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素到底南瓜頭---許冬林 在飯桌上,伸筷,遇到一盤清炒南瓜頭,仿佛遇到深山水泊處的隱士,內(nèi)心倏然清涼寂靜。 南瓜頭,實則就是南瓜藤上的嫩莖蔓,并雜以嫩葉柄。撕去莖蔓葉柄上帶刺的表皮,再剪成條狀,清水濯洗。細睹籃子里濾過水后的南瓜頭,一根根,玉樹臨風的樣子。用植物油下鍋,佐以青椒絲或紅椒絲,清炒。火要辣猛,翻炒要快。放鹽少許,鹽多菜顯老。放糖少許,糖可以收收野性,增添它的親和。起鍋時拍兩粒蒜子,美味告成。 暑熱的天氣,腸胃臟腑皆成火焰山,唯有一盤南瓜頭的盈盈青綠芭蕉扇似的,可救。筷頭子上挑幾根過來,橫在碗邊,一碗半碗的米飯妥帖入喉。漫長的暑天時光,在食物里被一寸一寸消解。盼夏天,其實是胃在盼夏天,盼夏天水淋淋的瓜果,以及每天一盤翠綠翠綠的南瓜頭。 北方也種有南瓜,荒山丘陵的腳下爬滿南瓜藤,但我總以為那里的南瓜頭不可食,缺少水意。唯有這雨水充沛的江淮地區(qū)生長的南瓜頭好,它們情意脈脈地長在田間地頭、溪畔水邊,等人去掐去采。每年清明谷雨之間,我都會在單位大院里的偏僻處種上幾凼南瓜,不為吃那矮胖的黃南瓜,倒真是舍本逐末地為一把南瓜頭了。六月天,黃梅雨綿綿渺渺地下,菜園里的野草和菜蔬一起瘋長如叛軍,南瓜碩大的葉子層層疊疊鋪滿菜畦和地溝。清晨,去菜園,露水濡濕裙擺和腳踝。裙擺下,南瓜藤縱橫交錯地爬,野性十足,那莖蔓粗得像懷孕的水蛇。俯身去掐南瓜頭,一掐一大把。提回家,一路滴水,有葉子上的露水,也有莖蔓里滲出的汁水。南方的南瓜頭,永遠是二八年華,含著水意的。 有一次,在飯店吃飯,服務(wù)員端上一盤南瓜頭,用肉絲炒的。一見,恨從腳底起。怎么可以這樣褻瀆南瓜頭呢!格調(diào)低下的葷腥,怎么可以擠進南瓜頭的懷抱里!南瓜頭只宜素炒,永遠。它是純粹的!一顆心素到底,不同流,不合污,不與油滑淺薄者為伍。 夏天,在家里,上午的時光總會用來撕上半籃南瓜頭。中午清炒,佐青椒,一素到底。碧綠的南瓜頭臥在凈白的瓷碟子上,一眼看去,只覺民風純正,山水清明。 吃南瓜頭的時候,不知為什么,總會想起明清小品里的那幾個人。王思任,張岱,金圣嘆,毛先舒……明末清初,居于蘇杭,詩酒文章,既有風雅也有風骨,不諂媚新貴,不趨附達官。明亡,一個個,或絕食,或隱居,或不仕。大凡隱士,都是有節(jié)之人,隱于偏僻江湖,以疏狂姿態(tài),堅持自己的信仰。想來南瓜頭也有幾分神似罷。 南瓜頭的身份,在菜品里,也只能算是一種野味一個配角了,而且,永遠無法給它加官晉爵——實在想不起,除了辣椒,南瓜頭還能跟什么菜混搭起來合炒。南瓜頭倔。因為倔,所以純粹,所以格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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