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在《紅樓夢》中雖著筆不多,但卻是紅樓眾女子的代表及象征性人物。故在太虛幻境中,身為警幻仙姑之妹, “其鮮艷嫵媚,大似寶釵;裊娜風流,又如黛玉”。怕你看不懂,還特別指出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 嫵,女子相貌美好,豐潤端方,大氣如舞;媚,招人喜愛;鮮艷,光彩照人。這是薛寶釵的特色。 裊,草木纖細柔弱;娜(nuó),輕柔飄逸;風流,風動流隨,引申為典范標格,高雅超逸。這是林黛玉的特色。 兼美,是說秦可卿既有林黛玉的裊娜風流,高雅超逸,又有薛寶釵的鮮艷嫵媚,端方大氣;體型纖細而不病,面色豐潤而不肥;姿態(tài)從容而不失其媚;身體健康而不失其柔,儀態(tài)萬方,光彩照人。 但秦可卿的這些優(yōu)點,書中并無直接的描寫,大都是通過眾人對她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來。即如當大家聽到她的死訊時,“那長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她平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她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她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 而這些正是薛寶釵的行為優(yōu)勢。但薛寶釵再對長輩孝順,恐怕也不會象秦可卿那樣,令公公賈珍悲痛欲絕,不惜盡傾所有,甚至“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個薛寶釵所不能得到的“結(jié)果”,表面上看是在寫賈珍對秦可卿的一片癡情,實際上卻正是秦可卿的癡情在賈珍身上的反映。而“癡情”恰恰正是林黛玉的典型特征。 也就是說,秦可卿的性格內(nèi)涵中,既有薛寶釵對父母長輩的孝順,對平輩的和睦親密,對下輩的慈愛,對外人及仆從人等的憐貧惜賤,也有林黛玉對待情感的專注一心,潔身自好,自珍自愛。 這就是“兼美”。兼的不僅只是薛、林二人的外在美,更有她們的內(nèi)在美。而薛寶釵情感上的“冷”,林黛玉性格上的“傲”等這些讓很多人反感的缺陷,則在秦可卿身上一無反映。這才是真美。 可在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中,曹雪芹卻通過周瑞家的眼睛,指出了這個兼薛林內(nèi)外之美、女性典范象征的秦可卿,外藐長得卻極象薛姨媽家買來的丫頭香菱。而在第十六回中,又通過王熙鳳之口,指出:“……看著香菱模樣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與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呢……” 而香菱是開篇便出現(xiàn)的人物,曹雪芹把她放在金陵十二正釵與又副釵之間的副釵位置上,且只放她一個,已經(jīng)暗示了她的承上啟下的獨特作用。所以,香菱雖在身份上只是個使喚丫頭,地位遠比薛、林低得多,但卻與其父甄士隱一樣,是為紅樓穿針引線、遠比薛林二人重要得多的人物。而秦可卿與香菱一樣,都丟失了自己的“來歷”,只是秦可卿無跡可尋,香菱則有跡可尋。秦可卿來歷所以無跡可尋,是因為她的女性象征身份,是一切女性的總合,因此她不可能來于某一地、某一家;而香菱來歷所以有跡可尋,則因為她的穿針引線身份,因此她必須從某一地、某一家說起。 此時,曹雪芹明確的把這根線頭引向了秦可卿,顯然并非只是說其外貌象秦可卿,而是其內(nèi)在本質(zhì)也象秦可卿。而香菱的典型特征就是性無奈的“呆”,并兼性無知的“傻”,性無忌的“憨”,于此再加上林黛玉情感專一的“癡”,則秦可卿癡、傻、呆、憨,樣樣俱全了! 但從第十三回秦可卿魂托鳳姐中看,秦可卿不僅毫不癡傻呆憨,更遠比他人以及自命不凡的王熙鳳聰明豁達,深謀遠慮。那么,秦可卿究竟癡傻呆憨在什么地方呢? 情。 與香菱的情無所依正相反,秦可卿在面對“性”之前,就已經(jīng)情有所依了。而香菱的情無所依,正是來于她的童朦時期被拐,斷絕了親情感應,此后更無一人真心待她,才使她因無助而無感無應無以生情。 情無所生,義焉所依? 因此,當賈寶玉聽到薛蟠欲娶正妻,為她的未來擔心時,她根本就不懂這是設身處地、真心關愛下的兄弟姐妹朋友之“義”,竟漠然置之,反以為非。 但秦可卿正相反,她雖無親生父母呵護慈愛,畢竟還有收養(yǎng)之“家”可依,故此其情得以賴其而生。只遺憾的是親非真親,基礎不穩(wěn),其情從產(chǎn)生那一天起,就無時不在找一個穩(wěn)固的根基賴以成長。