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的魔谷

讓他們把那搖籃

那真實(shí)地盛載著人們

動蕩顛簸的海面忘記

也因這空泛的童話

我們稱祂海上之神，海上之父

我們忘了高昂的漁歌

在風(fēng)浪中只知祈求祂

而不祈求自己

祂因無數(shù)祈求崇拜而恣情活著

我們無聲沉沒，死去

古老的太陽依舊東升

孩子折迭要遠(yuǎn)航的紙紙小船

于鑲金海岸

像一團(tuán)熱溶的棒糖

太陽緊黏每一雙問話的嘴唇

而在遠(yuǎn)航的船上

我卻只嗜飲甜味的鯨血

八

小船航行在熊熊浪中

在閃爍的風(fēng)里

任金色的帆篷晃動

顫巍巍墜下鏗鏘的音色

帆上補(bǔ)靪綴成的炯炯鯨目

瞪著顫響的水平線

向海摔下一個鱟魚

一朵金蕊的浪花

就為鯨魚和我盛放

我們都不能容忍在光明之前

還有一個藏躲的鱟魚

因自己的黑暗而跳躍喧嘩

且束手等待最炎熾的冬季降臨

這日升的海上

這無止的航程中

只有漁人能飽覽大海的神采

太陽徐徐自帆旁升起

熊熊海上

船頭割出了火的聲音

我隨手掬火呷下

多渴望那一捧火

是太陽的淚珠

為了這永遠(yuǎn)窺伺的太陽

為了海父這沒有表情的眼睛

鯨魚

就必須在我的魚叉下死去

九

為了鯨魚，我釣魚充饑

望著深邃的海中

肥大的魚羣紛紛躍起

千萬尾巴賣弄千萬小巧的彩虹

陰溝里劃著果皮鐵罐的蟑螂

會把牠們錯認(rèn)，會感喟地說

啊！鯨魚！只惹起

八爪魚八臂上八百張嘴巴的嘲笑

船首靜靜抬頭的大海龜

和悅地品嘗海藻的苦味

背上深刻的海圖

向前的帆篷會細(xì)讀

漸漸暖和的風(fēng)中

我感到鯨魚宏大的呼氣

而太陽，怔怔地望著

千里外的虹彩

自晶瑩的海上

悠揚(yáng)，悠揚(yáng)地升起

十

太陽已升到中天

在水族羣無盡郁藍(lán)的草原上

小船是一翅逐水草而居的蒼鷹

滑過草原的青空，我想到

一紙孤鳶拖著雪白的長尾

天空變得藍(lán)晶晶的

風(fēng)，脆弱得像年輕水手的掌心

鱟魚圍嚙的一具尸體

嘎然，自舷旁掠過

如夜霧

飄向白色長堤

我怔怔地望著他隨水漂流

也許，他出海太遠(yuǎn)了，迷途了……

當(dāng)帆頂飄起數(shù)卷盤旋的云

都是日光下自燃的千氅白鷗

千氅裊娜的云屑，飄落四周

溫柔如

昨日的海湄

穿著花裙，拾著蛤蜊的少女

她們坐在長堤上唱歌

向綻了又凋謝的浪花

拋擲足旁黏不穩(wěn)的青苔

靜靜等待紅日前顯現(xiàn)的帆影

和壯美的漁夫

太陽靜靜地落下

長堤上

青苔掉后只黏著冷霧

霧中追逐的漁人和少女

歲歲年年

雙雙繞進(jìn)長腳永遠(yuǎn)涉水的家居

當(dāng)圓月驚響了松枝

長堤盡處

卻還佇立著一位少女

那是新缺的月亮

茫茫照著波濤

她驚怯地在霧中飄搖

飄搖地拈著一個鱟魚

等著逗遲歸的漁人發(fā)笑……

十一

在這無底也無垠的郁藍(lán)上

艷麗的?？S白浪無聲漂走

暗黑的鳥兒自海面悄悄浮升

我感到既親切而又驚異

一如苔綠的長桅

因換上薄薄的海鹽而錯愕良久

牠紅色的足爪

跌蕩于護(hù)桅索上

牠疲累地張口

口銜的木片

就輕輕墜到海中

日光下，閃起橘色光采

像一堆小小的篝火

燃燒于冰冷的海上

也許牠就是那遇溺者的幽魂

要永遠(yuǎn)填堙這洶洶碧海

倘若牠純黑的羽毛隱沒于黑夜

只篝火似的眼睛燃燒于寒冷空際

牠定會化成夜航者的千種希望

卻沒有在人們眼里留下一絲形體

有一天，我也將如此鳥

但如今，在這鱟魚藏匿的海船

彼此只渴望一個知己

我叫牠精衛(wèi)

