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吳戈兮被犀甲 《國殤》是屈原《九歌》組詩中頗為特殊的一篇。《九歌》的其他各篇,大多是描寫纏綿的愛情,充滿了浪漫氣息;而《國殤》卻是描寫壯烈的戰(zhàn)爭場面,著重反映現(xiàn)實生活,其中令人感興趣的正是第一句中的“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眾所周知,今天的中國是不產犀牛的。但在歷史上,犀牛在中原分布的北界曾經(jīng)直抵黃河一帶。不但在浙江余姚的河姆渡遺址發(fā)現(xiàn)了犀牛的骸骨,甚至在安陽殷墟發(fā)掘的動物遺骨中,也有犀牛的遺骨。 犀牛是一種厚皮動物,堅固的犀牛皮自然成為先秦時代武士“護身衣”的首選材質?!秶Z》里就有“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為大甲”的記載,意思就是射死了獨角犀,并用它的皮做成大盔甲。對于武士甲胄的旺盛需求顯然是犀牛分布區(qū)在春秋時期之后以大約每年半公里的速度向西南退縮的重要原因。在犀牛資源日漸匱乏的情況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各諸侯國轉而采用較易獲得的牛皮制甲。 實際上,當時制作皮甲的技術經(jīng)過近千年的進步已經(jīng)頗為成熟。人類步入文明社會后,首先掌握了青銅的冶鑄技術,由于鋒利的青銅兵器的出現(xiàn),促使人們改進護身裝具的性能。到了商朝時期,主要的作戰(zhàn)服逐漸形成皮甲。在河南安陽侯家莊1004號墓的南墓道中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商代的皮甲殘跡,出土時皮革已經(jīng)腐爛成粉末,只是甲面用黑、紅、白、黃四色漆彩繪的圖案紋理仍遺留在土上。殘跡最大的直徑在400亳米左右,據(jù)此認為是整片的皮甲,這是迄今發(fā)現(xiàn)年代最早、比較可信的一個實例,時間大約可以推定為商代后期,其整體面貌大概與存留到今天的原始甲胄相近。 武王伐紂建立周朝之后,中原的皮甲制造工藝完成了兩項比較大的變革:一項是把整片皮革制成的具有固定形式的皮甲改為根據(jù)身體部位的不同而裁剪的大小相去形狀各異的革片,在片上穿孔,用繩連綴,構成可以部分活動的皮甲。另一項皮甲制造工藝的變革則是為了增強甲片的牢固性,把兩層或更多層的皮革合在一起,表面再涂上漆,使其更美觀耐用,稱為“合甲”。在湖北江陵天星觀l號墓曾經(jīng)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皮甲,全甲共用甲片66片,其中胸甲和背甲各3片,肋片8片,甲裙52片。甲裙由4排甲片組成,每排13片,甲片均上窄下寬,微外弧。甲裙先橫編成排,然后縱聯(lián),上下兩排通過甲片中部的穿孔做活動編綴,下排壓上排,可以靈活向上推疊活動。 同樣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了最早記錄皮甲制造技藝的古代文獻,齊國的一部官書:《考工記》。其中規(guī)定了專門制造皮甲的工匠(“函人”),也有了規(guī)范的式樣,“凡為甲,必先為容”,只有按照這樣的規(guī)定制出的皮甲,才能保證密致堅牢,穿著合體,便于作戰(zhàn)。《考工記》的面世既說明當時皮甲制作的技藝已經(jīng)相當成熟,也反映了當時皮甲的使用非常普遍,身著皮甲、手持青銅盾牌的武士,能夠有效地防御青銅兵器的刺擊。甲是當時軍中的主要防護裝具,幾乎每名武士都有一襲皮甲。