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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沒上過學(xué)。他認識的字，是自學(xué)得。

他不僅認識很多字，還會寫很多字。寫字的時候，都是一筆一劃地寫，從不連筆，一幅認真的樣子。

父親最喜歡讀《毛澤東選集》。讀完了整四卷，開始讓我讀給他聽。很小的時候，我識字有限，遇到生字，他就教我。我跟父親說，不認識很多字讀不好。父親就說，讀不好才要讀，慢慢讀。母親笑他，說他不去當(dāng)教書先生真是可惜了。他不會拼音，但硬是教會了我“我是中國人”幾個字，父親是我的啟蒙老師。

父親年輕的時候，做小生意，販賣水果、汽水，也賣自制的糖果一類的甜品。我小的時候，要是誰家有喜事，就放幾個晚上的電影，表示慶賀。常常跟著他去電影場賣小零食。片場通常是選擇學(xué)校操場這類露天的大片空地。只要不是雨雪天氣，父親就會帶上我，我?guī)闲“宓?，去觀影場。在他身旁，邊看電影，邊看他賣東西。有時候困了，就倚在他身上睡著，直到散場播放員在大喇叭里喊出：今晚電影到此結(jié)束，明晚繼續(xù)放映。

父親會講故事，不僅能講電影中放映的，也能講電影里沒有的。我和父親交流的機會也多，他說他知道的故事也是聽老人講給他的。喜歡父親給了我童年比同齡人更多的故事。有故事的童年，總是有趣得多。

我在學(xué)校被別的小伙伴欺負了，他就出面找老師幫著解決，不是訓(xùn)斥別人，而是講道理，一堆的做人的大道理。直至我成年，他仍會給我講一些大道理。父親讓我未必成才，但務(wù)必成人。

父親是生意人，做了一輩子生意也沒發(fā)財。他使用桿秤，秤砣永遠都是被秤桿高高挑起的。用賺來的小錢買吃的給我們，打發(fā)家庭開支。他是個資深煙民，煙斗用得比秤桿子還要靈活，我勸他戒煙，他笑嘿嘿地對我說，再多嘴，就用煙鍋燙我。我和他犟，他又說，早知道我這樣，就不生我了。是呢，父親還是有幽默感的人。

年邁的父母獨居在家，我在外學(xué)習(xí)和工作，回家的次數(shù)之少，少到我對父母的關(guān)心遠遠不夠。父親愛抽煙，也愛喝酒，他病倒了，煙酒都得停用。醫(yī)生說他是重度糖尿病導(dǎo)致的器官衰竭，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不可救助??

細算下來，五年有余的時間，釀造了父親的病。我若在他身邊，也許能夠發(fā)現(xiàn)細微的異常并及時救治，父親不至于這么快走向死亡。父親自身更是忽略了“三多一少”的異常，他不知道那是病癥，他哪懂得那些。

當(dāng)?shù)弥磺?，都太遲了。

我從外地趕回家的那個晚上，父親已經(jīng)不行了，奄奄一息。母親摸著他的額頭紋，哭了起來。在相差不足38分鐘就到中秋團圓節(jié)的時刻，父親費勁地呼出最后一口氣，再也沒有吸回去，撒手人寰。那一刻，我像與家人走散的孩子，孤獨痛心。

父親的尸首上被蒙上了幾層用來制作冥幣的紙，尸身硬直、冰涼。他的體溫是一點一點散失的，我握住他漸漸涼去的手，真是期待他在某個瞬間能夠醒來。

最終還是沒有等來奇跡。

父親體溫的喪失，表達他已經(jīng)徹底不屬于人間。事實上，在他唵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他就不屬于我們的了。他將化身為土地的一部分，遠離親人和他的朋友。

我不知道死之后的父親去了天堂還是地獄，聽說天堂之美，美到?jīng)]有病痛。我想，父親應(yīng)該是去往天堂了。他在人間飽受病魔的折騰，身心疲憊，無法再承受地獄的苦難，閻王爺會動惻癮之心，招他歸入天堂?？傊?，父親是不在人間了。

我們健在的人，父親生前的親人和朋友，看守他的尸體，以淚示愛。

按照地方風(fēng)俗，擇吉日火化。選擇好日子，對于死者而言，是親人們對他的敬愛之舉。

父親被殯葬服務(wù)中心的人員請上車，他躺在專用車廂里，腰桿筆挺，露在袖口的手，蒼白蒼白的，手指像蔥的根段。

父親在殯儀館大廳的躺板上，靜置了五分鐘之久，這是他的尸身停留在人世間的最后五分鐘。我以淚洗面，深深舉躬，向父親作別。

父親被推進火化爐。赤烈的火，將他骨肉焚燒??