因此,當她于童朦之時接觸寧府,同輩的賈蓉還不諳人事,只知自尊自大,哪里懂得珍惜她,這自然就使她只能受到父一輩的賈珍寵愛呵護,于是便把情之根扎在了賈珍身上。 此時,如果秦可卿身邊有兄弟姐妹,則其扎在賈珍身上的情根,就會向父母與子女之情的正確方向發(fā)展。可偏偏其養(yǎng)父正是因為無子無女才抱養(yǎng)了她,雖其后親生一子,使她有了兄弟,但這個兄弟的到來,反使她這個抱養(yǎng)的“非親女兒”,在“親生之子”面前,與其“非親之家”中原本就不牢固的情根更加不穩(wěn),所以當極奢極欲,視女性如玩偶的賈珍,在她女大十八變的成長過程中,不斷對她實施性誘導,性侵犯,結(jié)果使她在性啟蒙的同時,把扎在賈珍身上的情根,潛移默化的轉(zhuǎn)移到以兄弟姐妹朋友為基礎的兩性夫妻之情上來,其癡、其堅也終于使從未把情當回事的賈珍如飲甘露,再難放下。 賈珍為什么對秦可卿之情重過一切?就因為他幼年喪母,其父又“一心想作神仙”,唯一的愿望就是了斷親緣,斬斷親情。所以,賈珍雖從小有家,情亦有所為生,但與秦可卿一樣情根不固。而圍繞在其身邊的女性,亦無一不是社會地位或錢財所致,焉有真情可言?而秦可卿自遇賈珍,不管對方真心與否,從未有過二心。也正是因為秦可卿對賈珍一片真心真情,從沒因兩人關系提過任何要求,做情人就做情人,做姨太太就做姨太太,只要與賈珍在一起,什么都不計較,賈珍才對她如此珍惜,也才投桃報李,為了不讓秦可卿在進入寧府后身份上有任何委屈,才不惜委屈自己的獨生子賈蓉,讓其代娶秦氏,給她一個正妻的名份! 而秦可卿則以為,只要她對賈珍忠貞不二,不與名義丈夫賈蓉及其它異性發(fā)生性關系,這樣的家庭關系就沒什么不妥之處。這就是秦可卿在兩性關系上的癡傻呆憨—— 兩性倫理關系上的性無知。 傻大姐的純粹性無知,屬智商問題,類于兒童期對性一無所知的一無防范,故純粹性無知遭遇性傷害時,傷害的大都是自己;而秦可卿的倫理性無知,則屬親情關系問題,故倫理性無知遭遇性傷害時,傷害的往往是其它性關系人。 而在秦可卿的倫理性無知傷害的性關系人中,顯在的是其丈夫賈蓉,隱性的則是其婆婆尤氏。 按說,尤氏在才情、相貌、能力、性格、年齡等方面,均與王熙鳳不相上下,以其作為賈氏一族兩府第一夫人的身份,理應排在金陵十二正釵之列,可她不僅榜上無名,而且一族上下都不拿她當回事,就連看門管戶的老婆子,都不把她放在眼里,這是為什么? 就因為她雖名為賈珍正妻,但實際地位,卻是賈珍之妾! 而改變她正妻地位的,就是秦可卿。 按常理,在尤氏存在的情況下,任何與賈珍發(fā)生性關系的女性,只要正式進入寧府,在身份上只能是賈珍之妾。然賈珍卻借賈蓉在寧府的嫡孫地位,讓秦可卿以寧府正妻的身份進入寧府,更與賈珍不變的性關系,改變了賈珍之妾的實際地位,不僅在名義上,而且在事實上成為了賈珍正妻。同時秦可卿更以寧府嫡孫正妻的身份,在事實上成為寧府提前接班的管理者,這無疑就使尤氏在逐漸失去管理權(quán)的同時,以正妻第一夫人的身份,淪落為賈珍之妾。 而尤氏面對這樣的地位落差則無可奈何,所以,她才對性無奈們的無奈處境倍加體諒。這在第四十三回《閑取樂攢金慶壽》中,尤氏受賈母命為王熙鳳湊份子操辦生日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說著,尤氏已梳洗了……先來見鳳姐。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問:‘都齊了?’……說著,把平兒的一份拿了出來,說道:‘平兒,來,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夠了,我替你添上?!幻嬲f著,一面又往賈母處來……也把鴛鴦的二兩銀子還她……因見王夫人進了佛堂,把彩云一份也還了她。見鳳姐不在跟前,一時把周(姨娘)、趙(姨娘)二人的也還了。她兩個還不敢收。尤氏說:‘你們可憐見的,哪里有閑錢?鳳丫頭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方收了?!?br> 曹雪芹所以這樣寫尤氏,就是在暗示尤氏只能進入以香菱為代表的紅樓十二釵副冊,歸入妾一類的副釵中。 更可悲的是,造成尤氏這種尷尬地位的直接責任人秦可卿,面對賈氏一族兩府上下,猶如《皇帝的新衣》中那個全身赤裸的皇帝一樣,始終自我感覺良好。這就是倫理性無知們的“性無恥”——在性倫理關系面前毫無羞恥感! 而人若在兩性的倫理關系面前沒有了羞恥感,自然就會在性關系人面前一無所忌,不僅對性關系人造成的巨大傷害毫無負疚感,反還以“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女兒似的待”,與丈夫“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為榮,根本就沒想過此時名義上的公婆丈夫與自己實際上是個什么關系?