軍中有多少副甲就相當有多少兵士?!皫Ъ资f”也正是從這時起成為表示軍隊兵員實力的代名詞。 始皇帝的地下軍陣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我國古代青銅兵器發(fā)展的鼎盛時期,但與地中海世界的青銅時代同樣流行青銅盔甲不同,中原各國并不熱衷采用青銅甲胄。這可能有幾個原因,其一,青銅遠較獸皮重,穿著使用不便利,只能采用甲片編鏈的方式制甲。另一個原因可能在于,經(jīng)過多年的生產經(jīng)驗積累,華夏列國的皮甲已經(jīng)制造得相當牢固,足以抵御青銅兵器以及粗制鐵器的穿刺。 這可能也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留給后人的地下軍陣——兵馬俑——中的士兵仍以皮甲為主的原因。這個時期的皮甲與以前的比較起來,制作工藝更加精良,已采用了像現(xiàn)代一樣的流水線作業(yè)生產方式,皮甲制作業(yè)的發(fā)展已具有相當規(guī)模。春秋戰(zhàn)國時皮甲由甲身、甲袖和甲裙組成,甲身又由胸甲、背甲肩片、肋片和大領構成。甲片的編綴方法為:橫向均為左片壓右片,縱向均為下排壓上排,均用多片甲片編綴起來。 已知秦兵馬俑陶俑坑群包括3座陶俑坑和1座未建成的廢棄坑。僅在一號坑,東端就排列著全身穿著戰(zhàn)袍的戰(zhàn)士俑210人,其余每排68人,前后、左右成行,共計204人,組成方陣的后衛(wèi)??拥闹虚g,排列著有38路戰(zhàn)車和步兵的縱隊,組成軍隊的主體。這些兵馬俑的服飾,甲衣塑造逼真,甲片的編綴方法也交代得很清楚,與真實的甲胄編綴一般無二,護腿、靴、履等細部,都塑作得非常具體,一絲不茍。從中可以看出,秦俑中戰(zhàn)車兵的皮甲比戰(zhàn)國早期皮甲更靈便適用,簡化了披膊的編綴方法,將長而笨的甲裙改為短的垂緣、但是為馭手增加了長甲袖和手護,增強了防護效能。 此外,皮甲的結構款式又根據(jù)將兵的不同等級而有較大差別,森嚴的等級制度在秦始皇陵兵馬俑的甲胄裝束上可見一斑。一般士卒所披的是具有甲身、披膊和垂緣的皮甲;下級軍吏的甲只有胸甲,用兩條背帶十字交叉系于背后,甲片大小與士卒的皮甲大致相同,但外側有寬緣;高級軍吏的甲胄是以整片皮革作底,胸部以下綴以小型甲片,結構細密,周緣飾彩色圖案,胸部平素無甲片,但綴結有花飾彩帶,有的雙肩有小甲片編綴的披膊。不過,所著服裝的色彩,尚看不出有等級貴賤的區(qū)別。 對于秦兵馬俑,特別是高級將官的陶俑是否身著金屬甲片至今仍然眾說紛紜,但皮甲仍是兵馬俑主要的護體工具則是毋庸置疑的。兵馬俑出土的兵器幾乎全為青銅制造是一個旁證,而另一個間接證據(jù)則是1975年12月在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的秦簡,許多記載從反面向我們道出秦甲質地是皮革而不是金屬。在這些秦簡律文中,出現(xiàn)了大量關于“貲”的規(guī)定。按照《說文》的解釋,“貲,小罰,以財自贖也”,即令犯罪者通過繳納一定數(shù)量的實物或金錢來抵償徭役或刑罰。有關“貲”的規(guī)定次數(shù)累計共有144次,而其中“貲甲”就達87次之多;譬如在宮殿宿衛(wèi)的武士,若擅離職守,每人罰甲二領。這說明了作為衛(wèi)體使用的“甲”的制作工藝的技術門檻不高,民間能夠制作,其原料也較易獲得。云夢秦簡之中,凡是被處以貲罰兵器的,僅有“盾、甲”而已。其他武器諸如戟、戈、矛、劍等均無一被作為目標,其原因恐怕就在于這些武器除原料系金屬,個人難以采取外,其制作工藝水平也是相當復雜的,恐非一般個人所能為。這實際上就是反證,秦甲的主流仍是皮甲。 