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待秋（1878-1949）也算民國畫壇縱橫南北的著名畫師了，可在當時同時期的行家眼里，吳待秋的“名聲”好像不太好。馬敘倫（1885-1970）在他的《石屋續(xù)瀋》里就記錄說自己六十大壽，一親友特地跑去吳待秋處花了2萬元求幅《石屋圖》。吳待秋之父吳伯滔(1840-1895)乃是馬敘倫的父執(zhí)，馬敘倫自然很期待這位老友的壽禮，但是讓馬敘倫大失所望，吳待秋居然隨意涂抹了幅“行貨”，便匆匆交差了事。

這件事讓馬敘倫一直如鯁在喉，悶悶不樂。某次馬敘倫在某銀行正巧撞見吳待秋的兩幅畫作，吐槽的機會終于來了，遂對周遭的朋友說道：待秋殊有父風，是非無本領也，習蔽之耳！馬敘倫和吳待秋算是世交，朋友之間的埋汰還是點到為止吧?？捎袃晌缓筝厡谴锏耐虏郏蔷筒辉趺戳羟槊媪?。

吳待秋與夫人孩子在上海四明邨寓所

其中一位和吳待秋還沾親帶故，他就是民國著名的“大炮”陳巨來（1904-1984）。陳巨來說自己的四伯父夫人是吳待秋的姑母，這樣看來，雖說年紀上差了26歲，論起輩分陳巨來和吳待秋還是“同輩”，那說點“壞話”也不算有違綱常倫理。在陳巨來的眼睛里，對于這位親戚大概只需要2個詞便可概括，“摳門”便是其一。

陳巨來記錄了很多吳待秋的生活瑣事來體現(xiàn)他的“扣”——自己的生活用品常常拿自己的畫交換...平常從不請客吃飯，也從不赴宴，謂吃了別人要回請，路上還要花車錢，伐格算！哪怕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吳昌碩(1844-1927)宴酬請客，吳待秋照樣擺臭架子，什么社交人情在吳待秋眼里全是放屁！那畫畫得來的錢財怎么處理？吳待秋也自有一套，存銀行要收管理費又伐格算了，直接兌成黃金藏家里最保險！

摳門的同義詞一定就是“貪財”啦，陳巨來說了一則和馮超然（1882-1954）如何交惡的舊聞：馮氏曾有一次代求吳待秋一件水墨山水，后來收藏家李平書（1854-1927）請吳吃飯，順便展出了馮氏代求的這件山水，只是這件原本的水墨，忽然變成了淺降。吳待秋大驚，忙問價格，李平書就說了如何如何，吳掐指一算，他媽地居然少了兩成畫價。吳待秋咽不下這口氣，就跑去畫會找馮超然論理，索要畫款。兩個人就爭吵起來，幸虧在場還有吳昌碩、哈少甫（1856-1934）、姚虞琴（1867-1961）三位藝壇前輩力勸，方才停息。

陳巨來說吳待秋，總體看來多少還有點戲謔玩笑之意，陳定山（1897-1987）說吳待秋，嘲諷意味之濃、甚至有點胡說八道。就拿吳待秋謝世日期說事，陳定山說是1950年卒于福煦路四明邨，壽六十九，可事實上年份、地點、歲數(shù)全不對，若不是看在陳定山1948年就去了臺灣的面兒，真該像涇河龍王一樣，去剮龍臺上挨一刀了。既然這種原則性的東西也可以出錯，那其他的一些筆記也值得仔細推敲。

吳待秋與夫人在蘇州殘粒園

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說吳待秋和兒子吳?木（1921-2009）同居賣畫，堂上父子兩畫桌，兩羊油風爐，各畫各炊，吳待秋還收自己兒子的房租錢。陳定山對于吳待秋的認知，大概只停留在市井小人的窮酸氣里，虧得他們還是相互熟識的。吳?木原名吳彭，是吳待秋的長子，《莊子》成玄英疏曰：堯封于彭城，其道可祖，故謂之彭祖。彭祖乃是長壽之祖，吳待秋為子取名為“彭”，是有長壽之意。

為什么要取這樣一個名字？那就要從吳待秋的第一段婚姻開始說了。待秋18歲時娶同邑方氏為妻，并生有一雙兒女，兒子取名民瞻，成年后經(jīng)王一亭（1867-1938）介紹，進入銀行工作，后來得一怪病，喜歡吃墻壁上的石灰，終究不治，卒年二一，發(fā)妻方氏也在之前因霍亂而逝。膝下無子，續(xù)弦也是在所難免，和吳待秋素有來往的李嘉福（1839-1904）看上了他，李嘉福是當?shù)刂泥l(xiāng)紳和書畫收藏家，留有一女李隱玉，年長待秋三歲。原本打算金磚抱起，可惜又紅顏薄命??！隱玉為待秋曾留有一女，最終的結果母女先后駕鶴歸去，待秋的膝下便無子女了。

直到第三任妻子，朋友介紹紹嘉興鄉(xiāng)賢沈稚峰之女沈漱石，才為待秋誕下吳?木。老來得子的吳待秋當然倍感珍惜，待秋有一別號“抱鋗居士”，這個“鋗”乃是第二位夫人李隱玉陪嫁過來的一件重要古董，和吳大徵（1835-1902）收藏的“愙鼎”共鳴于時。吳待秋為吳?木取號“小鋗”，可視?木與銅鋗一樣之重要。沈漱石亦是詩畫皆能，多才多藝，?木自是家學深厚，復旦經(jīng)濟學畢業(yè)，早年投身銀行，之后回歸傳統(tǒng)家業(yè)，書畫造詣俱佳。由此看來，陳定山的這個父子傳聞，有多少的可信度，看官們自己去判斷了。

還有一則陳定山關于吳待秋的掌故，也是被大量引用的：說吳待秋一生研究王原祁（1642-1715），卻在自己的畫室里沒有一件王原祁的畫作，遂想求一幅王氏真跡。畫商于是就找來了一幅真跡，要價六金，吳待秋大呼怎么那么貴！是我畫價的5倍，什么道理！畫商只好笑笑說市價就是這樣。吳待秋搖搖頭說，反正王原祁的原作我已經(jīng)看過了，那就不要了吧....

