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菜湯于烏克蘭,就像西紅柿炒蛋于中國,是最家常、最暖心的一道菜。在烏克蘭,每家每戶每個餐館都會做紅菜湯,有的濃有的淡,有的紅菜頭放特別多,有的則用更多番茄,但每每看到那濃郁的紅色,我都不禁相信,它能給人帶來非凡的能量。
1.
幾年前因為參加學(xué)校項目我去到烏克蘭生活了一段時間,在西部一個叫做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Ivano-Frankivsk)的小城里做了幾個月語言老師,教那里的孩子中文和英語。
最開始住在學(xué)校分配的宿舍里,離學(xué)校大概20分鐘步行距離,雖然條件有限,一個人住倒也清靜,落日時分坐在窗前可以看到天空一點點從橘紅變成昏黃。
后來宿舍出了事,樓上的幾個非洲人頂風(fēng)作案破了幾個宿舍的門,于是學(xué)校幫我從宿舍遷移了出來,另找了住的地方。
于是我拖著巨大的行李箱,近兩小時公交車程后又上上下下走了幾個小坡,最后在一條路的盡頭向左一拐,走近了一片被樹叢包圍著的菜地。菜地不遠處豎著一座小平房,我把行李箱一推,猛地喘了一口氣:可算是到了。
嘎啦嘎啦拖著行李穿過菜園中間凌亂的石子路,迎接我的是Ms. Tymkiv,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金發(fā)女人。
2.
Ms. Tymkiv 不太會說英語,我的烏克蘭語也很有限,外加她平常要上班,我要上課,我們的溝通自然少的很。
我們的對話往往發(fā)生在清晨,一般都是這樣的:
“What?”(你在做什么?)
“Coffee.”(我在做咖啡。)
“Why?”(一大早什么都不吃就喝咖啡?)
“Headache.”(我頭疼。)
“Medicine?”(你需要吃點藥嗎?)
“No no. Me, OK. Eat?”(不用不用,我沒事。你要吃早餐嗎?)
“Yes.”(吃的,謝謝你。)
Ms. Tymkiv 說不了長句子,只能蹦單詞,我說長句子她也聽不懂,也就隨她一起蹦單詞。這樣的交流對于我們來說已經(jīng)足夠,反正只住兩個月,大概以后也不會見到了。
3.
入秋的烏克蘭日漸轉(zhuǎn)涼,晚上下課后我常常到附近的餐館找紅菜湯吃。夜晚小城溫度10度左右,最適合一碗熱騰騰的紅菜湯。
某個清早我正準(zhǔn)備出門上課,聽見Ms. Tymkiv喊我名字,要我晚上回家吃飯。
“Borshch?(紅菜湯的烏克蘭語)”,她輕輕的問,向我提議到。
我本想婉拒,可對紅菜湯我實在無力抵抗,便一口答應(yīng)了。
那天我回到家,看到Ms. Tymkiv在廚房里忙活的身影,她穿著黑襯衣黑中裙,外頭套著圍裙,整個屋子熱氣翻天,香氣撩人。在一團團濕熱的蒸汽中,我發(fā)現(xiàn)她很美。
她雖然不高,微胖,但仍不失勻稱。修長的四肢拉伸展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好看紋路,金黃的短發(fā)微微蜷曲,渾身透著一種慵懶隨性的舒適和時髦。
烏克蘭女人的美舉世聞名,可這僅限于年輕的時候。一過四十,她們的身體會像鵜鶘裝滿食物的喉囊一樣腫成一個圓球,體態(tài)步姿也因此扭擰蹣跚。
Ms. Tymkiv 不太一樣,年近花甲不僅沒有腫成圓球,那時光雕琢下沉淀而成的風(fēng)姿和優(yōu)雅,在她身上格外搶眼。
她看我進門,趕忙招呼我坐下,從鍋里舀了一大碗紅菜湯端過來。一眼望去,透著一股豪放勁兒,著實稱得上是道硬菜了:紅菜頭是漿果般的深紫色,香甜多汁,胡蘿卜絲絲碎碎,入口即化,土豆不脆不粉,咬下去的勁頭剛好,雞肉和牛肉吸滿了湯汁的滋味,吃起來像會呼吸般鮮美。
最美味的是湯,湯面紅光四溢,非常清透,點綴在上面的一點酸奶油,為給紅菜湯增添了一絲醇厚,幾口湯下肚,一股暖流在從胃中涌至全身。
那時我在烏克蘭已經(jīng)吃過好幾家的紅菜湯,而面前的這一碗,卻沒有一家比的了,它像日暖風(fēng)和,不露聲色,好吃得竟然讓我有一絲醉意。
我熱氣滿面,跟Ms. Tymkiv說,太好吃了。
她哈哈地笑了:“My daughter, like borshch, best,mom’s taste。“(我的女兒也最愛吃我做的紅菜湯,說這是媽媽的味道)她邊說邊豎起大拇指。
我也笑了:“I like mom’s taste.”(我也喜歡媽媽的味道)
她有點驚喜,兩手拍著自己的胸脯:“Mom? Me? Mom?”(你叫我媽媽嗎?)