且一同望著午后的太陽

鯨魚就在太陽背后等我

無可幸免

無可逃避

當(dāng)舷窗因風(fēng)開啟

我們的臉龐

在流星雨落下的瞬間顯現(xiàn)

轟然的雨聲驟響

舷窗會再度緊閉

我們會如舊在寂寞的純黑中航行

沒有人知道

也沒有人明白

這再不起浪花的船

將載我們向那方航去

只是今天，舷窗開著

我就堅(jiān)信隆然翻飛的海焰里

鯨魚終會駕著落日的金船

與我相遇

十二

……

……

當(dāng)我回首

只一頭尾朝太陽的海鷗

漂流于舵旁翻滾的逆浪

沒一只鳥

能逆浪飛起

沒一只鳥

能朝日出的方向回歸

當(dāng)落日將大海壓得傾斜

孩子在這里滑下

瞬間即成老人

第二章　精衛(wèi)

一

澄藍(lán)天際，霞衣的纖夫

牽也牽不動我的金船

水平線上

紅日凝定

束束霞光向天空高升

在紅日最后的光芒里

在布滿金鱗

砉然開裂的海面

我一生的渴望，隆隆濺起

牠呼吸了

吸進(jìn)了束束霞光

呼出了道道引領(lǐng)我的彩虹

鯨魚?。榱诉@至死不渝的愛情

我們都等待得太久了

久得每當(dāng)落日垂海的長長血臂

帶著侮慢向船首握別

我已漸漸分不清別者是誰了

可是此刻精衛(wèi)和我都知道

金色的浪花

會無誤地追隨白色的波濤

捕鯨船會航向滑亮的

綻滿虹彩的島嶼

二

抖一抖帆索

黃昏就垂下

暗藍(lán)的海洋

漲進(jìn)了天空

在藍(lán)藍(lán)的網(wǎng)里

在藍(lán)藍(lán)的風(fēng)中

悄悄的

僅月的浮標(biāo)晃動

但這里，沒有系船的地方

也沒有要系船的人

只精衛(wèi)在捕鯨季的風(fēng)中

浮標(biāo)一樣地將桅燈閃動

船的系索啊

是那猶在千噚海下的彩虹

為了海父從沒淚光的眼神

為了祂永不受搖撼的心

從海洋到海洋

我苦尋著鯨蹤

在爬滿海鹽的桅下

思索牠的音容

而雪白的海鹽緩緩爬落

我花白的發(fā)

遠(yuǎn)航

只有令我更不能忘懷

月光下羅列的

腌魚和漁夫

不愿醒的一次短寐

我夢見腌魚

都變作活蹦蹦的金鰤

游過逆浪

游過載日的白色長堤

朝鋪金的海原遠(yuǎn)去

而最炎熾的冬季在夢中降臨

久擱的破船盛綻著花草

新張的帆篷鼓滿了香風(fēng)

老漁夫在岸邊

拾起遇溺孫子腰纏的浮泡

因拾到另一個真實(shí)的

更美好渾圓的世界而微笑落淚

浪沒有洶涌

艙面上

僅存的鱟魚也紋風(fēng)不動

牠木然仰視著我，一如

帆的倒影在銀波里仰視著帆

鯨魚仰視著補(bǔ)靪的鯨眼

我讓美夢補(bǔ)綴我的破帆篷

但絕不讓它去枯萎魚叉的鐵莖

牠是一座令我驕傲的魚

那束束誘人的噴水

是我無止地獻(xiàn)給牠的銀花

我掌心因追求而生的厚繭

是牠授與的指環(huán)

我為了追求而生

今夜且不眠等待

為了驕恣的海父

也為了長堤上擲青苔的少女

和疲乏欲飲鯨血的漁夫

三

在爬滿雪鹽的桅下

我深深地抽煙

彷佛漁村的遺老

殘繞將散的青煙里

敲著微陷的木片剝落的船欄

這船欄

早攔不住飛濺的浪花

一只白鳥，能將幾多片藍(lán)天剪下

年輕時候，水手們

就這樣敲著船欄歌舞

偶然，鱟魚會刺痛他們

讓他們借故喧嘩

而今我只是深深地抽煙

少管雪白的海鹽

爬落雪白的發(fā)

