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日報記者 陳俊珺
在不久前舉辦的“吳湖帆書畫鑒藏特展”期間，上海博物館特意配套展出了由吳湖帆外公收藏的董其昌名作《煙江疊嶂圖卷》，引發(fā)了不小的關注。
日前，記者專訪了上海博物館書畫部副主任凌利中，請他談談如何看懂董其昌。
“濫董”太多迷人眼
近年來，董其昌很“火”。
在今年上博舉辦的“吳湖帆書畫鑒藏特展”期間，館方配套展出了由吳湖帆外公收藏的董其昌名作《煙江疊嶂圖卷》，不少觀眾坐在這幅畫前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不愿離去。
無獨有偶，今年年初臺北故宮舉辦了“妙合神離——董其昌書畫特展”，吸引了大批觀眾。
兩周前，在上海博物館舉辦的董其昌書畫欣賞知識講座上，爆滿的觀眾頻頻舉起相機，拍下大屏幕上的畫作，其中還不乏非常專業(yè)的董其昌迷。
主講人、上博書畫部副主任凌利中坦言，沒想到董其昌話題會吸引這么多觀眾。
自1990年代進入上海博物館工作以來，凌利中從董其昌的愛好者，逐漸成為了董其昌作品的研究者。這十幾年來，他賞過真品，也見識過許多“濫董”。
所謂“濫董”就是指仿冒董其昌贗品的實在太多，到了泛濫的地步。董其昌在世時，其書畫作品已是人人爭而寶之，贗品也層出不窮，流傳至今，“濫董”魚目混珠的程度，有時候連專家也容易看走眼，因此引發(fā)了“贗書滿天下”“贗本極多，幾于魚目混珠矣”的感嘆。
近年來，凌利中析離了不少高水準的贗品。在辨別大量董其昌作品的過程中，他也經(jīng)歷了對董其昌的重新認識的歷程。
“看出哪些是不好的作品，也就更能明白董其昌究竟好在哪兒。”凌利中說。
曾因寫字太差而屈居第二
對大多數(shù)普通愛好者來說，要看懂董其昌的作品，首先需要了解他的經(jīng)歷。
董其昌是正宗的上海人，生于明代松江府上?？h董家匯。17歲時，董其昌參加松江府會考，當時他寫了一篇很得意的八股文，自以為可以奪魁，誰知發(fā)榜時竟屈居自己的堂侄董原正之下。原因是考官嫌他試卷上的字寫得太差，文章雖好，只能屈居第二。
董其昌深受刺激，從此他發(fā)憤學習書法。先以顏真卿的《多寶塔帖》為楷模，后來又改學魏、晉，臨鐘繇、王羲之的法帖。經(jīng)過十多年的刻苦努力，董其昌的書法有了很大的進步，山水畫也漸漸入門。
到了萬歷五年，陸樹聲請董其昌擔任家庭教師，教授他的兒子陸彥章。董其昌也因此從學于陸樹聲，尊其為師。
萬歷十七年，董其昌考中進士，供職于翰林院。此時，京官和書畫家的雙重身份，使董其昌名聲大噪。
然而，董其昌的仕途并非一帆風順，他為官一共48年，期間斷斷續(xù)續(xù)歸隱了長達27年。
明朝歷史上長達十余年的“國本之爭”期間，董其昌歸隱故鄉(xiāng)。光宗即位后，他任太常少卿，掌國子司業(yè)，后又任南京禮部尚書，在任一年，又退隱了。
崇禎五年，77歲的董其昌再次為官，幾年后，由于黨爭不斷，他再度歸隱。
有關董其昌“亦官亦隱”的評價眾說紛紜，有關其為人品格也有很多爭議，但就其書畫創(chuàng)作來說，在歸隱的幾十年里，他博覽了古今眾多名家的作品。
在家鄉(xiāng)，董其昌筑有“來仲樓”、“寶鼎齋”、“戲鴻堂”、“畫禪室”等畫室。他搜集王羲之、王獻之、謝安、桓溫、趙估、米芾諸名家法書，可謂博采眾長，這對其個人風格的形成與轉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所謂“集其大成，而自出機軸”，便是董其昌書畫作品的最大特點。
從真山真水到心中的山水
從17歲開始發(fā)奮學書法，到82歲去世，董其昌的畫風大致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
