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山水悟道詩是道教詩歌的一個重大題材,亦是中國古代山水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是修道者摒卻枯燥的說教、排除知性的侵擾、剔除刻意的思辯,以一種澄淡清澈的審美態(tài)度去審視自然、逍遙恣游,借山林泉石、霧靄煙嵐以游仙或契道、悟道的詩歌。在道教形成的一千八百多年歷史中,道教山水悟道詩層出不窮。迨至唐代,道教山水悟道詩更臻繁榮,其字里行間凸顯出一縷道家道教的清虛意趣。
唐代是道教興盛和教理大發(fā)展的時期,涌現(xiàn)出了成玄英、李榮、王玄覽、司馬承禎、吳筠等一大批道教學(xué)者。他們的哲理思辯賦予了唐代道教美學(xué)氣韻清虛、高遠自然的審美趣味。清虛,乃是道教審美文化精神的心源之美和宗教意趣。唐代著名詩人、道教徒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詩云: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①明湖秋月,水天一色,無限澄明,無限清空!此詩神韻自逸、凝靜和遠,有一種若隱若現(xiàn)、閑淡虛靜的唐代道教的美學(xué)趣味。首句寫景,措語天然?!扒锼币辉~點明節(jié)令,暗示湖水之清澈澄明?!盁o煙”二字則進一步描繪出湖上夜空的清朗:秋高氣爽,月白風(fēng)清,長煙一空,分外光明。全句從水清寫到天清,浩浩秋水,粼粼波光,澄明清虛。在這里,詩人把月光下飄渺的夜景寫得朦朧而又迷離,而恍惚的思緒彌彌漫漫,既似有又似無,不能說有也不能說無,正與清空的月夜相契合。成玄英在《南華真經(jīng)注疏》中說:“夫情茍滯于有,則所在皆物也;情茍尚無,所在皆虛也。是知有無在心,不在乎境”②;“妙本非有,應(yīng)跡非無,非有非無,而無而有,有無不定,故言恍惚” ③。作為道教學(xué)者,成玄英從“有無”推導(dǎo)出世間萬物的虛幻不實,以論證其重玄美學(xué)的至虛至空的境界。這種“非有非無”的雙邊否定的思維方式對一生訪道尋仙的天才詩人李白影響很大。李白《贈宣州靈源寺仲濬公》一詩中曾寫道:“今日逢支遁,高談出有無”④,在這里,李白把僧人仲濬比作東晉高僧支遁。支遁是一位典型的具有清談家條件并雜揉老釋的僧人,他的學(xué)說吸收了道家道教的許多思想因素。同時,“以老詮釋”、“以無解空”是魏晉南北朝期間佛教徒傳教、宣教的一大特點。而到了唐代,重玄學(xué)派的道教學(xué)者又援佛入道,對道教學(xué)說進行了哲理性的改造。因此,在魏晉至唐的歷史時期里,釋道思想一直相互影響、相互滲透。所以,李白和仲濬“高談出有無” 亦離不開道家、道教對“道”的認識和把握。作為道教徒,李白以其精神深處最細微的道教體驗,過濾、淘洗以及高度整合著自己的宗教情懷,并以詩歌這一情感載體抒發(fā)、涵蘊和延續(xù)著自己的道教審美意識和宗教感悟。成玄英云:“在染不染,心恒安靜閑放而清虛也”⑤,李白的山水詩歌從某一角度極大地折射出了道教審美世界里閑放舒徐、靈動澄明的清虛意趣。
在道家、道教的觀點里,“道”是自在自為、先天地而存在的宇宙本體,是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本質(zhì),具有時空上的廣延性和無限性,概念上的抽象性和多義性,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無形無相,不可把握?!兜赖抡娼?jīng)》第十四章曰:“其上不皎,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南華真經(jīng)·知北游》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dāng)名”;成玄英曰:“至道之為物也,不有而有,雖有不有,不無而無,故言恍惚。”⑥ “道”深邃玄妙、無狀無象、不可以名言,不能為人的外在感官所把握,也不能被人的理性思維所顯現(xiàn),要想真正實現(xiàn)對“道”的把握,唯一的途徑是讓主體沉浸在虛靜狀態(tài),使精神融入玄妙的“道”中。《道德真經(jīng)》第十章曰:“滌除玄覽。”意思就是要擯棄各種私心雜念,創(chuàng)造一個象鏡子一樣澄明空靈的心境以觀“道”、體“道”、悟“道”,而這種觀道的方式拋棄了具體的感覺、邏輯分析與理性的判斷,完全用靜觀的直覺來體驗,這是一種純直覺的內(nèi)在體驗,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心理體驗,語言是無法表達它的。所以老子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南華真經(jīng)·秋水》曰:“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p>