對著腿上臂上的傷疤

說著每天都說的風(fēng)話

且拈著每晚的落霞

貼在隱痛的胸口

鑲著紫邊的海風(fēng)

在臂彎停留

我回憶，我無語垂首

在那星星垂得低低的夜晚

我曾邂逅一艘旗幟美麗的船

當(dāng)桅燈與桅燈相迭于茫茫海上

我們閃爍

卻匆匆航過

惋惜地，我們回首

桅燈已成了高懸的星星

兩尾藍(lán)亮的飛魚在舷旁躍過

我們都不知道

這些不同方向的飛魚

因何于夜空中相遇

又帶著弦音消失

或無聲隱去

四

上弦月已高高涌起

銀輝滴向

傍船游弋的劍魚

像來自舳后傾瀉的天河

要映照出龍宮煒煌的燭火

這鯊魚最饑饉的季節(jié)

弱小的魚羣中

牠回轉(zhuǎn)穿梭

望著驟變孤獨(dú)的小魚高高躍起

又在缺掉一半的月光中摔下

牠胸鰭顫動，繞著小魚

狠狠激打浪花

朋友啊，我多渴望

彼此能永遠(yuǎn)相處

彼此面對的是同一座鯨魚

如果你愿意

如果鯨魚愿意

如果曾經(jīng)暖過的風(fēng)

水晶似的崩開又再凝住

暗蒙中

我凝望滄海

我又看到那杳遠(yuǎn)的長橋

貼著水面

連系著漁村和漁村

貼著暮色

也貼著跣足的孩子

孩子凝望著橋下閃亮的小魚

而無燈長橋

將因貼滿夜色而沉落

只有小魚

像水中的燈籠領(lǐng)著孩子

他們同行，縱使他們都害怕

長橋會像吹氣的紙卷兒

一聲輕響，就卷沒了星星

害怕身旁那臥海的夜虹

會永遠(yuǎn)沉埋

明早太陽東升

再也不冒出海面

他們前行，他們害怕

當(dāng)孩子在橋末回首

走過的

已在夜風(fēng)中失去

茫茫海上

只有鯨齒吞噬著月光

沉黑的天空已深埋了牠的彩虹

彩虹，明天會冒現(xiàn)

劍魚，卻離我漸遠(yuǎn)

朋友啊，如果我尚余的日子

就是永遠(yuǎn)

我將永遠(yuǎn)對你懷念

在橋的末端

在彩虹的邊緣

五

我久握著水煙

任它燃盡，忘了抽

也忘記垂下抬起的右手

我是一個漁夫

我選擇和獨(dú)造了自己的桅檣

在海父的盛怒下

在浮泛的水煙里，我掙扎

任桅檣在覆沒前

給大海冷嘲

給壯麗的太陽曝曬

但這時除了覆舟似的上弦月

我的船再沒有別的倒影

沒有飛魚

沒有劍魚

船靜，星月也靜

也許月的下弦

會在冷冷的海底

照耀我的巨鯨

牠太巨大了

巨大得可沖崩任何暗礁

翻一翻尾鰭

就卷落烏云無數(shù)

但牠在無邊的黑夜和大海中隱沒

像一點(diǎn)雪鹽隱沒于矗立的桅檣

沒一顆垂海的星星能把牠找到

彷佛有了鯨魚

反顯出海洋的寂寞

當(dāng)帆篷險將垂海的星星搧下

沒有人知道

也沒有人明白

是鯨魚寂寞了海洋

還是海洋令鯨魚寂寞

只是鯨脊的光影引導(dǎo)我

像螢火引領(lǐng)囊螢為燈的人

撥開層層草浪，追獵中

漸漸發(fā)現(xiàn)海原的真相

六

空氣更加沉默

為了這海上最具溫情的水族

為了這孤獨(dú)的鯨行將死去

我緊握昏睡時曾經(jīng)作枕的左手

向著我的魚叉

我的精衛(wèi)