他早期的畫大多仿宋人畫，宋人畫力求寫實，講究的是真實的造境。畫的都是真山真水，力求一個“真”字。董其昌在這一時期最典型的代表作就是《燕吳八景圖冊》。
在見到元代大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卷》后，董其昌突然發(fā)出驚呼：此人是我的老師??！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卷》如同“筆墨的交響樂”，筆墨的濃淡、粗細之到位、結構之精致，深深震撼了董其昌。他開始逐漸意識到，真山真水是畫不過來的，筆墨不應該為造物者所馭，人也不是自然界的奴隸?！稛熃B嶂圖卷》 就是董其昌在這一時期的重要代表作，也是其“由宋入元”的轉折之作。在這幅畫中，董其昌將筆墨與造型很好地融為一體。
此后，董其昌提倡“以書入畫”，用筆墨來表達意境。他提出了著名的筆墨論：“以蹊徑之奇怪論，筆墨絕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蹊徑絕不如畫?！?0歲后，董其昌的作品進入了真正的成熟期，最著名的就是《秋興八景圖》?！澳憧此菚r所畫的山水，看不出是哪里的山哪里的水，畫中沒有地理特征，那是他心中的山水?！绷枥姓f。
從某種程度來說，看不懂董其昌，就不算真正看懂中國畫。因為董其昌對中國書畫史的影響十分深遠，他的作品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從對唐宋畫的模仿，到認真思考、梳理和反思，此后又開啟了元明清文人畫的新篇章。他進一步使文人畫實現(xiàn)了繪畫性與文化性的高度統(tǒng)一。后來的八大山人、金陵畫派，乃至近代的吳湖帆等書畫名家，無不受董其昌的啟發(fā)。一直到近現(xiàn)代，中國書畫都籠罩著董其昌的影子。
學會“見筆”，感受清潤之氣
凌利中認為，看懂董其昌的畫，要學會“見筆”。
無論是《煙江疊嶂圖》還是后來的《仿古山水圖》，以最細微處的樹為例，竟沒有一棵樹是重復的，看似隨意揮灑，但仔細品味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筆都能感覺到董其昌是如何起筆、運筆、收筆的，動感躍然紙上，輕重緩急十分細膩。他絕不放過每一筆，且每一筆都是不可重復的。
“畫畫時從筆尖到筆肚，這里面有一股氣，有些人的氣是墨氣渾濁，董其昌卻有一種清潤如玉的感覺?！毖芯慷洳畮啄?，凌利中辨別董其昌之真?zhèn)纬３＞褪强催@份“清潤”。
凌利中看畫比普通人更細致。他說：“董其昌的畫從整體到局部都十分耐看，不僅局部的每一筆都非常細，整體結構也十分精準，而且一點也不亂，這是十分可貴的。”
無疑，以筆墨入畫相對觀者而言更為抽象，但筆墨間表達的卻是一種平淡、天真的意境。只求繪畫性的畫家，只能稱得上是畫匠，看一尺便疲倦。而要體現(xiàn)文化性則考驗畫家的綜合修養(yǎng)，畫的雅俗、高下就在這文化性上。
凌利中的老師之一、當代畫家了廬先生曾對文人畫提出過24字審美標準：“沉著遒勁，圓轉自如。不燥不淫，腴潤如玉。起伏有序，縱橫如一?！?br> “沉著遒勁、圓轉自如”，就是指筆下的線條堅韌而富有彈性。“不燥不淫、腴潤如玉”，就是指用墨用色要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感，層次分明?！捌鸱行颉⒖v橫如一”就是指復雜的結構和筆墨關系最終要和諧統(tǒng)一，使表現(xiàn)的物象自內沁透出一種鮮活的生機。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和文化精神，其主流和最高境界，是含蓄之中復歸于一種平和的自然狀態(tài)，而董其昌的畫體現(xiàn)的就是這種狀態(tài)與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