從皮甲到鐵鎧 雖迄今未見實據(jù),但秦俑中將領所著甲胄系鐵制這一說法也始終不乏擁躉。這當然不是空穴來風,因為在戰(zhàn)國時期,鐵制盔甲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中原的戰(zhàn)場上了?!稇?zhàn)國策·韓策》中說:“當敵則斬堅甲、盾、鞮、鍪、鐵幕。”注曰:“鐵幕,以鐵為臂徑之衣?!边@種能防護到手臂部分的鐵衣,就是早期的鐵甲。 鐵兵器在戰(zhàn)國時期登上歷史舞臺是兩方面作用的結果。一方面,青銅的熔點比較低,冶鑄所需溫度不太高 (這意味著冶煉難度低),所以它早在殷商時期就得到較早的應用。相反,冶鐵技術在中國的發(fā)展步履艱難,直到春秋時期,中原才掌握了生鐵冶煉技術。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鐵都無法取得和青銅一樣的性能優(yōu)勢。最早使用鐵器的楚國,其鐵制刀劍在東周時期以昂貴鋒利著稱,但即便如此,仍舊不能與吳越所產青銅寶劍媲美,可見當時華夏諸國的冶鐵技術還極其落后。直到戰(zhàn)國時期,由于發(fā)現(xiàn)了鋼鐵熱處理的技術,并與塊煉鋼技術結合,鐵兵器普及的技術障礙終于被克服了。實事求是地說,和整個世界文明的橫向比較,在戰(zhàn)國時期(前475~前221年)才進入鐵器時代的華夏諸國已經(jīng)遠遠落后了。 另一方面,銅礦、錫礦終究比較少,不能滿足大規(guī)模作戰(zhàn)的需要。于是,在戰(zhàn)國時代,鐵制兵器登上舞臺,遂使以前占據(jù)主要地位的青銅兵器黯然減色。而到了西漢時期,鐵制的兵器排擠青銅制的兵器,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由于傳統(tǒng)的皮甲無法抵御銳利的鐵制兵器,這又反過來大大刺激了鐵甲的發(fā)展。 戰(zhàn)國后期的鐵范、疊鑄、鑄鐵柔化等技術到西漢時期已臻成熟,成為冶鐵業(yè)的常規(guī)工藝。鑄鐵脫碳處理進一步發(fā)展,開始有意識地在高溫下炒煉生鐵,熟鐵由生鐵炒煉而成,再經(jīng)滲碳成為鋼,鑄鐵脫碳成鋼的工藝也得到廣泛應用。因此,到西漢時,鐵甲逐漸替代皮甲成為主要防護裝備,出現(xiàn)了“鎧”與“甲”的區(qū)分?!版z”字從“金”,顯然是個晚出的形聲字,先秦文獻從來有“甲”無“鎧”?!版z”字見于漢代的《說文》。段玉裁在注釋里說明,“古曰甲,漢人曰鎧。古用皮,謂之甲,今用金,謂之鎧”,表明當時軍隊已經(jīng)改用鐵質的甲胄。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鐵)“鎧”與(皮)“甲”的本義區(qū)別逐漸湮滅,演變到今天“鎧”“甲”更是變成同義,此是后話不提。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漢代鎧甲大都用鐵甲片取代了秦代時的皮革甲片,款式和秦代差不多,由甲身、釬(漢代對披膊的稱呼)和護領組成,甲身由長條形甲片用麻繩編綴而成,和秦代不同的是,此時的鎧甲出現(xiàn)了胸前開襟,并用鐵鉤扣連的款式。釬和甲身下緣用鱗片編綴而成,橫向固定,而上下可以伸縮自如。漢代鐵甲都有襯里,襯里的外層是皮革,內層是絹類織物,甲的各邊緣用織錦包邊。出土于河北省滿城縣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的一領鎧甲,后人稱之為“劉勝甲”,就是有披膊和垂緣的“魚鱗甲”,由2244片魚鱗甲片編綴而成,方口領,前胸對開襟,用絲線做拌扣連。甲片用絲繩組編,披膊的腋下封口形如短袖,披膊與甲身下緣6排甲片為活動編綴,其余為固定編綴。