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05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被貶,一貶就是十年?!白镏r交積,群疑當道。殘骸馀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本裢纯嗯c肉體疾患,共同摧殘著柳宗元,但想起當年也被流放的屈原,他覺得并不孤獨,“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橘柚懷貞質,受命此炎方”。后來,他寫下“九賦”“十騷”,表示要效仿屈子的堅貞氣節(jié),筆法直步騷體,他的《天對》,如同《天問》的續(xù)寫。 1816年,被人稱為“言多奇僻”的龔自珍,痛感清朝統治者腐朽、愚昧,不諳世界大勢,官場昏庸?jié)€,民間也麻木茍且,他稱當世為“衰世”,“左無才相,右無才吏,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即使有“才士與才民”出,也被不才之人“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而屈原,不也正因小人陷害,才被逐出政局、失意潦倒的嗎?同樣的才高八斗,同樣的極不得志,同樣的報國熱情,同樣的不遇不幸,使龔自珍理解了屈原的痛苦和寂寞,所謂“莊騷兩靈魂,盤踞肝腸深”,所謂“六藝但許莊騷靈,芳香惻徘懷義仁”,都表明了他與屈原的精神聯系。 1934年,陳寅恪先生審讀馮友蘭的書稿后寫道,“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蓋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fā)。故其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而古代哲學家去今數千年,其時代之真相,極難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殘余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o:p> 依我個人的體會,對古代賢哲的論述,年輕時初讀,只要認真,大致讀懂是能做到的,可要深入了解,則須經過生活的磨礪,見識增長以后,方可獲得。比如《論語》,孔子一再談及的“君子”,我30歲以前讀的時候,當然也知道這代表了孔子的一種人格理想?!熬又芏槐?,小人比而不周”,是說君子團結,并不勾結,小人勾結,但不團結;“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是講君子志在追求真理,而以穿舊衣吃粗飯為恥的人,君子不屑與之交談;“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是說君子思念道德,小人思念田宅,君子關心法紀,小人關心私利。但對于“君子不器”,對于“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我當時只能說知曉大概,其深層含義卻并不了然。又過了十年,再讀之,才知道前者的意思是指君子不要像器具,只有一種用途;后者是說君子須志存高遠,探尋真理,要持守道德,不可動搖,要對人有愛心,親親而仁民;此外,君子還須能文能武,多才多藝,既有遠大理想,認真做事,又懂浪漫,有情調,人生充滿樂趣。 同樣,初讀屈原時,《離騷》宏大的視野、壯美的景致、遼闊的意象、崇高的向往,令我驚羨不已,但詩人深重的憂思,悲哀的情緒,對“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的斥責,對“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的無奈,以及最后“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的選擇,也是在自己生活中遇到了挫折,被屑小之徒中傷,看清了一些人的鄙陋和陰險之后,才慢慢理解的。直到此時,我也才認識到,像屈原那樣瑰麗的才華、奇崛的品性,不受奸佞嫉恨、百般加害才怪,他只能被無邊的寂寞、無數的痛苦和憂傷所包圍。但是,他正因執(zhí)拗而堅韌,因孤獨而偉岸,連他長長的嘆息都散發(fā)著異香。他集一切美麗、孤寂、鐘愛、感傷之大成,是中國浪漫主義的源頭。 所以,欲真正讀懂先哲的思想,領會經典文獻的精神,詳細閱讀之外,還應有一定的生活閱歷,并投入更多的關注、思索和情感。須想先賢之所想,慮先賢之所慮,與先賢一同面對人生的煩惱,同樣經受人世風雨和磨難,共同抵御俗世的圍困,才能走入先賢的心靈,接近經典作品的精神內核?,嵤聼﹦铡⑽锢γ?,是最耗人心神、牽絆人的心靈追求的,你必須掙脫束縛,超越眼前的繁雜和利益紛爭,和先哲一樣用心探索人類苦難的根源,深掘人性幽暗及人類罪惡的淵藪,尋找人生出路及人心救贖之法,如陳寅恪先生所說,你與先哲“處于同一境界”,你才明白其“苦心孤詣”,對其學說也才“具了解之同情”。將先哲的心意和思慮了然于胸后,你方能走進經典文獻的堂奧,理解其深刻、厚重、洞見和批判性,覺悟其意向及旨趣,感染字里行間的氣息,并領悟其文字魅力和音律之美。沒有這種還原歷史、與先賢同在的沖動,沒有這種置身現場、仿佛自己也被“困于陳、蔡”,也“長太息”、“哀民生”于汨羅江畔,對先賢心意和思維的憬悟,對經典文獻魂魄的領略,是很難達致的。說到底,先賢所以成為思想大家,是因為他們幾千年前就洞悉了人世的奧秘,就探尋了人性和生活的底色,他們的著述為后人開辟了可供依循的路徑,成為寶貴的思想資源,他們的人格、氣節(jié)和對道義的擔當,更為后人樹立了楷模;而經典之為經典,正在于她的永不過時,在于她對人心的長久震撼,在于她的人物形象歷經歲月滄桑依然生動,其人生境遇、道路選擇、情感糾葛、內心掙扎與道德沖突,仍然能夠啟示今天的我們。 撰文至此,想起法國作家薩特的一段話:閱讀是一場自由的夢,閱讀還是一種豪情,作家要求讀者把整個身心都奉獻出來,讀者由此上升到人生罕見的高度。閱讀是作者的豪情與讀者的豪情締結的協定,每一方都信任另一方,把自己托付給對方,在同等的意義和程度上要求對方并要求自己。在讀者和作者同心協力,使一部著作的意義和價值完整體現之時,全人類帶著它最高程度的自由在場了。而且,由于經典作品透露了人世的秘密,道破了社會的玄機,揭示了正義和非正義,讀者不僅獲得知識與教益,還應該表示贊賞或憤怒,于是,世界也有了改變和向善的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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