默默禱告

我的鯨魚

你知否豎于船首

戳穿月亮的魚叉

就是漁夫的一切

當(dāng)精衛(wèi)帶著我的眼睛

飛臨黑夜的海上

去追尋你潛航的方向

如果你愿意

就在滿海銀葉上

撥起藍(lán)亮的露珠

一如頑皮的小孩

在月光下

吹弄幻彩的肥皂

把肥皂吹成圓圓的地球

而海洋，就是那圓球兒

透明易碎的表面

我想到自己在偌大的肥皂上航行

我想哭，卻還是仰天傲笑

傲笑著，更高爬上桅檣

也只有上爬的瞬間

海浪高舉羣星于足下

大風(fēng)因觸我而改向

我閉上眼睛

聆聽龍宮與月殿

天天海海溢出的悲鳴

我的眼睛再不開啟

昊天透光的拱門將從此永閉

對于海中的族類

我怎能告訴牠們

作為一個漁人的充盈和實(shí)在

作為一個漁人是怎樣的渴望

看清那肥皂

脫離那肥皂

渴望星月永遠(yuǎn)懸在海原四周

像提著橘燈的漁夫向我圍來

笑說海水的和暖

而當(dāng)我無奈地下降

在浮泛的水煙里

在浮泛的肥皂上徘徊

我向吹弄肥皂的鯨魚

那無意又無語地

泄漏了海父癲狂行徑的魚類

無仇而予以報復(fù)

無愛而予以追求

讓海洋的主宰

知道我——

一個強(qiáng)硬而嗜殺的漁夫

對鯨魚有至死不渝的愛情

也對祂有至死不渝的恨意

七

對于海父這惡毒的頑童

我的恨意如鼓脹的帆篷緊縛桅上

我佇立環(huán)顧，孤獨(dú)、無人

甚至不見自己的影子

被追求和追獵的鯨

因愛意和恨意而日益龐大的水族

我該把牠向陸地拽回

還是拽到更僻遠(yuǎn)

更無人能解的冰海

浮沉在純黑與純白的晝夜中央

我已出海太久，太遠(yuǎn)

卻仍對杳遠(yuǎn)的陸地懷念

要是鯨魚對陸棲時荒古的林沼

也還有記憶一絲

就該向我的精衛(wèi)

