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對世內世外是一視同仁的,必須“打成一片”的。同樣,禪師也不會去分方內方外,有禪趣的人自然可以“侃”上幾句禪詩。能做禪詩的人,并不能證明他就“明心見性”了,真正如五祖法眼禪師那樣的人并不多,而五祖法演的禪詩極少為世人所知,不能說不是一種遺憾。 方內土大夫們的禪詩,蘇軾(1036——1101)可以說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他自號“東坡居士”,是正兒八經的佛教信徒和禪門弟子,年齡比法演禪師小十多歲,并早三年去世。下面我們通過東坡先生在禪詩上的變化,看其對禪領悟的程度。先看一首《南柯子》的詞: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老婆三五、少年時。 在這首詞的“序”中,蘇東坡還寫道:“東坡守錢塘,無日不在西湖。嘗攜旋渦大通禪師,大通慍形于色。東坡作短句,令妓歌之。” 蘇東坡青年得志,一舉成名。廷試就高中榜眼而進入翰林院。初次外放又在富甲天下的蘇杭為太守,躊躇滿志,可一世。他聰明絕頂,三教融通,又調皮搗蛋。這首詞,可以看到東坡先生青年的輕浮無知,也是引起后來宦海沉的內在因素之一。 在佛門勝地,他以地方長官的身分,公然不顧“宗教政策”,帶著一群妓女去“瘋”,老和尚不高興,他還隨口填這首《南柯子》令妓女唱,“卻愁彌勒卞生遲,不見老婆三五、少年時”,這是何等的輕狂。“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原是禪師們往來問訊或相互勘驗的慣用機鋒,東坡信手拈來入詞,還公開表示“逢場作戲”。這時的蘇東坡,怎么能談禪呢?所以在宋人筆記中,在《三言》中記載和描寫的他先生,當時絕非佛印禪師的對手。 東坡在許多傳說中,包括他兄弟倆的回億中,都認為他是云門禪師法孫五祖山戎和尚的轉世,土世就是大禪師,所以《三盲》中才有那類描寫。不過后來,東坡先生連遭貶遷,在廬山東林寺聽了黃龍禪派的東林??偠U師講了“無情說法”的公案后,對禪有所悟入,就寫了一首悟道偈子,并為??偠U師“印可”: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聲。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前面對“無情說法”曾有所介紹,東坡聽了這個公案有所“省悟”,這首詩偈就是他的見解。既然“無情說法”,那溪聲山色都在說法,一晚上聽了“八萬四千偈”,其中說的什么呢?天知道,所以不知“他日如何舉似人”了。 蘇東坡仕途顛沛,所以對老莊禪愈加留意,極仰慕陶淵明的風節(jié)。所以他在黃州時,仿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作了——首《稍遍》的長詞,以舒和其抑郁之意: 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曦,征夫指余前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鴻飛。云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噫!歸去來今,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天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嘔,泛舟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月休矣。念寓形宇內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難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肪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 在這首詞中,東坡先生的心境是復雜和矛盾的,壓抑感沉重;其中的禪趣和仙風是外在的,只是調和心理時的一劑藥物,尚未發(fā)揮藥物的治療作用。奇怪的是,宋詞蘇辛并稱,辛稼軒也作了兩首這個《稍遍》,《稍遍》在《全宋詞》中并不多見,但辛稼軒的境界韻味;在同樣的詞作中,蘇東坡是難以相比的,盡管辛稼軒當時同樣處在落魄之中。今選其第二首。蘇東坡是借陶淵明的《歸去來辭》而發(fā),而辛稼軒則是借莊子的《秋水篇》等篇而發(fā)。稼軒對禪亦有所入,陸游在送他的詩中曾有“參透南宗牧牛話”之句可作佐證。下面看他的詞。 一壑自專,玉柳笑人。晚乃歸田里。問誰知,幾者動之微。望飛鴻、冥冥天際。論妙理,濁醪正堪長醉,從今自釀躬耕米。嗟美惡難齊,盈虛如代,天耶何必人知。試回頭五十九年非,似夢里歡娛覺來悲。變乃憐玄,轂亦亡羊,算來何異。嘻!物諱窮時,豐狐文豹罪因皮。當貴非吾愿,遣送乎欲何之?