焚燒血肉，父親又要承受不可逃脫的痛苦。

我們被擋在了殯儀館大廳外面，守到骨灰出口處準備迎接他。

很快，父親生前高大的身段被火拆得粉碎，焚成了一堆灰渣。送到我手上時，他已經(jīng)被包裹在幾尺的紅布之內(nèi)，骨灰的溫度從高于人的體溫降至人的體溫之下。在與活人體溫相當(dāng)?shù)臅r候，我仿佛感受到了父親此刻真實的存在。抱著他，就像小時候我被他抱著一樣，感受著來自父親溫暖的愛。

父親如山，父愛如天。父親教給我頂天立地的本領(lǐng)，我感謝父親！

父在，天在；娘在，家在。

我的天不在了。

父親終是要脫離我的懷抱，獨處一隅。

他的骨灰在眾人的目送下，靜靜地躺進了木棺內(nèi)。

出殯那天，父親被十幾個人抬著，他生前從未有過這般待遇，他的身軀從未如此沉重。

最終，他被埋入土中。和所有活著的人永別。

此后，我想念他的時候，常能在夢中見到他，與真實的一樣無二，只是在夢醒時分，找不到父親。至多可見懸掛在墻的遺像。

世間，再無父親。

寫到這里，是不是覺得像是個孝子書寫的一篇悼念文字？

實際上，倒像是偽孝子的懺悔錄。父親在生前就經(jīng)常地說：紙①燒活人心。顯然他很是明白生活。

在活人生前不能善待他們，卻要在死后念著亡靈的好，真是虛假至極！我多次想回到故鄉(xiāng)陪伴家人，卻因為工作的種種原因，無法回去。難得和家人團聚，破碎了當(dāng)初美好的夢，如今父親不在，極不完美，我有時候就在想，當(dāng)初離家就是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而今又被忙碌的生活負累，終究是改善了生活的哪點？

深度地寫文章悼念一個死去的人，意義實在不大。

對文字抱有幻想，是消耗體能的事情。

與其燒著紙錢對著一堆白骨深言大愛，不如趁他們健在的時候，多些親身的陪伴，多些實質(zhì)的關(guān)愛，遠比寫些臭屁文章追悼要善良得多。

①一種燒給私人的紙。

圈子。

我不知道村莊的名字為什么要這么取，打記事起，只聽聽外公說，他出生前，圈子就叫圈子了。是的，圈子莊名就叫圈子，恐怕很少有人能說得清它從什么時候起就被命名為圈子的，也說不透徹為什么會叫這個名字。

外公是莊里的老者，連他都解釋不清的，自然我這個年幼的晚輩就更無從談及圈子的歷史。唯一知道的是，外公的祖輩代代就居住在這個村莊，只知道圈子莊不大，人口不多。交通雖然也比較便利，距離城鎮(zhèn)也不是遙遠，但是，它與外界來往得很少，少得像有明顯的隔膜。不知是外界發(fā)展得太快還是圈子就甘愿停滯，兩者的步伐不相一至。反正圈子給我的感覺，是它有先天的癖塞性，這也是事實。這種感覺，讓我根本聯(lián)系不上什么“世外桃源”，圈子就是圈子，一個地方的名字。它卻常讓我把它與火車中間的廂體聯(lián)系到一起，跟著車頭軋著歷史的長軌，永遠都是跟隨者，無法超越。

