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初學醫(yī)時,看代田文志的《針灸真髓》和《針灸臨床治療學》,事無巨細,一一記錄。好些醫(yī)案追蹤數年,愚公移山,大佩其精誠。有一次,聽一位遠道而來的日本專家講睡眠。先從一朵花的呼吸講起,各種統計數據接踵而來。其詳實,其嚴謹,其耐心,精益求精之精神和代田文志一脈相傳。自然而然,義無反顧地生出一些望洋之嘆。
反觀師父的文章,每講醫(yī)案從不言一針一穴,只論方略。初時不以為然。后讀《孫子兵法》,豁然開朗。
上將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
琳瑯滿目的專家,排山倒海的數據,自此在眼前轟然倒塌。刺激,過癮,意氣風發(fā),登泰山而小天下。
傳承千年的醫(yī)學,本該有這份目空一切的自信。然而現實我們都懂得。
師父一再提醒我們注意活人和死人的區(qū)別。從解剖來看,毫無差異。但明明有天壤之別。不需要任何知識,甚至都不要扯上什么本能反應,你就是知道。
氣血是無形的存在,如潮起潮落,無時無刻不在變化,分分秒秒受著環(huán)境的影響。沒有天體引力,地球自轉,潮水無法存在,生命無從發(fā)生。
脫離天時地利人和的醫(yī)案,皆是解剖,皆是術,皆是招數、套路,皆是死案。我要寫活的,會呼吸的醫(yī)案。不同人讀有不同的看法,有爭議,想討論,求坦誠,見初心,蘇秦合縱,張儀連橫。
《寡人無疾》
“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曾經給我一種錯覺,以為父子可以相互理解,惺惺相惜。我的父親從不試圖理解我,也從不認為我可以把一件事情做好。在他眼中,我終于是一個長到了三十歲的孩子。
當我告訴他要學習七針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擔心我上當受騙。在他眼中這個世界冷酷無情,兇殘無比。當然有所謂光明,但更多的是黑暗。
當我告訴他七針可以解決他的靜脈曲張的時候,全世界都相信了,他是不會信的。
可以說他從來未曾信任過我一絲一毫,根本不覺得我有半點能力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立足。
這么多年過去,他僅僅存在于我的對立面。直到幾年前離開他,我們的戰(zhàn)爭才宣告停戰(zhàn)。
我不關心他。或者說無從關心。自然可以噓寒問暖,?;丶铱纯础τ谖业倪h走他鄉(xiāng),這不過是一種慰藉。在我的理解,錦上添花意義不大。雪中送炭,亦無機會。反而是我遇上困難,他屢施援手。
他總是正確的,我總是錯誤的。
這是他深入骨髓的觀念。 三年前他肩周炎痛得厲害,告訴我要去做手術。本能的反對,但說不出一個確切的理由。這點本能是爺爺傳下來的。爺爺是民國的中醫(yī),從小到大泡在本草綱目里,我們耳濡目染知道了萬不得已不要開膛破肚。他叛逆,從來不信這一套,我行我素,感冒發(fā)燒輸液解決。不輸不痛快。這種叛逆也落在了我身上,學中醫(yī),用內經和他信服的西醫(yī)開戰(zhàn)。
肩周炎被小針刀切了幾刀,好了幾天,復發(fā)了,白割了。
這件事對我刺激很大。當時有一個搞按摩的朋友說,小針刀是下下策,還有很多其他的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比如按摩。聽了他的分析,覺得特別對。按摩正骨即使不能徹底解決,只能緩解,何苦把刀伸進去絞。有這個思路的前一個星期,他就被絞了。
打小就聽爺爺念,開刀會傷人的氣血。氣血到底是什么,有何作用,根本不知道,只是傻傻的感覺開刀不好。傻傻地看著他被虐殺。
無能為力是因為無知。
無知有時會成為一種習慣。 學習七針之后,終于明白了氣血為何物,應該如何調動運用,能夠達到怎樣的神效。
我不允許自己再做一次看客。
他的靜脈曲張有些年頭了。兩條小腿越來越鼓,摸上去發(fā)熱,腳背布滿無數黑絲,許多毛細血管被堵死了。幾個月前有兩次發(fā)作,不知怎么的兩條腿突然劇痛。所幸持續(xù)時間不長。過去之后也就不在意了。絕對自信地認為身體狀態(tài)非常不錯。