這就是秦可卿的癡、傻、呆、憨——她不是不要臉,而是根本就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臉? 女性化社會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在性倫理面前一社會的癡傻呆憨性無恥,從而一社會的找臉,可就是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人的臉! 所以,當那個在一片裝傻裝人中突然打破一片靜默,喊出了皇帝根本就沒穿衣服的孩子,借寧府功勛下人焦大之口罵出那句“臭不要臉”后,秦可卿才終于明白了公公賈珍與自己的所謂堅貞愛情,是典型的“扒灰”;而自己與丈夫賈蓉的名義婚姻,則是貨真價實的“養(yǎng)小叔子”! 于是,秦可卿在性倫理面前,第一次有了羞恥感。 人們在從畸笏叟的注評中,得知第十三回原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并看到后面還點出“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這樣的話后,大都以為一定是秦可卿在天香樓上與公公偷奸事敗,羞愧而自殺。豈不知,那天香樓根本就不是明鋪暗蓋之所,而是一個看戲娛樂之地,況且賈珍與秦可卿奸事,盡人皆知,還用得著躲躲閃閃的跑到那種四面透風,是個眼睛都能看到的地方去嗎? 何謂“天香”? 天香與“國色”相對。國色,是指外表美絕第一;天香,則指內(nèi)在氣質(zhì)清純,一無雜染。樓名不取國色而取天香,說明天香樓是賈珍為秦可卿所蓋,明點賈珍并非貪秦氏美色,而是珍其內(nèi)在清純。 何謂“遺簪”? 秦可卿臥室所設“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已明刺秦氏與賈珍曾在天香樓上仿效唐玄宗與兒媳揚玉環(huán)在“長生殿”上對月盟誓“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所謂堅貞不渝的偉大愛情,此“簪”就是賈珍盟誓給秦氏的定情信物。而當秦可卿走出倫理性無知,決定以生命為代價,洗去亂倫之恥后,自然要把此簪遺下,以示斬斷與賈珍的孽情…… 何謂“更衣”? 秦可卿之所以一定要死在天香樓上,正是林黛玉“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真正體現(xiàn)。衣與色一樣,都是人之表象。不管秦可卿死前換上的是作姑娘時的衣服,還是代表“還潔”的一身素白,“更衣”都在象征著她已走出性倫理上的癡傻呆憨與無奈,還一己清純不染。 相形之下,秦可卿可比今人要臉多了! 那么,秦可卿在性倫理面前有了羞恥感后,為什么一定要選擇死亡呢? 因為她無路可走。 要知道,造成秦可卿倫理性無知的,是她在情感上的錯位——她的情感基礎,不是建立在父母后天之慈上,而是建立在了男女先天之“性”上。而兩性關系雖來于兄弟姐妹朋友關系,但卻于此基礎上升華為夫妻關系,以性生情雖也是情,但這種情卻是錯誤的建立在把兄弟朋友之“義”取消的基礎上。 義之不存,情焉所依? 此時的秦可卿,已由不知恥時的情有所依,轉(zhuǎn)化為知恥后的情無所依。因此,秦可卿首先面對的,就是情的立足基礎轉(zhuǎn)移后,必須理順的兄弟姐妹朋友關系,從而重新確定夫妻關系。但她怎么可能在賈珍與賈蓉不可分割的父子血緣關系中,分割出自己與他們之間的非血緣夫妻關系呢?而夫妻關系確定不了,兄弟姐妹朋友關系的確定,又以什么為基礎呢? 這就是秦可卿面對的性無奈困境。而秦可卿面對的這個困境,也正是她的性關系人必須面對的困境。而這兩個“困”字中的那兩根“孤木”,就是在倫理性無知中所有性關系人必須面對的這個性無奈身份——妾。 也就是說,不管在倫理性無知中的女性關系人身份是什么,她都是實際性關系中男性關系人的妾。這就是代表性無奈的香菱判詞中最后兩句,為什么是“只因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的原因。 情無所依的性無奈們之所以最終必須要“魂返故鄉(xiāng)”,就因為故鄉(xiāng)是生其養(yǎng)其的其親生父母所在地,情無所依們要想情有所依,就必須從父母那里去尋找真情,認識真情。因此,香菱的本名才叫“英蓮”,意指情無所依的性無奈們實“應憐”。 而最令人憐惜的,就是集癡傻呆憨于一身的女性代表秦可卿! 轉(zhuǎn)帖出處:作者:邢衛(wèi)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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