這種不可用語言描述、不可用理智分析的東西就是玄妙深邃的“大道”,那么,要怎么去“體道”呢?其中一個重要的條件就是要心境虛靜,莊子將這種虛靜的心境稱之為“心齋”。
《南華真經(jīng)·人間世》曰:“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p>
在這里,“心齋”的要義是“虛”。莊子認為,“通天下一氣耳”,天地萬物總是一氣相通,既然氣具有虛在性,那么當(dāng)主體精神沉浸到虛靜(心齋)中去時,他便在精神上匯入到生命本原之氣中,亦即通過“聽之以氣”的途徑實現(xiàn)了對“道”的把握。從審美角度講,也就是由實入虛,實現(xiàn)了對審美對象的把握。后來道教的修道者常常講“守虛”、“守靜”,其實說的就是一種審美心態(tài)的準(zhǔn)備。
唐代道教美學(xué)重視虛靜的審美心境。道教理論家吳筠說:“不為物之所誘者,謂之靜;至靜然后能契于至虛;虛極則明,明極則瑩,瑩極則徹。徹者,雖天地之廣,萬物之殷,而不能逃于方寸之鑒矣?!雹哌@段話說的是修煉時候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但其實也道出了道教美學(xué)的一種澄澈輕靈的審美心境。要達至虛至極的玄妙境界,就必須要在宗教體驗和審美觀照中靜心澄慮、虛空其心,世事全忘。所以,杜光庭云:“役心逐境,則塵事汨昏;靜慮全真,則情欲不作;情欲不作,則心虛矣……室者,心也。視有視無,即虛心也。心之虛矣,純白自生。大通明白之貌也?!雹嘣诙殴馔タ磥?,人的心象一個房間,唯“虛”才能集“道”。虛就是無欲,無欲才能讓觀照之心和觀照物發(fā)生剎那的碰撞,才能體悟到絕對虛寂的至道與至美。日久于斯的宗教修習(xí)賦予道教徒的山水詩歌一種氣韻清虛的道教意趣。
南唐著名道士許堅常常芒鞋布衣,在泉石云峰、山林煙雨中漫游與修道。 “許堅,字介石,廬江人也?!温?,長滿七尺,幘巾芒鞋,短襕至骭,亦無齋裝,惟自負布囊而已,性嗜酒,善屬文,尤好吟詠?!映o冬夏,常持一大扇,自號江南野人?!雹崞洹队武嚓栂既孪薨鬃帧吩疲航韰窍c越峰,前朝恩賜云泉額。
竹林晴見雁塔高,石室曾棲幾禪伯。
荒碑字沒莓苔深,古池香泛荷花白。
客有經(jīng)年別故林,落日啼猿情脈脈。⑩在這里,許堅以清虛的道教心境觀照山水自然,其詩中的景色都沾上了清虛之色,幽靜深遠、靈氣排宕。離開塵世喧囂的困繞,許堅的蹤跡、視角和意緒都在溪澗云峰之間沉寂和流轉(zhuǎn)。朗朗的晴空拂散了深山的霧靄,澄澈了山林的靜謐。透過青青翠竹,明媚的晴空讓人清晰地望見了高高的雁塔,在高遠、清空的山林里,許堅蕩發(fā)了時光無情之感慨:林間石室曾棲住過幾多“禪伯”?時間一次次沉落流逝,湮沒了字跡的墓碑在荒寂無人的山野里渺然不可考,惟有深深的莓苔瘋狂地生長著。古老的池塘里,荷花靜靜地綻放著白色的花朵,芬芳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與蕩漾?;臎鲋杏兄┰S被廢置的美麗,生命的凜然與傲兀透示出天地與大道的生命韻律。山林是寂靜的,詩人筆鋒所觸之處,全為“寂靜”吞沒,又強化了“寂靜”,真有恍若隔世之感。那生長的莓苔、泛香的荷花以及大自然的瞬息變化都反襯出了山林的空遠與寂靜。這種寂靜,原本就是道士許堅虛靜的宗教心態(tài)之折射。短暫的游歷固然是一次幸福的邂逅與領(lǐng)悟,但離別山林多年,落日中的猿啼、山林中的清幽與寂靜都召喚著詩人在山林修道中去感應(yīng)神秘、遙遠而又難以割舍的大道之美、大道之樂。
作為道教修煉者與隱逸逍遙者,許堅把宗教體驗中的一些感受不自覺地帶入了詩歌創(chuàng)作和審美體驗中。許堅《題茅山觀》云:嘗恨清風(fēng)千載郁,洞天今得恣游遨。
松楸一色古壇靜,鑾鶴不來青漢高。
茅氏井寒丹已化,玄宗碑?dāng)鄩羧詣凇?/p>
分明有個長生路,休向紅塵嘆二毛。11在這首詩里,“洞天”、“ 古壇”、“ 清風(fēng)”、“ 松楸”,讓許堅對往昔這個時間維度敞開了懷抱。靜寂無人的道觀內(nèi),茅氏井寒、玄宗碑?dāng)?,已?jīng)消逝的往昔穿透了詩人眼前的自然景物,回到詩歌中來,清醒地昭示著修仙的慨嘆:分明有個長生路,休向紅塵嘆二毛!人上了年紀(jì),頭上白發(fā)已生,黑發(fā)未盡,二者相雜,故以“二毛”稱之。唐代詩歌中,“嘆二毛”屢見不鮮,都是感嘆光陰流逝,生命薄暮。許堅在詩中則指出,學(xué)道修仙獲長生,可免人間“二毛”之嘆。