“你這個問題要處理,早處理比晚處理好,萬一哪天再爆發(fā),不得了?!?/span> “我沒病?!?/span> “那你天天跟貓一樣往上面抓干嘛!” “癢??!”一邊說一邊往小腿上摳。 “這不就是問題嗎!” “癢了好幾年了?!?/span> “七針處理是最安全療效的,因為……” 滔滔不絕案例二十分鐘,想象著穆超老師附體,狂講一番內經,也不管講沒講對,反正他是不懂的。對這種特有主見的主,關鍵首先要從氣勢上鎮(zhèn)住。一邊講一邊把七針拿出來演示,為什么扎下去安全,麻藥都不用打,和小針刀有何區(qū)別。順帶把自扎的照片(長針從梁丘透血海)亮出來,打包票不痛。 瞥了一眼照片,非常不屑地問:“扎到肉里面怎么可能不痛?” “麻煩你仔細看一下照片!如果這么長的針扎到了肉,我還笑得出來嗎!” 又瞄了一下照片,想了兩秒鐘,甩了個問題出來:“扎針怎么可能把靜脈曲張搞好?直接放血?” 得,二十分鐘的口水白噴了,再講衛(wèi)氣怎么在人身上循環(huán)是不行了。立馬把俺們張班長痔瘡的照片拿出來(特別申明一下,只給俺爸看過你的屁股)。 “一張是扎之前的,一張是扎之后的,痔瘡大小明顯不一樣。根本不是扎好的,是自己的氣血修復的?!?/span> “你這個跟小針刀沒區(qū)別,就是割掉的。”
兩眼一黑,感覺一下回到解放前。根本不講道理的。對于這種理工科出身,整天對著圖紙比劃的建筑男,講援物比類的道理,很有可能他從心底里覺得是天方夜譚。么有辦法,只能大家一起耍流氓。
每天晚上他前腳回家,后腳我就開始講內經,談七針的案例(翻公眾號給他看,根本不看的,就把文章念出來),聊師父去廣東中醫(yī)院的故事,飯桌上也說,他去上洗手間,我也在客廳喊兩句“扎完尿尿都要舒服些”。
總之一句話,各種逼,各種見縫插針,也不要搞座談會了,道理也不要扯了,輕言細語,安利細無聲。最后逼急了,他亮了底牌。打聽過,西醫(yī)包治包好,把壞死的血管切了,干凈利落,三天就出院,隔壁某某剛割了,效果好得很。 理工男啊,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代傳奇啊!
“親眼所見?” “聽人說的?!?/p>
這還說啥呢!只能繼續(xù)耍流氓。威逼利誘,天天轟炸,反復洗腦,各種忽悠。深感這輩子是餓不死了。七針學不好,就去搞追債,絕對潛力股。
十幾天的軟磨硬泡,多多少少信了一些,打算去門診部瞧瞧。有言在先,只了解,不扎針。好好好。 去的前一天晚上,我產生了動搖。
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了很多很多,猶豫不定。立新七針雖然神效,但是他的病情已有多年,現在六十多歲,氣血又衰,關鍵的關鍵是不信。要在第一次治療就取得非常好的效果,基本不可能。如果不能取得讓他滿意的效果,非常大的可能就不扎了。也就是說,最終的結局很有可能跟小針刀一樣,白挨一針。那還不如不扎。
此外如果扎針之后出現一些正常的疼痛狀態(tài),退病反應,他一輩子的理科思維是打死不會理解,也不愿意理解的。到時候杯弓蛇影,疑神疑鬼,把不成問題的問題搞成問題,才是真正的麻煩。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去找西醫(yī)開刀,出了任何問題,不會埋怨我一句。采用七針治療,出了一點問題,他都會怪死我。他不會認為我害了他,他會認為我的無知害了他。
這是真正的利益所在。即使親如父子。在利益面前,任何關系都顯得特別脆弱,甚至毫無意義。
利益壓倒一切。
反過來看,我可以不做這件事情。沒有任何人要求我做這件事。沒有任何人理解我做這件事。無論出了任何問題,全家人、親戚朋友都會指責我。
糾結,退縮,逃避,徘徊……
情不自禁地想到學醫(yī)以來經歷的那些事情。一個乳腺癌患者明明經過中醫(yī)治療取得非常好的效果,但是當西醫(yī)拿出一堆化驗報告,指著數據告訴她,不化療會如何如何的時候,立馬繳械投降。她非常清楚化療的危害,甚至意識到了化療對病情也沒有多大的意義。她親口對我講,很有可能只是在化一個假想的敵人。
那一刻基本傻掉了,目瞪口呆。轉念一想,明白了,壓力。從她身上,學到了一個說起來輕而易舉,做起來寸步難行的真理。
不要做容易的事,要做正確的事。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有佛祖、上帝的存在,即使存在,即使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也不會跪地祈求。
