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您好,田老師。有網(wǎng)友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今人臨帖和古人臨帖究竟有哪些不同的地方? 田蘊章:這個問題很關鍵。我在網(wǎng)上也看到有朋友提到過這個問題。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做了一些準備。我先來談一談,古人臨帖和今人臨帖一個最大的區(qū)別點: 古人臨帖的時候,是從文字內容到書法技巧系統(tǒng)的研究,精心的臨摹,把其中的每一個詞,每一個字,包括這個碑帖的時代背景,作者,以及他相關的資料,完全都要熟知。也就是說,從書法方面到它的文字考證等各個方面都進行研究。古人學一個碑帖就是這樣的(認真)。 今人學碑帖,則就是學上面的那個字,至于這個字認識不認識都不重要。我就是學上面的那個筆畫。哪個點畫如何啊,哪個結構特點如何啊,最多再看看章法行氣啊。就是臨的這個。至于文字內容,很少有人關心。 這是我們現(xiàn)代書法界的一個悲哀。他都不需要懂得里面的各個背景信息,他認為可知可不知,這些都是無所謂的。這是非常危險的,非??杀R虼?,這樣臨學出來的都是什么人呢?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字匠”。 主持人:這怎么講? 田蘊章:“字匠”就是指沒有文化的工匠。比如做木匠、瓦匠,他可以不用念書,他就把房子蓋好了、桌子打造好了就可以了。 寫字則不行。寫字必須得讀書,必須得研究文史。這是必須的。我們上集說過了,這是“字外功”。 “字外功”當中,不包括念書,不包括詩詞這一類的東西。你可能會問:有人說“字外功”主要就是這些,你怎么認為它們反而不是屬于“字外功”呢? 我告訴你,這是“字內功”。讀書、寫字是一回事。說讀書是“字外功”那是胡說八道。你本來就必須要念書,你不念書你就不是一個寫字的人。這本來就是一回事。 比如說,你寫詩詞,寫完了掛在墻上的時候,你說:“我懂詩詞”這是“字外功”——這就是外行話。你已經(jīng)把詩詞寫入到了書法作品當中了,你怎么能說它還是“字外功”呢。 所以,你要是一個書法家,你首先得是一個文人。只有文人才能是墨客。我們將來就這個話題,還要深入的談。 今天談到臨帖的問題也是這樣。你對于碑帖的背景,文字內容完全不懂,你是什么臨帖的人?。?/p> 主持人:可是很多書法家就說了,我可以把這本帖放在旁邊,然后我臨寫出來都會跟他是完全一樣的。 田蘊章:不對!其實你不懂!你只要對它的文字內容、時代背景、精神——比如歐陽詢寫的“九成宮”,你都不知道它的文字內容是什么,你對它完全不了解,你臨寫出的字來,是干枯無韻的。你并沒有懂得里面的感情,你并不懂得魏征寫的時候是什么一種感情,歐陽詢寫的時候又是一個什么背景,你對此一無所知,你就想把字寫好——空談!那是沒有意義的! 所以,今人臨帖很多都是這樣,從字到字,這是要不得的。 比這更糟糕的是,有些人連帖都不臨了。就拿著帖看一看,你問他臨過嗎?他可能就臨過一個早晨,兩個晚上。然后他就說,我在這個基礎上我要創(chuàng)新了。他根本就還不會,就喊著要去創(chuàng)新去了。 所以,趙孟頫曾經(jīng)挖苦這類人說:“朝學執(zhí)筆,暮已自夸,可鄙可鄙?!保ň幾ⅲ黑w孟頫原句出自《跋定武蘭亭》:“右軍人品甚高,故書入神品,奴隸小夫,乳臭之子,朝學執(zhí)筆,暮已自夸其能,薄俗可鄙可鄙!”) 主持人:現(xiàn)在這樣的書法家多嗎? 田蘊章:我們不能說“書法家”,因為這樣的人肯定不是書法家。但是我們要說,這樣的人是大有人在的。 他不想學會,他怕學會了跟古人的面目相同,但他為了尋求個人“面目”,他以不會為能。 主持人:那現(xiàn)在的人在臨帖的時候,他們的作品出來的效果,與您現(xiàn)在擺在桌子上的這幅...... 田蘊章:這張字是我寫的,我為了說明一個問題。 我拿來一本屬于碑學系統(tǒng)當中的、非常有名的、北魏時期的一部名作《張黑女墓志》。 “張黑女”這三個字的發(fā)音zhang he ru,我也說不上來它的出處。如果現(xiàn)在有人念張黑女,我也不敢說他就是錯的。但前輩們就是這么傳下來的。此人的名字叫張玄,因此也叫《張玄墓志》。 你看,前面是很多收藏過的人加蓋的印章。這個橢圓形的印章“石州”,這位石州在上面加了一段跋文,就是他在臨帖的過程當中,他對文字的考證和研究。 因為文字太小,恐怕大家看不清楚,我就把這段跋文抄錄在另外一張紙上,讓大家能看清楚了。讓大家看一看,石州在當初臨帖的時候,是如何研究文字內容的。大家可能會說,你怎么知道他臨了這帖呢?你看他寫的這段小字,你會知道,石州的字寫得何等的好!那是臨帖出身的大家。 石州的字寫得非常的好,你看他對文字的考證這段話: 秦以前人,于上古之君乃稱皇帝。此云皇帝之苗裔者,軒轅弟五子揮為張,受姓之始也。黃皇古字通用。莊子書凡言黃帝者,本或作皇帝,是其證,石州。 大家注意看,我抄的這個“稱”字寫錯了,所以在旁邊點了三個點,以表示此字錯誤。這是古代書法家的一種習慣,就把寫錯的字旁邊點幾個點。 我們看這段跋文,不妨先看看《張黑女墓志》原文上的幾句話,就明白石州加這段話是什么意思了。 “魏故南陽張府君墓志。君諱玄,字黑女,南陽白水人也。出自皇帝之苗裔?!?/strong> 這位考證學家石州就是考證的這句話,他考證這位張黑女怎么會是皇帝的苗裔呢?哪位皇帝姓張???