木訥，悲苦，和小廖的姑姑姑父一樣的表情?？奘钱?dāng)天的主題，小廖的爸媽到現(xiàn)在都不相信孩子是自殺，雖說法醫(yī)鑒定報告已經(jīng)告訴他們小廖是喝敵敵畏自盡的，但是他們還是不相信，我想，他們只是感情上不相信吧。他們反復(fù)的問我，小廖能不能是被人殺害的，他們用企盼的眼神望著我，但是，我無法回答。提到一年前的那天，小廖的媽媽一直低聲的說著事發(fā)的經(jīng)過，這些話，仿佛是沒有經(jīng)過她的大腦直接就從嘴里說了出來，也或許，那些場景已經(jīng)印在心里。

                              廖母至今不肯相信兒子是自殺

    這里還有一封小廖的遺書，這，或許就是他自殺的原因吧。

    哥，真的要好好照顧爸媽，我太無能了。……爸媽對不起，兒子無能，有給你們?nèi)鞘铝耍?#8230;…我太無能了，哥，你現(xiàn)在明白我的心情嗎？……我所欠的錢，我無能給清，我到此了解我的生命。欠的錢，我只能用命來給清。……

    剛滿十八歲的廖珍平，在2009年9月13號這天，當(dāng)他第一次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第一次獨立面對人生中的困難時，竟然感覺自己是如此的無能和無奈。三天的時間，很多想法應(yīng)該在他腦子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三萬塊錢，得讓媽媽多打掃幾百處房子，得讓爸爸多砌幾千面墻！如果自己獨立承擔(dān)這筆債務(wù)，是不是也算為這個貧窮的家，盡到最后一點心意了呢？

      在遺書的最后，他和爸媽做了最后的道別： 爸媽，我有好多話想和你們說，可說不出口。我昨天本來想給你打電話，可忘了你們的手機(jī)號。我走了……,爸，媽，不要傷心了，拜拜。

    我相信，在結(jié)束生命的那一刻，廖珍平對王家并沒有恨，對自家也沒有怨。只有對自己無能的深深的懊惱。3萬塊，對于王家和廖家來說，都是一道跨不過去的坎兒，對廖珍平來說，那更是一筆只能拿命去償?shù)膫?/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