我的魚叉默禱

讓魚叉帶牠回到陸地

讓精衛(wèi)替牠追尋輝煌的過去

那些商販和海盜船

會嘲笑和強(qiáng)占著渡頭

以白內(nèi)障的眼神

炫耀桅燈的華麗

然而，彎月似的沙灘

會向鯨魚和我張開銀色的臂膀

在彎月中

我們將永遠(yuǎn)廝守

我將憐惜，鯨魚將愿意

讓額上黏附的彩貝

去光采小女孩的眼睛

讓背上的牡蠣

溫飽拾蚌的小孩

教他們向大海高揚(yáng)眉宇

也讓血液

朝日出的方向

流過疲乏欲飲的唇緣

流過洗劫后的家門

流過古老的大地和苦難的漁村

八

也許鱟魚會繁閃于彎月的邊緣

且像一幅幅亮綠的被裯將我們蓋住

牠們是黑夜和大海的佞臣

卻反映出太陽臨朝時的盛麗

當(dāng)漁夫們于每次暴風(fēng)雨后

垂首，向傾毀的木船

向曝日的千萬鱟魚尸體

他們會相覷著

低語

這些就是我們痛恨的

大海的同謀

這季節(jié)，海水冷得叫人發(fā)抖

如果我們可以詛咒

讓大海死吧

讓祂帶著腐臭和抽搐

向海岸緩緩癱瘓

讓太陽永久懸掛于燈塔

任望海人敲響

在紅色的警報里

我們走到海湄

自石灰?guī)r似的浪沫中

將一尾結(jié)晶的魚撿起

如果我們可以詛咒

讓大海死吧

要是望海人還興趣盎然地

眺望凝固了的海洋

要是海洋死后，船還是船

我們還是一個漁夫

讓大海死吧

讓祂冰冷發(fā)藍(lán)的血液

不能再濺上屹立如樹的桅檣

我多厭惡那些海鹽

那些叫人寒戰(zhàn)的血跡

那些終要一株巨樹坍倒的

白色菟絲子

然而菟絲子依舊攀行桅上

我依舊是忤逆的漁夫

在海父憨呆而絢麗的眈視下

追捕我所能追捕的最大的魚

九

黎明將至

噤息的精衛(wèi)于肩上呆立

聆聽漸近漸響的雷聲

這瞬間，鯨魚噴水

牠更加凝定

望著那暴長的銀穗

拂散月殿璀璨的磚瓦

銀穗金瓦

響亮地，向海中飄灑

而鯨，一甩尾巴

已像戰(zhàn)后的裂帆

被滿海熠熠的碎瓦埋下

只有星星如故在浪聲里低垂

我如舊讓水煙在鳥鳴中升起

儼若臨死的鯨

升起最后一縷銀霧

海面銀霧漸重，鯨魚啊

我們能攔截垂海天河的魚汛

但在這傾斜的海洋上

卻只緩緩撞向

窺伺我們戰(zhàn)斗的夕陽

如果你愿意

以勝利者的高傲在我手中死去

當(dāng)漁夫們在浪前以月梭補(bǔ)網(wǎng)

和悅而感激的目光

會穿透重重銀網(wǎng)看到我們

飛臨海岸

以精衛(wèi)永不飛倦的翅膀

十

此刻，嗜殺的捕鯨者已悄然巍立

太陽灰白，霧幛自水平線升起

在這宛如四季以外的第五季

白色的朝霞結(jié)上我的發(fā)

霧幛前移動的鯨脊，一如靈柩

我們身旁，沒有一朵不萎的浪花

只有羣鯊啃噬已垂進(jìn)白沫的星辰

星辰仰望著我們

以葬禮之儀舉行的婚姻

這是鯨肚白的早晨

我擎起鯨齒制的魚叉

叉上晶瑩的冰珠就鏗然閃下

牠到底是一座柔情的鯨

一個憂郁不安的新婦

要是牠哭泣

牠堅(jiān)牢的結(jié)了晶的眼淚

會漂過腐藻的暗礁

涌上金陽的沙灘熠耀

牠多渴望遠(yuǎn)離海父翻白眼的海域

多渴望我的魚叉帶牠回去

看牠背鰭拽著一片白霞

隆然嘆息像一場雷雨

牠嘆息灰藍(lán)的衣裳

曾助長海洋的動蕩

令年輕的水手在海底神傷

而曾以浪痕

把航海圖

恣情繪于海父藍(lán)臉的我們

卻還高傲地活著

當(dāng)我們在海中追逐

茫茫天上

戰(zhàn)斗卻早已展開

精衛(wèi)如叉的尖喙

陰霾里，猛啄灰白的太陽

為了要海父的眼睛淌一顆淚

牠羽毛飄落，像一艘紙船

與頭戴鷹羣黑紗的鯨魚

同沉海中

為了追隨這黑紗的新娘

我背著太陽

更高地擎起魚叉

太陽從沒對漁人許諾過甚么

但我擎起魚叉

卻像擎起一種不變的許諾：

我是一個漁夫，一個捕鯨人

最大的鯨魚就必須死去

在永遠(yuǎn)的追求與追獵中

在許諾的婚禮與葬禮里

直到太陽與我們相撞

直到我們的灰燼

和太陽金色的碎片

隨水漂走

但如今，天上的太陽和海中的鯨魚

鋒利的魚叉不會把你們冷落

當(dāng)這不折的鐵莖

在鯨魚身上開出潤紅沖日的薔薇

那彩虹將溫柔地垂下，把我輕系

十一

晌陽，燭焰般燒著云煙的素幔

素幔像海神的衣袂，覆蓋一切

多少黃昏，我沖過

龍宮毀城的滿海煙火

在絢爛的漩流里

釣起久沉的月光

在月光里，從不旁鶩

思念我猶在海中的鯨魚

而此刻，素幔輕輕低垂

我們彼此又再度失去

我只有祈求我緊握的魚叉

聽信仰的言語在舷檣間回蕩

鯨魚也彷佛咆哮得更響

要是素幔卷殮了鯨魚

漁村里沒有鯨油的燈

海邊的長夜

黑漆就將破船髹得更深

我望著前方

素幔彷佛船首所織

而非源自混濁的海流

當(dāng)鯊鰭如怯懼的黑帆

在霧海逐一沉沒

我知道只有嗜血的魚叉

能高舉于云海之上，海父之上

素幔將因我的前進(jìn)而卷起

像用以蒙昧或遮羞的面紗

因莽漢的搶白而撕斷

也因我的頑強(qiáng)

