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黑又一次產(chǎn)崽了,這次生了四只,一只死胎。皮毛雖然已經(jīng)長全,但命運的捉弄還是沒能讓它看到這個世界的模樣,遺憾地葬在母親的腹中。 七天以后,三旺娘給它們扒開了眼兒,第一次看到一片陌生的地方,小東西新奇而又膽怯的四處亂爬,嘴里發(fā)出稚嫩的吼。這叫聲自不會有人懼怕于它,反倒替它們今后的生活擔憂。 今年是狗年,都說本命之年災(zāi)禍多,運程不順,就算是人也要系上一根紅腰帶或是穿條紅褲頭之類的來避一下邪氣。但狗又能如何呢?只有聽天由命的份。今年的狗運就不好,不像往年里那樣的搶手。你知道,在農(nóng)村,狗除了看家護院以外,還可以在集市上換些錢來用的,特別是“狼青”和“黑背”之類的好品種。但眼下大黑所生的是不純正的雜交犬,也就像是當今社會的下里巴人。對于手里的這幾只狗崽,就算是白送還要說上一筐的好話,欠人家八輩子情似的愣塞到手里還不一定接受的,除非他是你七姑二舅八大姨的,仗著是親戚不好回絕。自古皆是物以稀為貴,想必這狗年的狗倒是趕上了生不逢時的年景。 三旺不明白這些,他也不想知道這其中有什么深奧的道理,他只是心疼眼前這三只肉乎乎的小狗該如何安排才能保全它們的一條性命。三旺天性生得一顆善心,雖然他只有十一歲。 等到小東西二十幾天的時候,狗還是沒能送得出去,于是三旺娘做了一個殘酷的決定——扔!三旺娘把三只小狗裝一個袋子里,讓三旺把它們背到路邊去。三旺自是舍不得,但看著大黑一天天消瘦得皮包骨頭的樣子也很是心疼。心疼大黑就得放棄她的兒女,這比賭桌上搖色子選擇還要艱難。 三旺糾結(jié)著,但還是央求著娘說“留一只吧……”。雖然央求卻又沒有底氣似的。 三旺娘張了張嘴,接著又合上,看看地上嗷嗷亂叫的狗,再看看自己無助的兒子,無可奈何地說了句:“那就留一只吧?!?br/> 三旺這頓飯沒有吃好,背著兩個小生命走出了家門。三旺這個時候心里想起了好多人,誰能要我的狗呢? 可是想起的這些人也都問過了,沒有任何希望,三旺傷心極了。三旺想:“以后我要多掙錢,大黑生的小崽都自己養(yǎng)著,誰都不給……要也不給……不給!”三旺天真地想著,但終究還是無奈地把它們丟在了上學(xué)的路上,隨同丟下一個饅頭,還有兩行滾燙的淚,一顆涼透的心。 這里雖是條小路,但過往的人并不稀少,三旺希望有哪位好心的菩薩能把它們撿走,讓這個世界少一些無能為力的哀怨。 三旺一上午的課都沒有上好,魂不守舍的樣子遭到老師的一頓臭罵, “想啥呢?心讓狗給叼走了?” 老師的這句話刺痛了三旺的心,如坐針氈一樣的六神無主,又足足被老師罰站了一節(jié)課。三旺覺得這樣倒是好受些,就當是給自己的救贖吧。但即便是站著,三旺腦子里想的也還是他丟在路邊的狗。 中午回家的路上,胖妞問三旺有什么心事,三旺說了。于是,胖妞給三旺出了個注意。 “讓我爹把它們宰了,賣狗肉”! 三旺聽這話立時就驚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用陌生的眼神瞅著平日里看似溫善的胖妞說:“滾……,和你爹一個德行”。說完,丟下胖妞走開了。 “你滾?不就是個狗嗎?又不是要你的命,沒出息!”胖妞哼著鼻子說,聲音隨著三旺的身影漸遠。 三旺跑過去找狗,隨即“啊”的一聲驚叫。地上的狗,一只活的,一只已經(jīng)成了尸體,是被什么東西碾過似的扁扁地貼在地上,四周滲滿了血。 三旺憤怒了,憤怒的青筋突起,他咆哮著,開始罵人:“他娘的,誰?誰?是誰?”