吳待秋的第二任妻子李隱玉之父李嘉福是著名收藏家，不要說平常在李宅就觀摩過不少名家名作，女兒陪嫁過來的各種珍寶名畫，也夠吳待秋好好喝上一壺的，區(qū)區(qū)王麓臺何足掛齒?陳定山就已經(jīng)下了定義，李漁笙（嘉福）家藏甚富而不真...當然這只是陳定山的片面之詞，李嘉福的收藏品味如何？自有后來人評說。李嘉幅傳給吳待秋的可不止明清諸家而已，據(jù)說還有黃公望（1269-1354）的手卷，抗戰(zhàn)初期，吳待秋還帶著這件手卷，連同三個兒子到處逃竄，最終重返上海定居。

我覺得以吳待秋在三四十年代中國畫壇之地位、交往之人物、過目之書畫，王摩詰（701-761）不一定結緣，王原祁的畫會沒看到過？陳小蝶大概是鴛鴦蝴蝶派小說寫太多了吧！不過客觀點講，吳待秋晚年的“摳門”和“貪財”，似乎是不爭的事實，我特地去翻了翻民國書畫家的潤格，吳待秋是條條框框花樣最豐富的，同樣也是畫潤修改最頻繁的一位，多達17次，冠絕上海灘。

吳待秋那一代畫家，有他們的苦衷。清末民初的畫壇，掙扎在一個舊傳統(tǒng)與新秩序的過程。上海的開埠，伴隨著工商業(yè)的發(fā)達和精氣神的追求，各種裝飾性的書畫藝術需求大為膨脹，早期以任伯年（1840-1896）為代表的職業(yè)畫家群體便開始粉墨登場。當年的任伯年素以“風馳電掣”的畫技蜚聲滬上，仍然供不應求，不僅是任伯年，蒲華（1832-1911）、吳昌碩、李瑞清（1867-1920）等等，都有畫債堆砌成山的狀況，最為牛逼的書法家唐駝（1871-1938），曾經(jīng)在6年里寫了3萬副對聯(lián)，勞模??！

為了滿足客戶的訂單需求，書畫家往往會迎合買家的喜好，卻逐漸丟失自我的個性。吳昌碩仕途一般，只混得一任縣令，但是不妨礙缶老有深厚的文人情節(jié)，生平就不喜歡畫一些水仙、牡丹這樣的俗花，沒辦法，求畫者就喜歡聽有寓意的“彩頭”，客戶就是上帝這個道理還是懂的。清末民初的畫壇雖說也已經(jīng)注入了遺老、世家這樣有身份背景的角色，但也免不了還是一個由賣方市場主導的行業(yè)。

吳待秋代表了畫壇的“保守派”，他們以鬻畫為主基調(diào)，社交活動也多是小范圍的文藝社團。陳定山之輩則代表了新派，這些人物的出生更為顯貴，社交活動不止于傳統(tǒng)的文藝，能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交酬的對象亦是形形色色，名流商政薈萃，書法繪畫或許只是一個消遣和即興的副業(yè)?！叭齾且获T”里只有吳待秋這個老派畫家對女人毫無興趣，吳湖帆（1894-1968）、馮超然、吳華源（1893-1972）混了“上流圈”，“桃色”新聞自然免不了，吳待秋和他們統(tǒng)統(tǒng)不來電，也情有可原了。

吳待秋的家世并不是沒有來頭，別說父親吳伯滔早已是名滿江湖的大畫家，吳氏家族在浙江桐鄉(xiāng)，也是一支名門望族??！同鄉(xiāng)人豐子愷（1898-1975）的祖上只是經(jīng)營一家印染坊，和吳氏相比，簡直一天一地。吳待秋18歲便高中秀才，在早年的朋友圈里，也包括有陳叔通（1876-1966）、王福痷（1880-1960）、張元濟（1867-1959）、丁輔之（1879-1949）、沈鈞儒（1875-1963）這樣的文化界名流。辛亥初期同樣曾走南闖北，名震京師，周旋過政壇，不能說是沒有視野的人物。最終選擇只以丹青聊以余生，是吳待秋自己慎重的選擇。

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里說：吳待秋潤筆不菲，但過往生活動蕩不安，深知謀生的艱辛，故而到了省吃儉用的地步....謀生不易啊，和世家子相比，這才是吳待秋為何常常不受人待見的原因，危機感過于強烈，反倒把自己逼入到了一個終日惶惶不安的角落。好在暮年的吳待秋忽然“良心發(fā)現(xiàn)”，把積攢多年的積蓄，撥出好大一部分，在蘇州購置了一處園林，喚作“殘粒園”，地方不大，倒也符合吳待秋一貫的作風，在觀念上的轉(zhuǎn)變，對于吳待秋來講，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