去圈子莊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在我出生后幾個月跟著母親去過，長大后讀書要寄宿在校，就更沒多少時間再去。第二次去是因為我表哥結(jié)婚，還是在校里請了事假的。再后來，去讀高中，又念了大學(xué)，就更沒有過多的時間了。在記憶中，圈子莊的今昔之比沒有多少的變化，從我咿呀學(xué)語到現(xiàn)在，已成個貌似有知的青年，都二十年過來了，圈子莊還是那幅模樣，它甚至由于歷史殘留的某種因素，還顯出有點蒼老。

再次去圈子莊，是為外公的葬禮。母親因為我外公的謝世，痛哭得滿臉淚跡，泣不成聲。噩耗傳來，我心里同她一樣的難受。外公和外婆都十分疼愛我，平時沒少來看過我，極其關(guān)心我，那時身體還健壯，不曾料到??聽母親說，外公跌倒后腦溢血。他走得很匆忙，舅舅說，外公在臨終前好像有話要講，但終沒有說出。

沒人知道他那時想要表達什么。

外公生前喜歡和村里的老人們湊在一塊兒閑聊，什么都拉扯得到，話及陳年舊事，老人們總有些不同程度的感慨，對他們來說，那些或許已經(jīng)沒有必要或者根本沒意義的，可他們還是會重復(fù)敘說著。

外公是個隨和的人，他沒有像我父親一樣剛烈的性格，十分容易叫人接近，我喜歡他，他更疼愛我。他整個人應(yīng)該說簡單得像張白紙，一輩子的忠厚老實使人覺得他有些笨迂。極度普通的一個人，平凡地在世間趟了一遭。對于他的離世，我有一種無法言表的難過，哭了，淚不多，卻心在痛。

奠桌后的竹簾上掛著他的遺像，外公一生沒照過幾次相，遺容是從身份證上擴印出來的。那是幾十幾年前辦的長期有效的身份證，并不顯得蒼老的慈祥面孔，讓人看著心酸。

來參加葬禮的人很多，伴著喪樂摻著吊孝者的嗚咽聲，莊東頭的墳場里又要多出個“土疙瘩”來。

圍住墳堆的磚墻出現(xiàn)了缺口，殘磚碎石被不知哪家的村民早已搬回家去拼作料子壘成了豬圈或廁所。

從前一道環(huán)扣著的圍墻和鐵架門，猶如是人冥兩界今昔之間的尺界，環(huán)扣住了對靈性的膜拜，圍住了一切無修止的爭端與所謂的權(quán)勢和尊嚴！

圍墻倒了，有了自由的進出口。

不設(shè)防的墳地，孩子們因不懂事而爬過去玩耍，還要踏上最高的墳冢之上，尋找居高臨下的感覺。被大人發(fā)現(xiàn)，只會被責(zé)令立刻下來，不會受到嚴厲的指責(zé)。

難道，那院內(nèi)的一圈地就是永遠的歸宿嗎？而且還要加墻圍封，難道是為了要保護或保存著什么“不朽的永恒”嗎？

幾個勞力已從缺口處漫過去，在墻內(nèi)眾多墳堆中找了一片空地，挖起了一方“居所”，它是屬于我外公的。

外公終于入土為安了。平地又起土堆，墳地又添新墳。我想，新墳還是要增，院內(nèi)的空地終會被填滿。不止。還要多過圍墻包括的范圍，擠出院外去。

悲痛，對于逝者的親人，必定是要悲痛的，但都是暫時的，活著的人還是要繼續(xù)各自的生活。

送走了外公，我琢磨著著，外公在臨終前，到底想要說什么呢？他一生與世無爭，簡單地活著，平凡地過著，怎么要留下一個無解的思考呢？或許，他根本不愿那樣，只是回歸的招喚太急促了罷，匆忙得連句話都不及留下。

老者的離去，尤其像我外公這樣的老者，算是一種遺憾，他的遺言就是遺憾。

我曾試圖去推測他想說未說出的話，但是根本無法辦得到。標準答案隨老者的逝去已絕版于世。這不同于圈子莊名的來源，圈子莊是仍存在的實物，即使時代變遷，至于它余留得再多的疑問，終究是有據(jù)可查的。而死去的人呢？死了就死了，一切都會化為烏有。但是，留給后人一個怎樣的思考，后人又會以怎樣的方式去思考？

這，才是主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