這憤怒的吼聲嚇得地上的狗兒直往后退,哩哩啦啦的尿了一片濕,恐懼地抬頭望著三旺。 這一生一死的場景讓三旺寒了心,他抱起地上這只可憐的狗,摟在懷里往回走,腦子里一片空白。 【二】 兩個月以后,大黑的兩個孩子都長大了,壯壯的,一個取名聰聰,一個取名笨笨。它們多幸福,和媽在一起,就有了家一樣的溫暖。 隨著幾場秋雨的洗禮,天開始涼了。地里的莊稼都收完了,竊賊也從田間地頭開始轉(zhuǎn)向莊戶家的院子;這個時候,狗又開始成了寶貝。鄰家的嬸子央求了好幾次,三旺娘都沒有給她。鄰家嬸子感覺好丟面子,她很不情愿的離開,嘴里還說:“今兒這狗倒成了香餑餑了......”,一臉酸溜溜的刻薄相讓人打心里惡心。 三旺支持娘的做法,心里罵道:“臭不要臉,當初給你不要,現(xiàn)在想起來了,勢利!小人……”。三旺心里重復(fù)著罵了好幾遍。 沒過今天,胡同口的槐樹伯也來家里要狗,手里還攥著二十塊錢,說讓他們家隨便留,這在九十年代初已經(jīng)是不低的價錢。三旺娘沒有收槐樹伯的錢,喚三旺抱一只狗給他。三旺審了又審,看了又看,他抱起笨笨來遞到槐樹伯的手里。笨笨開始反抗,看樣子不愿跟著他走?;睒洳修k法,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笨笨的頭,順勢抱在懷里。槐樹伯憨笑著瞅著三旺,抽一張十塊的硬是塞到三旺的衣兜里,說是給他買糖吃。 三旺把錢攥在手里看著娘,槐樹伯便說:“三旺娘,讓孩子拿著,這小東西養(yǎng)這么大不容易,就當給孩子的辛苦錢”。三旺娘聽槐樹伯這么說也就不好推辭什么。臨出門時,槐樹伯還不忘說一句:“三旺有空到我家去玩,看看這狗崽啊”。三旺聽這話心里舒坦,暖暖的,比得了十塊錢還要興奮。 槐樹伯家三口人,一個丫頭還不是親生的,十歲,是打外地抱養(yǎng)來的。媳婦是只不會下蛋的雞,但一家三口過得安穩(wěn),要不,槐樹伯怎么老咧著嘴笑呢。 笨笨在他們家生活的很好,沒有鐵鏈條或者繩索拴著它,自由自在的。笨笨是三旺家的???,就像回娘家一樣的無拘無束,誰也看不出是嫁出去的狗。在一個胡同里相互有了照應(yīng)也便底氣十足似的,家近是個寶,誰都不敢欺負三旺家的大黑。 有一天,作惡多端的“老黃”咬了三旺的屁股,三旺雖是穿得厚重,但還是疼得他差點哭出聲來。這個時候,笨笨和聰聰排上了用場,在大黑的帶領(lǐng)下,由三旺坐鎮(zhèn)指揮去報仇,咬得那畜生人仰馬翻的,前爪抱住頭來求饒,大黑停了手。那狗東西還算機靈,趁機狼狽的逃竄了,許多日子再不敢出門作惡。這狗啊都通人性,其實也如人。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二十三,三旺爹的朋友老杜要把聰聰帶走,臨走時扔下一張一百元,聰聰在三旺家生活了四個多月,它和笨笨一樣對三旺都是打心眼里感恩的,相比那兩只短命的兄妹而言算是大命的,這首要就是三旺的功勞。從聰聰?shù)难凵窭锟梢钥闯?,它是不愿意走的,但看到老杜西裝革履的穿戴,皮鞋亮得能照出人來,想必自是虧不了自己。人常說“生得好不如嫁地好”也就應(yīng)了這個道理。這和三旺的想法如出一轍,所以聰聰也就痛快地跳上了老杜的“桑塔納”轎車。 聰聰走后,大黑郁悶了好些日子,大黑也喜歡自己這個聰明的女兒。好在笨笨常來陪陪大黑,以便讓它少些對聰聰?shù)膾炷?。三旺倒是覺得輕松,想想聰聰有了更好的歸處,生活無憂,也便不再為之擔心。都說“人擇主而侍,鳥擇木而棲”,看老杜扔下一百元瀟灑的派頭,聰聰?shù)娜兆右惨欢〞S著雞犬升天的。