張黑女姓張,又是皇帝的苗裔,這是怎么來的呢? 他就考證,深入。深入到哪了呢?軒轅皇帝的第五個二字揮,為張姓受姓之始也。這是張姓的最早的來源。這就是碑帖原文中“出自皇帝之苗裔”的證據(jù)。 這是一個方面,我們可知古人臨帖是怎么臨的。再來看一看,古人認真的程度。這當中有何紹基的一段話。何紹基是最鐘愛“張黑女”的,我告訴大家,“張黑女”或者“張猛龍”這兩個碑帖,是北魏碑當中的極品——魏碑當中最有代表性的、最高水平的。 我們看何紹基在上面加的一段跋文: 余既性耆北碑,故模仿甚勤,而購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爾無種不妙,無妙不臻,然遒厚精故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每一臨寫必回腕高懸,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約不及半,汗浹衣襦矣。因思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費力,直是腕力、筆鋒天生自然,我從一二千年后,策駑駘以躡騏驥,雖十駕為徒勞耳。然不能自已矣。丁巳初冬蝯叜記 其實,我們在臨帖當中,都必須有何紹基的這種精神,也必須要有這個過程。都會有“汗浹衣襦”,然后才能慢慢放松下來,最后才能達到“天生自然”。你想一開始就“天生自然”是做不到的。 然而我們必須說,“天生自然”是最后的落腳點。如果寫字總是滿頭大汗,汗流浹背,這個程度就已經(jīng)是失敗了。學習書法的過程是這樣的,但是結果不能是這樣的。 近代有位書法家叫馬公愚,他對何紹基特別崇拜,何紹基字子貞,馬公愚說:“清代書家何子貞,每寫一字汗淋淋?!边@是贊揚他,說何紹基每寫一字是筆筆力到,寫字就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錯了!所以,馬公愚盡管在其他方面有所成就,但是對何紹基的這個評價是錯誤的。因為真正會寫字的人,是不會大汗淋漓的。 何紹基的大汗淋漓是在臨帖過程當中,學習階段,刻苦用心的階段。如果我們完成作品總是大汗淋漓,那就糟糕了,你的字寫不好。 馬公愚以為何紹基所說的“約不及半,汗浹衣襦矣”是對的,可是何紹基卻給他否決了。何紹基說“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費力,直是腕力、筆鋒天生自然”。何紹基認為大汗淋漓是不對的,馬公愚卻又贊揚他,這不就是錯了嗎! 然而這不是我們要講的重點,我們是要告訴今人,在臨帖的時候,你要從文到字,從它的背景,書家本人的歷史,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都要有所了解。懂得歷史上的東西很多,你才能寫出神韻來。 如若不是,你只是從字到字,你就只能是事倍功半。(待續(xù)) 【文史參考】 魏碑《張黑女墓志》 張黑女,讀作張(zhāng)黑(hè)女(rǔ),音(張賀汝)。 書法的一種碑體。這種字體首次出現(xiàn)在《張黑女墓志》上,《張黑女墓志》全稱為《魏故南陽太守張玄墓志》,又稱《張玄墓志》。張玄,字黑女,清人因避諱康熙皇帝諱,故又稱《張黑女》、《黑女志》、《黑女碑》。北魏普泰元年(531年)刻。原石早佚,清道光初,何紹基得此志舊拓,號稱“天下孤本”,始知名于世。 清書法家何子貞評之曰:“化篆分入楷,遂爾無種不妙,無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者”。我們現(xiàn)在所熟視的第四套人民幣上的“中國銀行”就屬于“張黑女體”。 何紹基(一七九九-一八七三)字子貞,號蝯叟,湖南道州人,清晚期書法家。 何氏為晚清大儒阮元門下士,生平倡導北碑不遺馀力,自謂“余學書四十馀年,溯源篆分,楷法則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緒”、“余學書從篆分入手,故于北碑無不習”,因而欲從事晚清碑派書法之研究,不可置何氏書法而不論。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現(xiàn)今存世之何氏書法,大多系中年及晚年筆跡,其中,中年楷、行書浸淫唐代諸名家,尤其深得顏真卿、歐陽通之三昧,晚年則上邁秦漢,化篆、分入真、行,開“隸行書”之先河。 何氏以上取法軌跡,倒也大致與其書論相呼應,唯獨師法北碑之情形,則始終未能在其書跡中找到充裕實證。據(jù)所考,何氏平生品題之北朝碑刻,唯有《張黑女志》一種,不僅如此,迄今所見何氏臨習北碑之書跡,恐怕亦只有《張黑女志》臨本。 何氏所得明拓剪裱本,號為孤本,今藏上海市博物館,為明奚林和尚故物,何氏道光五年得于濟南,遂終身奉為枕秘,并刻有“黑女庵主”、“黑女碑室”諸印,且屢有歌詠題跋,自云: 肄書搜盡北朝碑, 楷法原從隸法遺。 棐幾名香供黑女, 一生微尚幾人知。 可以想見,何氏當日臨習《張黑女志》之墨跡,必不在少數(shù),然而遺憾的是,這類臨作罕有存世,遠不及其晚年臨習漢碑諸作存世之多,而僅存之《張黑女志》臨作,遂為書法史研究者所寶重,成為藉以管窺何氏北派書風不二之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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