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雜劇概念突出了“雜”的本質特征,其具體形式則脫離了南北曲短劇以及花部小戲的傳統(tǒng),是一種全新的表演藝術形式。雖屬新瓶新酒,但也標志著古老雜劇就此融入了新時代。 唐代最早出現雜劇概念,且始終停留在演出領域。今人劉曉明《唐代雜劇四證》一文舉出初唐釋道宣《量處輕重儀本·諸雜樂具》、《俄藏黑水城文獻·蒙學字書》、四部叢刊本《教坊記》以及此前已知的李德?!兜诙罘钚罡塘孔鄟碚摺返人姆N例證,對這個問題的闡發(fā)目前最為詳盡。然就代言體戲劇而論,《量處輕重儀本》中“雜劇”一詞所指僅為蒲博、棋奕、投壺、牽道、六甲行成等游戲,“戲具”亦即此類戲耍所用之器具,表明彼時尚未出現扮演故事之雜劇。唯《俄藏黑水城文獻》中既將“雜劇”與“龍笛、鳳管、口箏、琵琶”等樂器及“影戲、傀儡、相撲”等雜技并列,則不再是諸娛樂技藝統(tǒng)稱,而具備了代言體戲劇之可能,只是時代已在晚唐五代甚至更后。 由舞臺演出到文本創(chuàng)作 至宋,雜劇已為一代表演技藝之通稱,時分三類,一為在宮廷供奉的官本雜劇,屬教坊四部十九項樂舞之一。南宋又發(fā)展為教坊十三樂部之正色。第二類為城鎮(zhèn)下層喜聞樂見的俗本雜劇,北宋時與官本并見流行,稱構肆樂人雜劇,為“京瓦技藝”之一。第三類乃南北宋之交孕育于南方鄉(xiāng)村的戲文,系雜劇流傳到浙東與當地民間表演技藝相結合的產物,亦稱“永嘉雜劇”、“永嘉戲曲”或“溫州雜劇”。 金傳承北宋雜劇,唯演出場所漸向市井青樓(行院)拓展,官本變成院本。元陶宗儀《輟耕錄》:“金有院本、雜劇、諸宮調。院本、雜劇,其實一也?!泵魅酥鞕唷短驼糇V·詞林須知》更斷言:“院本者,行院之本也?!比朐?,雜劇繼續(xù)在演出意義上使用,強調其由院本發(fā)展變化而來。時人胡祗遹《紫山先生大全集·贈宋氏序》明確指出:“近代教坊院本之外,再變而為雜劇?!绷硪辉讼耐ブァ肚鄻羌肪唧w闡釋:“金則院本雜劇合二為一,至我朝乃分院本雜劇而為二?!憋@然,直到元末,與演出聯(lián)系著的雜劇概念仍然左右著當時人們的頭腦,與演員技藝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同樣也是雜劇的概念。 值得注意的是,元代還出現了另外一種情形,在劇本意義上,或者說在和作家相聯(lián)系的時候,往往不用雜劇名目,而以“傳奇”代之?!皞髌妗痹醋蕴拼?,原指文人創(chuàng)作的文言短篇小說,宋人因襲不改,元代將其用來指稱雜劇劇本,二者相聯(lián)系的無非也就是以曲折敘事為特征的“文本創(chuàng)作”四字。清人李漁這樣解釋:“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梢姺瞧娌粋鳌P?,即奇之別名也?!逼渲胁粺o借以抬高元代雜劇作家身份地位的用意。除“傳奇”外,雜劇劇本在當時也有稱作“關目”、“幺末”的。“關目”一般是指劇本的情節(jié)和結構。《元刊雜劇三十種》中公開標榜“新刊關目”,即把雜劇文本稱作“關目”。元末明初人賈仲明的《錄鬼簿吊詞·高文秀》稱贊高的雜劇創(chuàng)作“比諸公幺末極多”,又道出了“幺末”乃元時雜劇的另一個別稱(一說“幺末”乃院本向雜劇過渡中的一種形式),將雜劇劇本稱作“幺末”同樣是一種借代。這種借代情況在元以后即絕少出現。總而言之,明以前雜劇的概念經歷了由舞臺演出到文本創(chuàng)作的演變過程。 還應指出的是,元末開始出現將雜劇概念在劇本意義上使用的情形。時人夏庭芝《青樓集》談論院本和雜劇之異同時說:“院本大率不過謔浪調笑,雜劇則不然。君臣如《伊尹扶湯》、《比干剖腹》,母子如《伯瑜泣杖》、《剪發(fā)待賓》……皆可以厚人倫,美風化。”這段話代表了當時曲壇的一種新趨向,即文本創(chuàng)作和舞臺演出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當然,戲曲史上的這種新趨向真正起作用要到入明之后了。 文本與演出兼顧 入明以后,雜劇概念繼續(xù)被沿用,人們注意到它與唐宋傳奇和宋金雜劇院本的區(qū)別,以之專指北曲四大套。強調歷史繼承性,即由傳奇、樂府、雜戲等發(fā)展而來。既注意文本,也注意演出。賈仲明《錄鬼簿吊詞·王實甫》稱《西廂記》為“新雜劇,舊傳奇”,顯示了其對作為雜劇劇本的王西廂和唐人元稹的傳奇《會真記》之間的繼承關系及其區(qū)別。朱權《太和正音譜》更試圖系統(tǒng)總結: “雜劇之說,唐為傳奇,宋為戲文,金為院本、雜劇合而為一,元分院本為一,雜劇為一。