總重16.85公斤,屬于西漢中期漢武帝時代的器物。雖然其用甲片編綴成整領鐵鎧的方法,基本是仍沿襲著先秦皮甲的傳統(tǒng)方法,但鐵甲片的形體遠較皮甲片為小,且全部用同樣尺寸形制的甲片,由此可見鐵鎧的制作工藝十分精湛。 自西漢以后,甲片的形制和編組方法變化不大,隨著鋼鐵加工技術的提高,鎧甲的精堅程度日益提高,類型也日益繁多,所防護身軀的部位逐漸加大,功能日趨完備。百煉鋼出現(xiàn)于東漢,自春秋時期開始掌握塊煉鋼技術以后,使鋼鐵冶煉技術前進了一大步。隨后發(fā)明的鑄鐵脫炭鋼和將薄鐵片反復折疊鍛打的百煉鋼技術,使鋼鐵的質量進一步提高。東漢末年的陳琳在《武庫賦》里稱贊這種鎧甲“百煉精鋼,函師震旅”。 不過,鐵鎧的成本畢竟要比皮甲高得多,使其裝備的數(shù)量受到了限制。漢軍中一般的情況是,騎兵除盾外,均身披鐵鎧。步兵防護裝具則有所區(qū)別,重步兵披鐵鎧,輕步兵則穿皮甲。尹灣六號漢墓出土木犢《永始四年(公元前13年)武庫兵車器集薄》,記載的是當年東方某一武庫的武器名稱和數(shù)量,其中甲有14.2萬件,而鎧的數(shù)量不到其一半,只有6.3萬件。也正因如此,鎧甲一定程度上成為武士的象征,軍中將士對其無不愛惜。譬如西漢名將周亞夫的兒子為他父親專門買了500具鎧甲盾牌作為日后隨葬品,以表示對其父親的崇敬之情,結果這不幸變成了酷吏口中“君侯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的欲加之罪,迫令一代名將含恨而歿。而《三國志》里也記載了東吳將領呂蒙因為一個同鄉(xiāng)軍士拿了老百姓的斗笠來遮蓋鎧甲就將其處決的事情,一方面固然說明呂蒙治軍森嚴秋毫無犯,另一方面也說明士卒愛惜鎧甲這一珍貴的資產,畢竟那不是私人物件,而是“官鎧”。 漢代的鐵甲又被稱為“玄甲”,這是因鐵是黑色金屬而得名?!妒酚洝ばl(wèi)將軍驃騎列傳》記載說,霍去病“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發(fā)屬國玄甲軍,陳自長安自茂陵”。漢武帝為了哀悼這位年輕將領,調發(fā)邊郡匈奴屬國的武士,身穿黑色的盔甲,排成長隊,從長安到茂陵為霍去病送葬。到了三國年間,魏文帝以十萬大軍耀兵廣陵(今揚州),除了留下“天設長江以限南北”的感慨之外,還在《至廣陵于馬上作詩》留下了“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的詩句以顯示大魏武騎千群的赫赫威勢。 正是在漢末三國時期,出現(xiàn)了“甲騎具裝”的萌芽。所謂“甲騎具裝”,“甲,人鎧也;具裝,馬鎧也?!敝蛤T士與戰(zhàn)馬都披甲或鎧的重裝騎兵。官渡之戰(zhàn)(公元200年)前,曹操在《軍策令》中提到:“(袁)本初馬鎧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碑敃r袁紹有步兵10萬騎兵l萬,而馬鎧才有300具,只占騎兵總數(shù)的區(qū)區(qū)3%左右。但沒過幾年,統(tǒng)一北方的曹操征討西涼馬超時(公元211年),已經(jīng)能夠“列鐵騎五千為十重陣,精光耀日,賊益震恐”,隨著冶煉技術的繼續(xù)進步,這樣的重甲騎士更將迎來“三軍甲馬不知數(shù),但見動地銀山來”的黃金時代。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 文/郭曄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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