從前讀玄武門之變,覺得李世民太殘忍,抓起來就行了,何必趕盡殺絕。本是同根生。現在多多少少感受到了那些毫無人情,毫無道理,極度荒唐,無可理喻背后藏著的意思。 我相信立新七針是這個世界最好的針法,沒有之一。同時認為七針不是解決靜脈曲張的唯一辦法,但是是付出代價最少的辦法。他也許更適合西醫(yī),麻藥一打,肉一切,完事??瓷先シ浅C篮谩Pg后的恢復問題呢?只要不死在手術臺上,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其實我不反對西醫(yī),手術有手術的道理。我反對的是一個簡單的問題要通過一個非常復雜的方式來解決,僅僅只是因為你不懂行。
如果今天的晚飯不好吃,沒有人會把廚具扔了,廚房拆了重新裝修。之所以不這樣做,是因為你明白,影響這頓飯的因素有很多,往往是食材不行,火候不夠。這個道理看上去像講給傻瓜聽的。往往換一個領域,我們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只相信一些子虛烏有的東西。比如老中醫(yī)比年輕的牛,有胡子的老中醫(yī)最牛。
因為不愿意承受壓力,轉而去相信一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是徹徹底底地逃避人生。我必須承擔屬于我的責任。我相信選擇什么,終將得到什么。 行筆至此,這則醫(yī)案就算分享完了。大家可能很納悶,這就完了?到底扎沒扎,誰扎的這一針,扎哪里了,有什么效果,前后扎了幾次。
我都寫了,寫得非常詳細。寫完之后突然發(fā)現,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全部刪了,刪得徹徹底底,一字不留。
多余就是毫無意義。
只有捕捉無形的東西,才有抓住一則醫(yī)案的本質。
當我下定決心做這件事的時候,針已經扎了,結果已經在那一刻落地。炒一個菜也許只要兩三分鐘,處理食材,準備作料等等可能要一天。兩三分鐘當然非常重要,那是臨場發(fā)揮,勝負早已在更早之前判定了。 這則醫(yī)案有意思的地方,值得討論的,不是靜脈曲張,針法,穴位。是人的思想。思想是方向的判斷,時機的把握。 為什么要做這件事? 這樣做對還是錯? 有意義嗎? 從什么角度出發(fā)的意義? 我不知道這件事的對與錯,也許這組概念不存在,也許要放在更長遠的未來才能有更準確的答案。我唯一確信的是問心無愧。然而問心無愧有沒有對患者造成傷害又是另外一回事。會不會因為追求問心無愧,而錯過了治療的最好時機。是不是應該有更多耐心,而不是一味的告訴自己問心無愧。有時候搶占道德制高點,只是在掩飾自己不敢承擔責任的惶惶不安。問心無愧很有可能是一種自私。
打著正義的旗號行罪惡之事。借著內經的名義,行西醫(yī)之法。不勝枚舉,比比皆是。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再讀了一遍《背影》??匆娺@么幾個段落,才發(fā)現記憶并不是那么可靠。人事并不如幾何學那般等邊是等邊、三角是三角。
“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span>
“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
“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 朱先生和他的父親也并不是那么惺惺相惜,情投意合?!侗秤啊方o我的不是錯覺,而是誤讀。
有一類東西隱藏在我們生命當中,如同冰山一樣存在,構成了我們性格當中被稱之為命運的那一部分。堅固,頑強,千方百計不可摧毀。也許這個地方就是神之所在。
一個針者應該怎樣理解手中之針,權衡和患者的關系,僅僅只是你躺下,我來扎,扎到位,那么簡單明確嗎?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事。大多數時候都是我們用來區(qū)別西醫(yī)的一個標簽,一句口頭禪。
第一次讀《背影》是十三歲。那一年記下了先生筆下令人傷感的文字,無意省略掉的是人世艱辛。
當我以父親的方式理解我的時候,我發(fā)現父親開始理解我了。那些脆弱的,在利益面前不堪一擊的東西,在一瞬間變得剛強。如同手中針,纖細微弱,幻化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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