“haha,yes!Mom......”(是的,媽媽?。?/p>
紅菜湯里似乎有種神秘的紅色能量,從那次起,我竟開始毫不別扭地叫她“媽媽”,她也應(yīng)的痛快,那是只有我們兩個才明白的親密關(guān)系。
4.
在一起吃了更多的紅菜湯后,“媽媽”的故事我也了解得越來越多。
原來她已經(jīng)喪夫近二十年,有個跟我差不多大在遠處上大學(xué)的女兒。早時候蘇聯(lián)解體,烏克蘭獨立解放,她的丈夫就在政治漩渦中犧牲了,除了這棟偏僻的小平房什么都沒留下。丈夫走的時候,女兒才剛出生不久,“媽媽”后來就去當(dāng)小提琴老師,領(lǐng)著微薄的薪水把女兒養(yǎng)大。那年我去她們家的時候,她每個月的薪水也只有800格里夫納,不到300人民幣。
“媽媽”說她有時想起死去的丈夫和遠處的女兒,常會忍不住掉眼淚,但我看到的她,卻從來都是一張溢滿笑容的臉。
有次我們一起去雜貨店,我在擺滿牛油和芝士的冷柜前邁不動步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品種繁多的牛油,一塊塊的問“媽媽”它們的口味。她用蹦單詞的方式告訴我:“Strong”,“Light”,“Blueberry”,“Banana”……
在說到“Chocolate”時我瞪大了眼睛禁不住wow了起來,“巧克力味的牛油!”我又驚異又激動,“媽媽”在一旁被逗得哈哈笑,而看到標(biāo)價后,我又把牛油默默的放了回去。
回到家后,“媽媽”喊我出來吃下午茶。她端出幾塊面包,面包后露出一角精致的琺瑯瓷碟,我連忙湊過去看,碟子上擺的,正是那塊巧克力味牛油!她笑瞇瞇地叫我趕緊嘗嘗。
要知道,那小小的一塊牛油,只夠涂抹四片方包的小小一塊,是“媽媽”一個月工資的十分之一。我叫她一起吃,可她卻指著自己的牙齒搖頭說“Tooth”,然后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欣慰得看我吃。
后來饞嘴的我越來越愛回去吃飯。“媽媽”則把我當(dāng)成正在長身體的青少年,變著花樣地給我補充營養(yǎng)。她像極了我在中國的媽媽,總把肉往我碗里夾,然后找各種理由吃很少的東西。她盛給我的食物經(jīng)常多得吃不下,但每次做紅菜湯,不論盛多少,我都照樣吃干凈。每次吃完我都會跟她說,走之前一定要教我做紅菜湯。
5.
我離開的那天,“媽媽”照例給我做了一鍋紅菜湯。她如往常一樣,天剛亮就起身,先是熬了一鍋雞湯,又熬了一鍋牛肉。
我聽到她在廚房剁菜的聲音,紅菜頭和土豆切成塊,洋蔥切成丁,胡蘿卜削成絲,番茄打成泥,放在鍋里一起翻炒,已經(jīng)香得我睡意全無。等到她把牛肉和翻炒好的蔬菜全部放到雞湯里,咕嘟咕嘟煮的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
我起床坐在廚房外的餐桌上,“媽媽”端來了一碗比以往都要更加豐盛多料的紅菜湯,然后往上面澆了一點酸奶油。碗剛放下,她眼圈就紅了。我起身給她也盛了一份,放下碗,我的眼圈也紅了起來。
那天我們都沒說話,一邊哭,一邊喝完了那鍋紅菜湯。
6.
回國之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反復(fù)做著同一個夢:
清冷的的早晨我走出房門,“媽媽”正坐在餐桌旁抽煙,外面的光滲過來微微透在她的睡袍上,裊裊的煙從火星出向上飄散,與咖啡的熱氣在半空相匯交融,一齊撫過她溝壑斑駁的額頭,好美,卻帶著一種被回憶拉扯的憂傷??墒谴諝忾_始變暖,紅菜湯的味道飄過來,她就又充滿了精神,沒有苦惱,全是笑聲。
紅菜湯那發(fā)亮的紅,果然蘊含著一種神秘的紅色能量。
Edited by Dizzy
First Post by [美食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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