雜劇者,雜戲也。”(《詞林須知》)“蓋雜劇者,太平之盛事,非太平則無以出?!保ā度河⑺庪s劇》) 在這里,雜劇和傳奇的概念分野已顯得較為清晰,其言“群英所編雜劇”表明在這位王爺眼里,雜劇就是雜劇,只要是為劇場演出而編撰就不能算是傳奇??紤]到朱權的身份地位,他第一次從文治角度正面看待雜劇的社會意義和作用觀念,不啻是一種社會心態(tài)演變的標志。不僅如此,朱權當然也還注意到了編和演的概念區(qū)別,他認為“雜劇,俳優(yōu)所扮者,為之‘娼戲’,故曰‘勾欄’。子昂趙先生說:‘良家子弟所扮雜劇,謂之‘行家生活’,娼優(yōu)家所扮者,謂之‘戾家把戲’。良人貴其恥,古扮者寡,今少矣,反以娼優(yōu)扮者謂之行家,失之遠也?;騿柶浜喂试眨縿t應之曰:‘雜劇出于鴻儒碩士,騷人墨客所作,皆良人也。若非我輩所作,娼優(yōu)豈能扮乎?’”“良家之子……所扮者,隋謂之‘康衢戲’,唐謂之‘梨園樂’,宋謂之‘華林戲’,元謂之‘升平樂’?!保ā峨s劇十二科》)將職業(yè)藝人的雜劇活動和文人士大夫的染指區(qū)別開來,既看到了演,也兼顧了編,有助于更為科學地認識雜劇本質。 當然,朱權的觀點也不無可議之處。首先,隱藏在其話語后面的重“雅”輕“俗”和重“編”輕“演”的傾向不容忽視,這事實上預示著元代雅俗共賞的雜劇市場進程的中斷,明以后“重案頭輕場上”的文人戲曲漸成曲壇主流。此外,朱權將“雜劇”和“雜戲”等同起來亦需進一步討論。一般認為二者雖然同出一源,有時且互相通用,但并非毫無區(qū)別?!半s戲”概念產生較早,南北朝時即已出現,而“雜劇”一詞卻要到唐代方出現。其含義,“雜戲”所指較寬,包括市俗一切表演技藝,和傳統(tǒng)上的“百戲”概念相仿?!半s劇”所指相應較窄,宋代以后一般即指代言體戲劇。朱權將“雜戲”和“雜劇”二者混淆,表明在他看來不登大雅之堂的表演技藝不存在什么根本上的區(qū)別。 古老雜劇融入新時代 正因文人戲曲在明以后占據了曲壇的主流,故明中期以后,雜劇概念的所指又發(fā)生了新變化,即除了用以指稱元代北曲雜劇以外,更多是指文人南雜劇。明人張元徵《盛明雜劇》序稱:“雜劇非古也。雖唐、宋代有之;然宋只有詞無曲,浸淫至勝國而始盛。王、關諸子,擅美一時?!颐黠L氣弘開,何所不有?詩文若李、王崛起,已不愧西京、大歷,而詞曲名家,何遽遜美酸齋、東籬、漢卿、仁甫?”這里將明代文人南雜劇提升到與元代北曲雜劇分庭抗禮的地步,雖然不無敝帚自珍之嫌,但考慮到明雜劇在體制上的創(chuàng)新,“并傳”卻也并非絕對不可以?!妒⒚麟s劇》更繼朱權之后進一步總結雜劇和傳奇的異同,試圖光大雜劇之價值:“全部傳奇,如蓋之蕈也。雜劇小記,在苞之蕈也。繪事亦然。文章以無盡為神,以似盡為形。袁中郎詩有‘小石含山意’一語,予甚嘉之。如畫石竟而可旁添片墨,非畫矣!天柱地首之嵯峨,惟卷石能收之,雜劇之謂也?!?/span> 清以后,雜劇概念發(fā)生了分化,文人士大夫沿襲前朝,繼續(xù)用以指稱元雜劇和明中葉出現的文人南雜劇,并注意到二者之間及與南曲傳奇相較而具有的特色。雜劇樂律配合的包容性更強,甚至突破了雅部花部的分野。明末清初人鄒兌金的《雜劇三集·自作小引》:“北曲南詞,如車舟各有所習……南詞調短而節(jié)緩,柔靡傾聽,難協(xié)絲弦;又全部宏編,意在搬演,不重修詞。臨川而外,佳者寥寥。不若雜劇足以極一時之致?!鼻r人楊潮觀將自己的短劇集命名為《吟風閣雜劇》,蔣士銓《西江祝嘏》、唐英《古柏堂傳奇》中引入“弋陽腔”、“高腔”、“梆子腔”等曲調,乾隆時場上流行劇目選本《綴白裘》,其四教堂刊本第十一集全部及其他諸集部分皆設置《雜劇》一組,作品更多為“弋陽腔”、“高腔”、“梆子腔”乃至“亂彈腔”等短小精悍的滑稽小戲,可以稱作花部雜劇。 至當代,雜劇概念的演化并未徹底中斷。2000年和2004年,中國煤礦文工團先后推出由石小杰主持策劃的現代雜劇《慈禧壽宴》和《慈禧秘事》,《北京晨報》報道前者“除了相聲、小品,口技、雜技、京劇、美聲通俗交替演唱都被運用到戲里,舞臺上可謂熱鬧異常?!焙笳呤汲?,媒體即予跟蹤報道,記者張學軍稱該劇“融會了魔術、雜技、舞蹈、相聲、小品、四川變臉齊上陣,出現了京劇、民族、美聲、通俗交替唱的熱鬧場面”。很顯然,這里的“雜劇”概念突出了“雜”的本質特征,其具體形式則脫離了南北曲短劇以及花部小戲的傳統(tǒng),是一種全新的表演藝術形式。雖屬新瓶新酒,但也標志著古老雜劇就此融入了新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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