愿龐大的水族，永遠(yuǎn)

引領(lǐng)捕鯨者高升

十二

帆輕拂著風(fēng)

白霧滲出鷹羣的黑翅，黑翅下

我又再看到牠轟然冒起

萬道冰河，宛如在牠背上解凍

準(zhǔn)備婚禮的祝福吧，太陽

準(zhǔn)備葬禮的誄詞吧，大海

莊嚴(yán)的時刻已現(xiàn)

繞過太陽的燭影

血鑄的魚叉追尋到血緣

我讓捕鯨索在船首的凹槽飛滑

這強(qiáng)韌的血脈就緊連著我們

當(dāng)羣鯊在后，追啃飛逝的浪痕

我們儼如精衛(wèi)

展開柔長緇羽

沖破空氣之門

眈視的太陽在千重云后

河豚似地鼓腹，砰然脹破

暴雨就穿過我的胸膛射下

云塊墜海，濺起千丈浪花

還有比永遠(yuǎn)都追求的愛情

更像愛情嗎？

鯨魚啊，如今在風(fēng)雨里

我們彼此都分不開了

十三

雷雨和帆篷于天際垂盡

太陽下，垂盡的雨點(diǎn)

在大海焚燒

在我眼里的鯨，帶著如劍長桅

揮舞過無盡廣袤

不可熄滅的光輝

要是飛魚，劍魚，我的弟妹們

都緊握這繃得暖熱的捕鯨索

那該多好

我抬頭望著太陽

卻只有盡濕的衣發(fā)

更冷地貼在頸上身上

對于海洋之父這空闊

而又不能自制的軀體

為了不敗的，海洋也不能

把我包容和淹沒的生存

我只有更高傲地航行于其上

在無止的上升中

在最后的咽氣里，戰(zhàn)斗

我知道我戰(zhàn)死而不是戰(zhàn)敗

戰(zhàn)死的漁夫，會重臨到海上

像云散后，再重臨到天空

而每一個漁夫的每一只精衛(wèi)

將把鬢旁飛揚(yáng)的云彩銜載

太陽被精衛(wèi)銜落

鯨魚挾著銀浪的妝奩躍起

要一睹夢寐的

溫和而嗜殺的漁夫

牠高躍得可嚙下云彩

而牠轟然墜下

銀色的海面就航滿金霞

當(dāng)金霞再被濺回天上

鯨魚，向我沖過來了

十四

我日夕追求和追獵的鯨

原來也在日夕追求和追獵著我

十五

我望著太陽，望著那

因久伺而布滿血絲的眸子

投出最后一根魚矛

船就沉下

所有的云

像血染的大旗在天海升起

冥暗的云蔭下，鱟魚

隨遠(yuǎn)航而漸減而僅存的隨水漂流

從沒有過的透亮與明澈

洗凈精衛(wèi)翅膀的天海

覆過來也滌凈了我的眼睛

我能夠看到你

我的漁夫

我的捕鯨人

天空已變成一面金鏡

而你游泳于其中

天與海再度在滑亮的斷桅旁張開

在圈圈紅色的同心圓中

云嘎然洶涌

鯨魚將捕鯨者高高舉起

我在天上猛刺

握著鯨脊的魚叉

且撕一角太陽落下

太陽的血就灑滿鯨魚

海天依然無語

只金色的藻原怒放血的薔薇

精衛(wèi)將一瓣芬芳的云彩銜起

彷佛一個奇妙的暖季

在負(fù)傷的鯨脊上

在正熾盛的戰(zhàn)斗中降臨

我笑望著斷桅上打陀螺轉(zhuǎn)的天空

巨鳶似的帆篷高高飛過

縛著太陽的帆索，長長地低垂

垂在漁村春日的園中

垂在微笑的嬰兒手里

2-1980初稿《捕鯨人》

18-9-1981全稿修定

　　附注：鱟魚：鱟音后。節(jié)肢動物，屬甲殼類，其實(shí)不算是「魚」，生活在海中，全體深褐色，像蟹又像坦克，有十二只腳，尾巴細(xì)長像劍。月明時，會成羣爬上灘岸。精衛(wèi)：《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發(fā)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鳥，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wèi)，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