正萬籟都沉,月明中夜,心彌萬里清如水。卻自覺神游,歸來坐對,依稀淮岸江埃??匆粫r魚鳥忘情喜,會我已忘機更忘巳,又何曾物我相視?非魚濠上遺意,要是吾非子。但教河伯,休慚海若,大小均為水耳。 世間喜溫更何其,笑先生三仕三已。 兩詞相比,優(yōu)劣自見,蘇東坡先生是生硬地把《歸去來辭》放入《稍遍》的詞中,而稼軒先生則是爛熟會心于莊子,并融通禪意,“會我會忘機更忘己”,“大小均為水耳”,東坡的辛酸,在稼軒這里化為豁達和幽默。 東坡先生的兄弟蘇轍子由先生,則比其兄平和沉靜多了,對禪的悟入也實在一些。前面我們多次提到黃龍禪派的寶峰克文禪師(1025一ll02),在住筠州洞山時,子由先生貶遷至此,由此而產生一段感人的方外方內因緣。先看寶峰克文送蘇轍的: 寄蘇子由 遍因訪祖參禪后,拙直尋常見愛稀。 有道卻從人事得,無心應與世情違。 時光易變誰驚老,真趣難窮自覺微。 尤荷多才深此意,喧嘩聲里共忙機。 蘇家這兩兄弟,雖文名滿天下,但仕途多蹇,累遭貶遷,失意之時,極多留心佛道。在這首詩中,洋溢著克文禪師與蘇轍的友誼?!白局睂こR姁巯 ?,坦誠、直率,不加修飾,但卻高出了平常間客套式的推重。大道不離人間事,但也不等于世間的人情世故,所以是“有道卻從人事得,無心應與世情違”。能從中自然而然地步入大道,所得到的境界就不是不問世事的那些修行者所能達到的了。這里的“真趣”是無窮的。但能從中得到“自覺”的人并不多。最后克文禪師特別推重蘇轍能從“多才”的負擔中走出來,并通過了大道的“深意”,在喧嘩塵世中“忘機”的那種難得的慧力和功夫。 蘇軾兄弟仕途險惡,后來被打成“元佑黨人”的鬼窟,可以說是身陷絕境,難以翻身。宋哲宗即位時,大赦天下,蘇氏兄弟曾一度被起用,克文禪師又寫了首詩送蘇轍。 寄績溪子由 達人居處樂,誰謂績溪荒? 但得云山在,從教塵世忙。 文章三父子,德行兩賢良。 卻恐新天子,無容老石房。 宋哲宗雖即位,但年幼無能,太后執(zhí)政,新舊黨爭不已,蘇氏兄弟仕途莫測,克文禪師敢于寫出這樣的詩來送蘇轍,可以說是“舍命”交知己了?!暗迷粕皆?,從教塵世忙”,對鉆營于利祿的人,這樣的蔑視毫不為過,那類人哪里知道云山”的風范呢?從宋神宗到宋徽宗三代皇帝對蘇氏兄弟的不遇來看,克文禪師對“新天子”也不敢抱有希望,這些執(zhí)挎皇帝會有多大的作為呢?深明世事的克文禪師心中是有數的。以后的歷史也證明了他的預見,后來,蘇氏兄弟雖從流放的深淵中走了出來,但仍然沒有得到昭雪,東坡先生當年就病逝于路途之中,子由仍然受到冷遇,當了十年的“遺老”而去世。通過這首詩,可以看到克文禪師的風骨和對蘇氏兄弟巨大的精神支持?!拔恼氯缸?,道德兩賢良”,就成了后世對蘇氏父子兄弟的定論和口碑。 克文禪師和蘇轍的交往長達二十余年,神宗元豐年間,蘇轍貶到筠州時,就與住持于洞山的克文禪師交好,并時常虛心請教,下面這首詩生動地再現了當時的情景。 約洞山文長老夜話 山中十月定多寒,才過開爐便出山。 堂眾久參緣自煞,郡人迎請怪忙還。 問公勝法須時見,要我清談有夜闌。 今夕房客應不睡,欲隨明月到林間。 這首詩,充分體現了蘇轍和克文禪師間道義相交之厚,還可以看到他們之間的親密與隨和。 克文禪師法事忙碌,山中十月也不得清閑,在寺內要為僧眾們日日說法,而城中的信眾們也時時前來迎請。雖然勞累,因蘇轍之約,仍作通宵之談,毫無倦意,更無煩態(tài),從容自在,不愧是一代高僧,致使蘇轍有“欲隨明月列林間”的感受。 克文禪師其間曾一度游金陵,當時身為宰相的王安石聽說他來了,曾“倒履相迎”,幾次談話后,安石大悅,把自己在南京城的公館都布施給克文禪師作寺廟,——就是著名的保寧寺。王安石又奏請宋神宗賜克文禪師法號,神宗皇帝親書“真凈禪師”以示尊崇。在與王安石的交往中,克文禪師還無形地化解了蘇氏兄弟與王安石間的積怨,使王安石當政期間,沒有更多地對蘇氏兄弟加以迫害,這也是克文禪師的功德了。 蘇氏兄弟與克文禪師相交甚久,彼此書信與詩歌往來必定不少。惜大多散失無聞,在《蘇轍全集》中,與克文禪師的詩僅有兩首,除上面那首外,還有: 謝洞山石臺遠來訪別 竄逐深山無友朋,往來但有兩三僧。 共游渤澥無邊處,扶出須彌最上層。 未盡俗緣終’引去,稍諳真際自虛澄。 坐令顛老時奔走,竊比韓公愧未能。 元豐七年九月,蘇轍被調任安徽敲州績溪縣令??宋亩U師和石臺禪師前來相送,此詩聊表蘇轍答謝之情。 作為流放中的“犯官”,其境遇是十分限險的,能與當時國內著名高僧交往,無疑給蘇轍極大的精神鼓勵,并使其從中得到升華。 渤澥即太虛,喻禪境幽微之處;須彌山即佛教所說的六道輪回中人天共處的“婆婆世界”的另一譬喻,“最上層”,——下蘇轍與禪師交往后,感覺自己的精神如同從地獄中解放出來,并被“扶”上了三十三天。顛老即唐代大顛禪師,韓公即指韓愈。韓愈因“諫迎佛骨”而被貶往潮州,遇大顛撣師點化而明佛教。在這里,蘇轍以克文、石臺等禪師比大顛,而自己則不敢以韓愈自居??梢娙松鸁o論順逆之中,有一二方外之友,不失為人生幸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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