作為一個出家的詩人,許堅的詩歌總籠罩著一層方外的幽寂清曠之色,這和他修道時體悟到的氣韻清虛的宗教感受有很大關(guān)系。迨至宋代,許堅的詩歌以其特有的魅力大為流行。《歷世真仙體道通鑒》云:“宋太祖乾德中,其(許堅)文集頗行于世?!?12虛靜是一種人生境界,也是宗教體驗和審美體驗的基本方式?!赌先A真經(jīng)·天道》曰:“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zhǔn),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鼻f子的這段話強調(diào)本心的安靜,其實是對老子“守靜篤”思想的進一步闡發(fā)?!办o”是“虛”的前提和保證,強調(diào)心如明鏡為的是真實地反映天地萬物和深刻地領(lǐng)悟大道的內(nèi)涵。靜觀萬象,萬象如在鏡中,晶瑩透徹,靈動飛揚。“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鼻f子認為,一個“靜”字,應(yīng)該包括“虛靜、恬淡、寂漠、無為”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守靜就是要順隨自然,融于自然。虛靜,既是宗教人生的一種立場和追求,也是審美人生的立場和追求。靜是相對的,靜中蘊涵著動,在靜中神思,可以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以虛靜的心態(tài)來對待萬物是宗教體驗和審美心理的一種獨特的狀態(tài)。人怎樣才能回復(fù)到道的虛靜狀態(tài)呢?《道德真經(jīng)》第十六章曰:“致虛極,守靜篤?!薄昂V”,極純的意思。老子認為,只有將致虛守靜的功夫做到極篤的境地,才能回復(fù)到道的虛靜狀態(tài)。而莊子在《南華真經(jīng)》里詳細論述了“心齋”和“坐忘”,“心齋”和“坐忘”實際上就是致虛守靜的兩種功夫。到了唐代,司馬承禎進一步繼承發(fā)揮了莊子的“坐忘”思想,并吸收佛教止觀、禪定的方法,極大地推動了道教哲學(xué)理論的發(fā)展。司馬承禎《坐忘論》曰:“夫定者,出俗之極地,致道之初基,習(xí)靜之成功,持安之畢事。形若槁木,心若死灰,無感無求,寂泊之至,無心于定,而無所不定……天光則發(fā)慧也,心為道之器宇,虛靜至極則道居而慧生?!?3通過這樣的修習(xí),進入到“嗒然坐忘,不動于寂”14的虛靜境界中。司馬承禎力倡的這種虛靜狀態(tài)在他的詩歌《答宋之問》中有很好的展現(xiàn):時既暮兮節(jié)欲春,山林寂兮懷幽人。
登奇峰兮望白云,悵緬邈兮象欲紛。
白云悠悠去不返,寒風(fēng)颼颼吹日晚。
不見其人誰與言,歸坐彈琴思逾遠。15晚冬的黃昏,詩人獨自在幽寂的山林里懷念故人。登上奇峰望白云,思緒惆悵綿邈而又紛紛揚揚。白云悠悠,寒風(fēng)颼颼,不見故人的身影,詩人只好悵然歸去,以如訴的琴聲傾吐著對故人的無限思念。在這首詩里,詩人全幅身心沉潛在虛靜的狀態(tài)中,道教“坐忘”思想凈洗著他的內(nèi)心,浸濡著他的思維方式。雖然思念是愁人的,但司馬承禎卻以其特有的宗教思維方式消解和淡化著這種塵世的情感。于是,無應(yīng)之景和黃昏的山林彌漫著閑淡寧靜的情味,轉(zhuǎn)化成一片虛靜靈宕之境。
《南華真經(jīng)·天道》曰:“以虛靜推于天地,通于萬物,此之謂天樂?!膘o定的人總是享有快樂的心情,因為這樣的快樂是自然適意的,所以是恒久不變的。這便是悟道的“至樂”與“至美”。
(本文乃成都信息工程學(xué)院發(fā)展基金資助項目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為:KYTZ20060909。)
注:《全唐詩》,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835、1767、9797、9797、9699頁。
?、诔尚ⅰ?南華真經(jīng)注疏》,《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6冊第607頁。
?、邰茛蕹尚ⅰ独献拥赖陆?jīng)開題序訣義疏》,見張繼禹主編《中華道藏》,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9冊第244、245、249頁。
?、邊求蕖蹲谛壬V論》,《道藏》第23冊第675頁。
?、喽殴馔ァ兜赖抡娼?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353頁。
⑨12 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道藏》第5冊第366頁。
《道藏》第22冊第896頁。
(作者:田曉膺 單位:成都信息工程學(xué)院文化與藝術(shù)學(xué)院) 掃描二維碼,關(guān)注武漢長春觀公眾微信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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