想到這,三旺不由得為聰聰?shù)那俺潭牢恐?br/> 【三】 待轉(zhuǎn)過年來的四月份,正是花紅柳綠枝頭俏的一派春色。三旺的心情也像是桃花一樣燦爛。三旺爹要去老杜家辦事,說是帶上他去看聰聰。 三旺看到聰聰?shù)臅r候,它正耷拉著腦袋趴在一個水泥砌成的窩旁。聰聰又長高了,卻是清瘦了許多。三旺慢慢的走近它,聰聰好像聽見了動靜,一下子跳起來猛撲,掙得一串鐵鏈子咔咔的響。但聰聰很快就認出了三旺,轉(zhuǎn)而前爪伏地,使勁地搖著尾巴,拍打起如煙的塵土,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亮,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叫。三旺蹲下身子,靠到聰聰?shù)呐赃?,聰聰?shù)难劬餄駶竦?,好像有許多話要和三旺說——“說吧,我的聰聰,我能聽懂你說什么”。三旺心里想著、失落著、痛苦著、掙扎著——“我要帶聰聰走”,這是三旺此時唯一的想法,但是他不能…… 三旺病了,嘴唇上起了一串的水泡,嗓子也腫得厲害,胸口悶得透不過起氣來。 大黑也病了,它好像能覺察到聰聰?shù)氖浜屯纯?,水米不進。一個星期以后,大黑病得已經(jīng)抬不起頭來,整日里趴在草垛邊,“懶懶的”,只有太陽照在它身上的時候,在強光里還能看見它的肚子上還有微弱的起伏,你便知道大黑還活著。三旺娘給大黑打了幾個生雞蛋,用盆兒端到它的嘴邊,但大黑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去舔,它永遠地離開三旺,離開了笨笨,離開了它日夜想念的聰聰。 笨笨常來,還如往常一樣。但每次到了以后,都是在草垛旁轉(zhuǎn)幾個圈,嗅一嗅地上的味道,再撒一泡尿,然后搖搖尾巴,懷著淺淺的憂傷,離開。 這年夏天,三旺爹帶著聰聰回家了,聰聰是一瘸一拐地走路。三旺趕忙迎了上去,心疼地把它抱在懷里。三旺去解它脖子上的繩套,他看見聰聰?shù)牟弊由弦呀?jīng)被這繩套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磨光了皮毛,滲進了鮮紅的肉里。三旺解開了繩套,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喘著粗氣…… 后來,三旺爹在酒醉以后說出了聰聰腿傷的事。那天,狗日的老杜和小姨子混到一張床上的時候,聰聰便吼著嗓門叫。那女人說了句“真他媽的掃興”,便死豬樣的癱軟在床上大口的喘氣。老杜感覺這是條“敗家”的狗,流汗都不讓老子痛快?!拔易屇闵到小保瑲饧睌牡睦隙抛炖镟洁熘?,只裹著一條床單跑出屋去,手里拎著一根木棍打斷了聰聰?shù)耐取?br/> 聰聰蜷縮著身子瑟瑟發(fā)抖,在黑夜里呻吟,它盼著天快點亮起來,它感覺今晚的夜好漫長。 聰聰回家來沒能看見自己的母親大黑,傷心的幾天不吃東西。它感覺自己就像個孤兒,寂寞著孤單。聰聰羨慕笨笨,在榆樹伯家就像有了人的身份,不像自己往日里過著“狗“的日子。 這天,三旺帶聰聰去槐樹伯家串門,在胡同口聽見張瘋子又在自言自語地說著意味深長的話——“一花一世界……一花一世界……”。 多年以后,三旺開始明白,狗運,并非只在狗年。 雨墨(曾用名:漫舞紅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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